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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燕王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却见承瑞闻问时神情微一僵,而后飞快掩下那一丝不知该如何回复的为难后,陪着笑回答他道:“回殿下,是从宫外来的。”

        答是答了,却也是极含糊的一句。承瑞是傅翁的小徒弟,是御前伺候父皇的侍从,捧着的这盆抓破美人脸,应是献呈给父皇的。燕王虽心中微感疑惑,但也不好再问下去,再细细追问下去,就近似在窥问御前之事了,他不可做这样的事。

        遂未再多问半句,就任承瑞捧着花走了。燕王是从御书房过来的,午后他入宫觐见父皇,向父皇汇报他近来奉御命兼理礼、工两部差事的成果,得了父皇的称赏与勉励。父皇令他去看望母妃,于是他在退离御书房后,就取道太液池畔,往母妃所居的临华殿去。

        母妃见他自然欢喜,忙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她身畔,令大宫女红珊等快些端上他素日爱用的甘露茶与茯苓糕等。

        其实也没多少时日没见,可贤妃就像数月未见一般,细细打量爱子的形容,并怜爱地笑嗔道:“怎看着又瘦了一两分,母妃上次特意叮嘱你珍重身体,你不放在心上是不是?”

        燕王笑道:“岂敢不将母妃的话放在心上,之所以看着略瘦些,许是因有段日子没见母妃,思念所致吧。”

        贤妃听这话自是心中如吃蜜糖般甜。她含笑细细叮嘱了一大篇,定要儿子保重身体后,又笑着道:“为你父皇做事是重要,可身体同样也很重要,体魄康健便大有可为,别像东宫里那个病秧子,别说陪你父皇征战沙场了,你父皇就连平日里打马球都不敢叫上他的,真真活得像个笑话……”

        燕王孝顺,本来无论母妃说什么,他都应声接是,务必要使母妃宽心开怀。但这时,在听到母妃如此贬低太子后,他面上的笑意立淡了下去,微沉声打断道:“母妃勿要如此说。”

        贤妃却以为儿子是怕隔墙有耳,怕有人将这些话传到东宫甚至天子耳中去。虽自信她的临华殿干干净净,没有外人安插的耳目,但儿子既如此说,小心为上就是。贤妃遂顺着儿子笑道:“行了,不说这个了,母妃还没问你,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呢?”

        燕王便将自己午后被父皇召见的事说了一遍。贤妃听有这事,当然要细问圣上对儿子的态度。在知儿子得了他父皇的称赏与勉励后,贤妃本来笑意愈浓,只是笑没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面上笑意微微滞住,正色问儿子道:“母妃在上元后不是派人送了批衣裳首饰到你府上,让你送给郑宜芸当礼物吗?你可送了没有?”

        见儿子啜茶不语,贤妃就知是没有了。她轻叹了一声,不解地询问儿子:“论家世、论才貌,郑宜芸是目前最好的燕王妃人选,再无第二个女子比她更适合做你的妻子了,你对她,究竟是哪里不中意?”

        看儿子依然不语,贤妃沉默须臾,话锋一转道:“那天在永康公主府,与你同行的、名叫慕昭的那名女子,与你是什么关系?”

        燕王抬首看向母妃,欲问母妃为何会知晓此事,但未开口就已将话咽下去了。那日在永康公主府人多眼杂,他其实不该与慕昭那般亲近,只是他前脚还想着不可叫人窥知他的喜好,后脚见端王孙觊觎慕昭,就忍不住上前护她,接着走近她后就不舍得远离,于是就那么漫漫走了一路,不知被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给看去了。

        像是一遇见慕昭,他就易昏头似的。燕王望着母妃近乎审视的目光,淡淡答道:“没有关系。”

        “当真?”贤妃凝视着儿子面上神情,心中仍是狐疑。

        燕王想着慕昭所说的“不嫁人、不生育”,心底微浮起几丝苦涩,神色平静地答道:“当真。”

        贤妃见儿子答得如此果决肯定,倒后悔自己问得有点严厉。其实,若恪儿真有个中意的女子,又怎样呢?!她的孩子,从小被前朝后宫关注,一心上进,几乎没有过放松的时候。若他现下长大了,情窍开了,除了一心要得到他父皇与世人的认可外,还另有了一点私心,真对一女子动了心,那将那女子收用在身边,让其做一朵知心知意的解语花,闲时为他宽心解乏,又有何不可呢?!

        贤妃想着叹道:“真有关系也无妨,你若喜欢,可以将她纳为姬妾,只是必得等郑宜芸入府之后。等郑宜芸嫁了你,做上几个月的燕王妃,你再纳你中意的女子,别郑宜芸刚进府你就将人接进来,会叫郑家面上不好看的。”

        却见儿子无奈地笑看着她道:“我与她,真没有那种关系,难道一男一女同行走了一阵,就必定海誓山盟、难分难舍了么?只是那日无聊,见其精通音律,就随意问了几句而已,母妃不必多想。若按母妃所想的,同行走一阵就是郎情妾意,那天下有情人何其之多,月老的红线都要牵不过来了。”

        贤妃听儿子这样讲,绷不住笑道:“好吧,这事是我多想,只是给郑宜芸送些礼物的事,你可别再拖忘了。”说着就让侍女捧了好些新首饰来,笑对儿子道:“你亲自挑几件,这才叫心意呢。”

        临华殿众侍女捧来的首饰匣里,琳琅满目地盛满了各式簪钗步摇。燕王目光扫过,看见一支白玉山茶花钗时,忽地想起在太液池畔望见的那盆雪色山茶。

        他又想起当时承瑞的神色闪躲、含糊言辞,心中微疑片刻,猛一闪念,记起自己在那之前去御书房时,有望见书房内常年壁挂着的那幅《十八学士》被撤下了,取而代之,挂了幅齐朝白云山人的传世山水图。

        其实,不管是父皇起意让人从宫外抱盆山茶回来,还是将那幅绘着山茶的《十八学士》图撤下,都只是日常小事而已,不值得多想什么。可偏偏,俱发生在今日,偏偏都与山茶有关。

        贤妃哪里知道儿子心中所想,只是见他专注凝望着匣中一支白玉山茶花钗,就以为他看上这个,问道:“是要选这支吗?”拿起打量了一会儿,贤妃摇首道:“这支太素净了,不如旁边这支千叶攒金牡丹簪华丽夺目,依母妃看,还是送牡丹簪好些,更配郑宜芸身份。”

        应知《十八学士》与雪色山茶,都只是日常琐碎小事而已,可就是有一丝疑影难散,固执地盘桓在他心头。燕王犹被这丝无迹可寻的疑影纠缠着,心不在焉地附和母妃的话道:“好,牡丹簪,听母妃的。”

        紫宸殿内,垂手侍立的傅秉忠,已默看陛下对着那盆山茶负手绕走了几圈了。一、二、三……在缓缓绕看了三四圈后,陛下终于驻足,抬首问他道:“这花好吗?”

        若较真论说品种花型花色等,慕小姐送的这盆山茶,如何能比得上宫中花匠精心培育的呢!但,见陛下之前绕走时步态悠然,这会子问他时面上也微带笑意,傅秉忠自然忙陪着笑回道:“好,好极了。”

        却又听陛下紧跟着问他:“好在哪里?”

        “好在……好在……”傅秉忠一时编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在……是慕小姐送的。”

        不想这话却正契了陛下心意,陛下闻言微一愣后,竟放声笑了起来。笑后又俯下/身去,凝神细赏洁如凝脂的山茶花瓣,与瓣上那一缕若有妩媚之意的娇艳红丝,仿佛真在看一位不慎将脸挠破一缕血丝的美人,有闭月羞花之貌,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忽就起身,陛下湛亮的眸光隐着一丝焦急,“取朕的箫来!”

        忙将御箫取来呈上后,又听陛下在手按箫孔前,高声吩咐他道:“秉忠,记!”

        傅秉忠侍随皇帝多年,自也知晓音律,只是在这方面平庸无才,没有作出佳曲的能力罢了。他听陛下吩咐,忙在案后执笔,依着陛下即兴吹奏的新曲,飞快记下曲谱。一曲毕,陛下似觉十分畅快,近前拿起那新记的曲谱,并笑问他道:“如何?可有要删改之处?”

        如何敢随意评判陛下新曲,就算真有要删改之处,他也是不敢说的,何况陛下适才即兴创作的新曲,在他听来是无有不好的。他讷讷难言时,陛下也知他这老奴是说不出什么来的,自含笑看了几遍曲谱,将之交给承瑞道:“去送给她看,请她指教!”

        “她”这一字在紫宸殿里,已成了慕昭慕小姐的专属字眼了。承瑞对这差事自是一万分上心,得了吩咐立就快步出宫,于今儿第二次马不停蹄地往慕小姐京郊住处赶去了。

        慕昭起先惊讶于言先生竟会作曲,后想起长公主既帮言先生在官家教坊谋得从九品谐音郎的职位,那言先生定是通晓乐事的,是她自己之前疏忽了。

        因来送曲谱的仆从傅瑞说主人请她指教,慕昭遂认真看起曲谱来。越往下看,她心中越是惊叹,因言先生所作的这首曲子,水准颇高,曲调宛转悠扬,时而幽静如月下昙花悄然绽开,又时而热烈,如少年郎策马在春风中,春风明暖,道旁两际皆是新柳,条条柔枝爆着新芽,簇簇皆是春意。

        一遍惊艳后,再凝神细看几遍,就渐渐看出言先生即兴作的这首曲子,虽有一蹴写就的自然灵气,但也有仓促不足之处。慕昭回房提笔,将自己觉得应作删改的地方,皆标注在曲谱上。她将曲谱还给傅瑞,又笑说道:“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或是错的,还请言先生多加指点。”

        宫中有内教坊云韶府,坊内向天子献艺的,自俱是当世最优秀的乐人,皇帝闲暇时也会与坊内高手交流乐事,只是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心中怦然不止,如遇知音。

        暮时收到慕昭改后的曲谱时,皇帝连晚膳也顾不上用,径就坐至案后,目不转睛地专心阅看。有几处皇帝觉得改得甚妙,如点石成金,使他忍不住在心中叫好,又有几处,皇帝觉得她删改得不对,看着不禁眉头微锁,恨不得她此刻就在他身边,他要不服地向她辩一辩,同她一起,将这曲子臻至完美。

        心里絮絮又赞又辩地不知涌了多少话,可身边无人,一个字也没法说。许久后皇帝放下曲谱时,殿外已是夜色沉沉,他的身影被殿内灯树照拖得老长,孤寂沉静地与他对影成双。

        想要她,想要她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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