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忆忧烟波之花干了
事已至此,茱萸反却没了眼泪,全场和他一样平静的还有唤蘅。过了好久,茱萸终于从地上站起来,他的衣服现在基本都被浸成了绿蓝色,那是凤尾的痕迹。
茱萸站直腰板,把手伸到后腰的地方将满手的血肉揩拭干净,腿成弓形立稳,两手至丹田处运足气力,眼睛血红看向那口内棺。
“我来。”茱萸刚要推掌至棺材,唤蘅一如既往厉声喝住了他。
茱萸只抡了一下眼皮,搞清楚发声的人是谁后,欲继续刚刚的事情,却被唤蘅单手挡住,并一把将他搡到一边。
茱萸怒火攻心,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正欲与之拼个你死我活,常集过来一把把茱萸的手紧紧夹在自己的胳肢窝底下。
唤蘅站到棺木旁,手掌在棺盖上空缓缓拂过,至最边角时用力往边上一拨,棺盖慢慢顺着她手的方向滑开了。
茱萸赶紧一步上前探头往棺材里面看。
“你……你骗了我们!”茱萸此刻巴不得把眼前的这个女人千刀万剐。
“不,这就是。”唤蘅眼睛往上轻挑,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她一半的脸,整个过程中眼神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聚焦过,一股邪魅之气从她颈间升腾而起。。
“你当我瞎!就一堆女人的衣物?”茱萸说着,手换成钳状一把伸向唤蘅脖子处……如果可以,他真想听她脖子断裂的那声脆响。
“宿掩”和七姊妹同时出手,但却形成了瞬间彼此牵制的局面。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唤蘅一把先抓住了茱萸的脖子,而茱萸的手似乎离唤蘅还有一段距离。
“说清楚!”
唤蘅撤回手在衣服上拍拍:“你大概不知道你口中的方梧在这世上最后的请求是:把他和袁碎葬在一起,合棺!”唤蘅说着袅袅地眯了一下眼睛,仿佛觉得那是闹剧一般。
合棺!
这两个字如同炸雷,回音无限。
“不,不可能,他不可能这么对我母亲!”茱萸嘶声咆哮。
“别误会,他不是因为爱我母亲,只是内疚和自责。而且正如你对他分析的那样,这或许只是他一时冲动。”唤蘅竟然在嘴角自然地露出个笑容。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方梧到死都没有想到他连想弥补都不可能,因为袁碎和刚刚凤尾一样。”
唤蘅轻叹着:“那个血祭不只是用血那么简单,它背后还有个契约。这个契约是你要和血祭赌,赌注是血祭者的世代轮回。如果血祭后结果和你预想的一样,就是血祭输了,那么别客气,你无需为使用这个秘术而付出什么。反则,就会化成一滩血水,永无来世!而这个秘术就是靠一个个的契约日益变得强大,因为很少人赢过。”
这么阴狠的秘术,练制的人内心该是有多倔强……
众人都被惊呆了,更让大家难以想象的是这个袁碎居然会这么选择,怕是脑子有毛病!
“我母亲大概到死都没冷静地去想过,要不要跟这个血祭交易其实就是让她去权衡:有些问题是不是只要不惜代价就可以解决!”唤蘅好像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大家听。
“对于你母亲来说她可以什么都不说不做,方梧就可以不要忆忧阁的祖产,不要忆忧阁一脉世代振兴桑榆的职责和荣誉而守护在她身边。可是我母亲用性命用生生世世作为唯一的筹码来血祭,也留不住她爱的尊严。所以后来我懂得了‘血祭’并不阴狠,因为它逼你去思考的不是值不值而是行不行。”唤蘅说得云淡风轻,就如同那个正被谈论的人是别人那样。
“那为什么这……”听得这么说,尤其是这么说的人还是唤蘅,茱萸的心里好受多了,整个人也缓和下来。
唤蘅再次看回棺木。现在大家都暂时把凤尾的死放在一边,围拢到棺木边来,双方人员虽然还是警惕心高悬,却也不再剑拔弩张。
棺内只有一整套淡绿色的衣物平铺在底部,包括鞋袜都是完备的。没有任何陪葬品,就连这套衣物似乎都是旧物,且是寻常衣物。
“这是我母亲未出嫁时在娘家穿的衣服。按制,她必须葬入忆忧阁的墓地。但是她的娘家觉得她委屈,即便是衣冠冢也不愿以忆忧阁的方式,所以用了她还留在娘家的最喜欢的一套居家服。”
“那么……?”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半天后,明白,相比起来这个女人更惨,心里平衡了,所以现在的茱萸恢复了平常时的状态。
“方梧并不葬在这里……”
“为什么,即使是衣冠冢,为什么都没有合葬?”事情好像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茱萸彻底懵了。
“方梧一自尽,老阁主就立马驱散了围观的人群。所以基本上没有人知道袁碎等到尸体冷却后化为血水一事。在整理遗物时,我外祖母在母亲的榻下找到一封留给老阁主的遗书。她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血祭中她连一滴血都没保住死了,那么这个遗书自然会被发现。”
唤蘅深邃的眼神把大家带到对那封遗书的神思里:“我深深地记得她在遗书里说‘爱他是基于他至少也和我一样爱,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小时候偷看到,我不懂。后来明白了:方梧爱袁碎,袁碎才爱方梧。如果不是,那么一切说收就收。”
“这和合葬有关系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叶轻飘在心里跳出这三人的纠葛去看这件持续了二三十年的事情,觉得桑榆人真是复杂极了!
“有。”这次说话的是常集:“袁碎的意思很明了。如果血祭中她有幸活下来——事实上那时她有把握活下来,也肯定方梧只是贪玩。即使她活下来,如果方梧真的变心了,不爱了,那么她会主动退出去!老阁主明白得很,袁碎是个刚烈的人,那么死了也不会愿意和一个心思不在自己身上的人同处一个墓穴,所以打算遵照她的意愿把方梧尸体还给柳绫。只是那时老阁主连失两个亲人,深深自责的同时又在气头上,所以不待见茱萸的母亲。方梧的尸体没法久放,于是当时烧成了骨灰等待时机给茱萸和茱萸的母亲,不过后来却找不到他们了。”
“你,你是说……”
万万没想到!一时间这些年来的付出、吃的苦,违背内心做的事,伤害到的人一股脑统统涌上头来,在他脑子里争吵打架,折磨得茱萸扶在棺材沿上的手一滑,险些摔倒,离他最近的洛语伸手欲扶,他却抬腕拒绝了。
“等等。”茱萸使劲把满眶的眼泪逼回去:“我想得到明明白白直截了当的答案。”
唤蘅看了他一眼,示意他问。
“你是说你们本来就打算把方梧的骨灰还给我母亲?”
“不错,只要知道你们的下落,你不开口我也会上门的。对我母亲来说:强扭的瓜不甜。对于我和忆忧阁来说,不管方梧到哪里他都一样是忆忧阁的人。”
“也就是说我不择手段谋划多年的事情,其实只要来找你开口或者亮明身份在桑榆大街晃悠两趟就可以?”
这很明显。可是茱萸说了他要明明白白直截了当的答案,所以唤蘅点点头。
“啊,呵,呵呵,呵呵呵呵……”两大滴眼泪开启了茱萸的崩溃。他捻着衣服上凤尾的那些残迹,呜咽着瘫倒在地,那里是一汪绿蓝色的血水。
“公子……”七姊妹围拢过来,大姐洛陶正面对着唤蘅张开双臂欲保护大家,再不像被关起来的那个时候,脸上毫无畏惧。
唤蘅以为她是要为被拘禁这么多年而抱仇,这么一想反而变得轻松了,示意‘宿掩’退后。
“你刚刚杀了凤尾,现在又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嗯?”唤蘅一脸懵相。
“进了桑榆墓地就不能活着出去。除了落瑛刺,还有什么就请出招吧!”见唤蘅没明白,洛陶干脆挑明。
“唤蘅,七姊妹当年初为人不懂人的相处之道,造下孽果,被关押那么多年,日日夜夜以苦力赎罪,为此也不知挨了多少鞭子。凤尾对她们好不仅是当年有以花蜜滋养的恩情,更多的是对她们的怜悯。如今所有的罪我一个人来赎,有些事我来了结或许更好。只请你回去后把方梧的骨灰葬在我母亲旁。”
茱萸在洛语的搀扶下站起来,脸色愈发的惨白,大伙儿还以为是深受刺激的缘故。
“你为什么非要夺回方梧的骨灰,且不惜牺牲你在乞桑的大好前程?”问话的是常集。
是的,他有权力这么问。
“抱歉,对于你和织织,我没法弥补。”茱萸好像困了,连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
“我和我母亲搬到离桑榆很远的偏僻处偷偷地活着。起初还好,可是随着我慢慢长大,她似乎再无法默默压抑心中的思念。她经常乔装过后,走老远的路去到忆忧阁的门前观望。似乎对于她来说我没有那么重要,她每次去都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她说带着我去容易被人认出。有时她会去好几天才回来,我没有吃的只好上山摘野菜野果,好几次差点被毒死在荒山野岭,被野兽攻击也是经常的事。有一次正在烧火做饭的她突发奇想就出门去忆忧阁,灶里的火蔓延到整个屋子。熟睡中的我被烟呛醒躲到地窖里……直到整个屋子化为灰烬,直到天黑,直到天明,直到大雨过后,我再无法只是躲在里面瑟瑟发抖,于是壮着胆子从里面爬出来,她依然没有回来。”
茱萸尽情回忆着这些,有些悲伤又觉有些好玩。
“年龄更大些时,我暗自跟在她后面,发现她蓬头垢面整日整夜不吃不喝如同乞丐般躺在能看得到忆忧阁大门的街角。那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每次来的时间都那么久,为什么每次回去她都能胃口大开。守着忆忧阁大门,想象他活着的时候意气风发地在那里进进出出,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那一次回去,我跟她说我要出去去做些小生意,赚些钱让她过得好些,这样她就能把他忘得快些。因为她不让,所以我们之间吵得很厉害。我数落那些年她对我的亏欠,她后来妥协,答应在我回来之前不再去忆忧阁,就老实在家等着,等着我回来光明正大地一起去。”
茱萸说着鼻子有些发酸,却没了眼泪。
“那次我去的时间很久,第一次做生意就如有神助,收获颇丰。我从中重新认识和定位了自己,满心欢喜,以为她会因为我而过得放松些。可是等我回到那里,却发现一直靠墙站在拐角处朝着大门张望的早已不是我以为的样子:一群鸦雀正在啄食她的皮肉。走近看,全身有上百种虫类正在从她身上搬运着食物,千疮百孔的尸体令人作呕,整个院子都是死亡的腐臭。那一刻我很自责,怪自己把她一个人留下,也怪自己没本事,更怪那个抛下她的男人。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她喜欢。她害怕违背答应我的事又渴望他,所以宁愿等死在那里,我发誓不折手段一定要完成她的心愿。”
茱萸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明摆着的,他心里顺畅多了。
因为众人都听得见那长长的舒气声犹如山路十八弯,不知颠簸了多少次,才把压抑许久的波澜起伏连压带挤通通碾出来。
可是听的人却压抑极了。
“你受苦了,孩子!”常集一把按在他的肩膀上,指间用合适的力道揉摩着。
“现在想来,是我错了。”
突然被人宽容、理解的人往往会瞬间放下所有桀骜。茱萸双手撑在地上,看上去无比沮丧:“我母亲糊涂,害了她自己也害了我。我变本加厉继续着她的糊涂,稀里糊涂地过完我的一生,也害了别人。”
茱萸的手颤抖着,没有人发现他的皮肤上正在迅速冒着一颗颗红点。
“别说这丧气话,我去跟城主谈,老祖宗的规矩也不能死死的一直没有人情味,人生正当时,出去后再从长计议!”常集安慰着别人,仿佛忘了自己也是违反了规矩还不知该怎样开脱的。
“来不及了……害人终害己,这样的下场我很服气!”
什么意思?
他这么一说,大家这才注意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身上的血管一根根迅速暴起。脸上,脖子上,耳朵,手臂,手背……那些本来即便看得见也该是青色的血管,现在全部呈血红色如同深深扎在皮肉里的树根。
“这?公子……”七姊妹一窝蜂扎到茱萸身旁,个个花容失色。
茱萸一下子变得看上去很是亢奋,一拳重重拄在地上,另一只手向四周抬着,示意七姊妹与他保持一臂的距离。
一头雾水,七个姑娘面面相觑,最后眼神又都回归到茱萸那里。
“对不起,嗜血咒是为你们准备的!”茱萸惨淡地微笑着。
“什么?”七姊妹以为茱萸只是指错人了,可是都朝自己身后查看过后,确定这说的是她们。
“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总说:这辈子的债下辈子偿。她这辈子太苦了,如果说不顾一切地和方梧在一起,还可以用真心和真情来开脱的话,我以为她在袁碎死后连方梧的尸体都不放过是真的过分了……”茱萸看着唤蘅。
“所以我想为袁碎彻底除了你们,也算是还了一些债,让我母亲少欠她些,下辈子过得简朴些,平淡些。”
“可是连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门在哪里?”很少说话的洛洛在众姊妹中天真得像冷静。
“袁碎的时代过去了,恐怕现在只有我知道。追根溯源,你们是花朵,而命门就在老蔷薇下。”茱萸脸上的血管犹如平地上的山川。
“老蔷薇早就死了。”洛鸾说道。立在一旁的唤蘅也觉纳闷。
“当年它就枯萎了,可是袁碎照样用它唤回你们!”茱萸俊美的脸此刻五官早已被隆起的血管遮挡,说话也渐渐变得很困难。
他正欲往下继续说,却忽然想到什么……他从血管之间的缝隙中在人群里困难地找到叶轻飘,可是叶轻飘根本看不到他在看她,更看不到他的眼神,因为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睛早已被血管掩埋得不知踪影。
“飘飘……”他嘶哑着嗓音。
“在!”突然被点到,叶轻飘第一反应就是大声地报道,她以为他现在一点都看不见,要靠声音来辨别。
“抱歉!初相识不知道你就是那个打开忆忧阁七姊妹机关的人,只觉一切都好美好。后来利用了你,刚刚又胁迫你,现在还变成这样吓唬你,很抱歉!答应我,从现在起你转过身去,发生什么都别回头。”
“我……”
“就算是我请求你!”
叶轻飘不得不从。
“老蔷薇有很多根系分散在了泥土里,源源不断地汲取养分,所以你们可以好好活着,而且不可能死去。我学了嗜血咒,不是为了昨天晚上用,而是为了让那些蜘蛛每晚潜伏进忆忧阁去啃食那些老蔷薇遗留下来的根。昨天子时之前,它们已经最后一次喝饱掺有我血的动物血液后出去彻底把那些根清理完毕。我查到,那个卷堆擅长幻术,想必他已将那些蜘蛛困在院子里了。等第一缕阳光到来,所有暴露在阳光下的蜘蛛都会死去,我的命早与它们绑在一起,所以我会和它们一样的死法,而那时老蔷薇没有任何形式的遗留,你们也将终结。”
没有人看得到茱萸这时候的表情,但听得出他的无悔。
“别怪我,相信这是你们最好的结局!”
“嘣!”
干脆利落的声响。
血肉横飞。
犹如早就算好了时间,茱萸说完最后一个字,大家都吓懵了,眼前的一切就像变戏法一般。
“茱萸……”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叶轻飘,她转身跑到刚刚茱萸在的位置,用手在地上一阵摸索,可茱萸连血肉都没留在这里。
“天亮了,姐姐!”洛语抱住洛茹的手臂。
“不怕,不怕,妹妹们,我们终归是要回去的,这一天我们已经战战兢兢地想了很多年。现在想来变为人的这么多年,好像一直都过得稀里糊涂。与其这样,那么不如回去!”大姐洛陶用手把大家围拢过来,七姊妹抱在一起。
事情一件接一件,让人无暇去释放内心的情感。
先是凤尾再是茱萸,现在七姊妹相拥在一起,旁若无人等待死亡的到来。叶轻飘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两个拳头紧紧握着紧紧顶住一直互相敲打个不停的门牙。
一阵碎碎的“扑簌簌……”的声音,七姊妹慢慢萎缩直至只剩下一枝七朵的干花,没有褪色没有凋零,只是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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