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奏本糊宫墙
“门摊才是祖宗之法?嘿……”方四维气笑了:“她还给本官讲祖宗之法!”
黄师爷看着怒气冲冲的县尊大人,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事似乎有点好笑,就好比针尖对麦芒,其实都是小心眼。
“老夫不太明白,她说这叫‘合理避税’……大人,何为‘合理避税’?”黄师爷问道。
“哼!她是不是觉得本官在无理取闹?”方四维眼睛一瞪。
陈林一见有些哭笑不得,于是连忙打圆场:“大人,说句实话,先不说税不税,就说铺行之役,邬姑娘作为富户,又兼里长之责,是承担了绝大部分铺户银,火夫力役本无女户的事,但她同样出钱雇人应役,还有冬生院,邬姑娘每月都会捐助钱粮物质,以助孤贫老弱。就凭这几点,属下都不得不赞她有情有义,遑论人确实是女户。再者,属下也认为她的话不无道理。”
方四维脸色稍霁:“那你说说她的话有何道理?”
“大人,何为定额?乃根据店铺生业,将定额摊派给各铺户,分别等则派征,各有定额,不得分毫加多,此为定额。虽然铺户分了三六九等,但定额的弊端在于不患等级而患不均此其一,属下一直认为课额当从实、从价征收,而非派征亦或包税。再好比间架税,齐忠敏公《山居拙录》曾言间架之税颇为厉民……此种种不合理,不胜枚举!吾常常感概,杂课需当重,至少不能轻视之。”
方四维道:“本官捋捋,就比如她两间饮食铺面,核定税额当以每月产出为率,月有不同,课额亦不同,才是为合理,对吗?”
“是这个意思,当然了,定额也有定额好处,就是收支稳定,亦可防止胥吏舞弊。若真分辨二者好坏……其实,因时制宜才是最佳。”
“唔……本官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如何知道她每月产出?光靠她嘴说?”
“呃……这个属下还没仔细想过。”
“就算从价征收,但你可知现如今是无法实现,就像那丫头说的,没有律法支撑。不过,这个本官会再关注一段时间,而后考虑是否上个题本。”
黄师爷又问:“那其它的,她又是怎么一说?”
“她说,不劳烦诸位大人,会亲自草拟契约条款,而后请大人过目,若有不妥再行协商。”
方四维想了想,道:“这样吧,你将以往的契约文本都抄与她一份。”
…………
“大人可看过前几日的《南商报》?”交待完工作,陈林又提及一事。
方四维略一想,道:“你说的是那篇时文?”
陈林点头称是,
一旁黄师爷连声啧啧:“太胆大妄为了!如此文章若是被言官看见嘛……那只有祝这位作者好运,不要被口水淹死。”
口水当然淹不死人,可是会被膈应死。
…………
乾清宫上书房的案头,堆满了弹章奏本,都是留中不发,永明帝坐在案头后面,差点儿被堆堆奏本淹没,锦衣卫指挥使孙富海进来看见的就是这幅画面。
孙富海叩首、请安,稍事,才听见皇上的声音从堆堆奏本处传来:“平身吧……”
他谢过起身,端肃站立,等待半天才又听见皇上的声音:“查了些什么?”
孙富海有几息迟疑,不过很快答道:“臣查到那篇文章的作者是……”
“卿家为何迟疑?”
“不敢,只是觉得挺巧,这位作者正是臣一直在查找线索的邬家女,邬阑。”
“呵……这倒有趣,”永明帝轻笑一声:“原来她就是米其林啊。”
稍顿,又道:“先说说你查的线索吧,又有什么新进展?”
“是,臣就长话短说,确实有新进展,臣查到一个人,耶稣会士殷宏绪,字继宗。此人是法兰西人士,因与同一修会的白晋神甫认识,而白晋神甫曾得先帝器重,后来他与另三人一同膺选,来我大明传教,这三人当中就有老弗朗西斯。”
“哦?这么说他应该与老弗朗西斯认识?”永明帝问道。
“不仅认识,彼此关系很好,一直有信件往来,直到后来老弗朗西斯离开大明,信件往来才渐渐少了。不过前几年还曾辗转收到过一封从佛罗伦萨寄来的信,据说这封信就是老弗朗西斯所写。”
“按此推断,也就是老弗朗西斯离开我大明的前后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或者见过听过什么人,他都应该清楚?”
“臣也是如此想法,”孙富海回道。
“那此人目前在哪?”
“在景德镇,”
“景德镇?他在那里做甚?”永明帝略带诧异。
“他自来到大明便被派往江西开教所,一直传教于抚州、饶州、九江一带。后来就常居景德镇,除了传教之外还著书,写过一篇《中国制瓷史》的文章。”
“哼!保不准就是为了偷学我大明的制瓷技艺,再传回他所在的国家。”
“呃……据说,前些时候他托人带了一批高岭土走。”
永明帝冷哼一声:“果不其然!可见这人长居景德镇的目的就是为了窃取技术。”
“那……臣将他抓来京师问罪?”
“抓什么抓?你继续查明此人,切记不要放过任何线索。另外,你传朕口谕,令有司对官窑……不,所有窑口严加管理,不止景德镇一处,对相关匠人加强管束,严防技艺泄漏,物料失窃,一经发现有泄密者,罪加三等!”
“臣遵旨!”孙富海恭敬回道。
“好了,其他的你也无需说了,朕差不多能猜到,你先退下吧,”稍顿,永明帝又道:“你去把邬琮海叫来……”
…………
孙富海退下后,上书房又陷入一片安静,过了半晌,李东扬朝案头望去,见永明帝头靠在搭脑上,垂下眼眸,似在小憩。
他放轻呼吸,生怕打扰了永明帝,又看了眼案头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还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东扬,有事?”永明帝忽而问道。
李东扬微惊,连忙跪下:“臣该死,打扰皇爷歇息。”
“无罪,起来吧,”须臾,又问:“为何叹气?”
李东扬看了看那一堆奏本,道:“臣无能,不能为皇爷分忧。”
“呵……”永明帝闻言笑了,拍了拍手边的一堆奏本,又道:“原来你指这个?你觉得这些是忧,可朕觉得这些都是废纸,拿来糊宫墙倒是不错。”
李东扬无奈道:“皇爷,可都留中……”
“不留中难道还要朕给他们批红?你瞧瞧这都什么事……张三家的奴仆穿金戴银,僭越;李四家的婆子丫鬟穿大红贮丝,僭越;还有王五家的儿子宠妾灭妻;要么就是张三李四王五热衷狎妓作乐,不修职业……他们是觉得朕太清闲,还是嫌朕不够勤勉?”
李东扬无语,心中叹息。
“这一个个成天嘴里喊着要死谏的人,朕没把这些废纸甩到他们脸上都是朕仁厚。”
李东扬有些哭笑不得:“皇爷,这话可说不得,指不定明儿就真来几个要死谏的,不好收拾啊。”
“哼!他们打什么主意当朕不知道?就是想激怒朕,最好个个都被朕打板子,然后他们就能青史留名了,文谏死嘛!朕就背负一个昏君的骂名,来衬托他们的铮铮铁骨?想的美!”
“那……要不全打回内阁?”
“哼!内阁也是一群废物!如此柔靡迁就,要内阁何用?”
李东扬眉毛一掀,内心诧异,皇爷可是头次这么说内阁,这话不好接了。
内阁乃文官主脑,岂能都是废物?永明帝无非说的气话。纵观明朝三百年国祚,这皇帝、宦官、内阁、言官还真就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永明帝不满意内阁也是有根源,内阁首辅李琚是三朝老臣,他的入阁是先帝直接特简点用,并没经过廷推。这特简和廷推的待遇可是千差万别,文官入阁,只有廷推这种方式才被认为是‘合理合法’的途径。
特简入阁,其实并不受待见,为士论所薄,由大臣私荐或中官援引入阁,更为士论所不容。当初李琚也有过这么一段被排挤的经历,只是后来他确实凭着实力、能力,最终爬到了首辅这个位置。如今也没人敢瞧不起他,或是质疑他没有经过合法程序。
弘治乙卯以前,内阁皆特简,从不廷推,弘治八年以后才逐渐采用廷推,时至今日,总的来说还是廷推多于特简。毕竟廷推相对公正公平,首先会举行廷推大典,吏部、大九卿及科道都会参与,形式隆重严肃,所以士大夫向来看重廷推,认为只有经过此大典得到的职位才是合理合法。
如今这套内阁班子,五人当中有三人是两朝阁老,还有一位张瑛,永明帝即位之初,以礼部左侍郎入阁,他当初是由内阁推举任命。永明即位初,为保证皇权的平稳过渡,永明帝最后还是点用了内阁推举的张瑛。也只有刘一焜是三年前正儿八经经过廷推,后经永明帝点用入阁。
所以,五人班子里,五分之四都是前代阁老,知天命的年纪,想的都是如何‘高高兴兴上班,快快乐乐丁忧’,给自己最后的政治生涯留一个清白的好名声,所以,这样的内阁如何‘刚’的起来?
如今朝堂之上的局面,有一些似崇祯朝的特点:内阁羸弱,言官强势,也就是当今朝堂没有‘东林’和‘阉党’。今朝言官强势,多半原因也是因为内阁柔靡迁就皇权,这就形成了一个奇特而怪异的平衡。永明帝即位时已是二十多岁的成人,心智成熟,对于朝堂的掌控有足够的手段,他不仅手上掌控着庞大的厂卫,而且还极大的发挥了厂卫的能效。在他掌控下,并不存在权阉这种东西,李东扬说白了就是他利用的工具人。
其实内阁柔靡,也不全因为阁老们的老迈,皇帝大多数时候还是尊重内阁的决定,并非一味的独断。李琚曾经深得先帝器重和信任,对于此他感念在心,所以后来他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为大明添砖加瓦,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正是有他作为内阁首辅压阵,才有当初皇权的顺利交接。
只是为何内阁又走到了今天这般地步?被皇帝嫌弃,被言官的气势压制?
是执政理念的不同……前几代帝王都力图求稳,而永明帝却试图求变。李琚之所以受先帝器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治理理念同皇帝契合,君臣合拍其乐融融。但永明帝就不同了,君想的是变,而臣却固守成规,理念相左又怎能君臣和谐共处?
指望不上内阁,从内心讲永明帝确实是寄希望于科举新人,这种心思其实他身边最亲近之人是能够窥知一二,像李东扬,他是永明帝最信任的人,没有之一。孙富海影影绰绰也猜到一些,像他这么心思阴险的人,有时甚至在想,皇上为啥不让这些老家伙都‘得病’或者‘死亡’?这样不就可以选出新的内阁班子了吗?
武夫的心思比较粗浅,皇帝自然不会这么干,至少目前是没打算换掉内阁,他现在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削弱言官权利。
集权下的监察制度,就是人治原则下的法律监督,存在的意义在于权利制衡,权利结构只有在保持相对的制衡和均衡状态下才能维持稳定。当君弱臣强,或君强臣弱,就会出现权臣擅政或者宦官专权,究其实质不外乎就是权利结构缺乏必要的制衡。
崇祯朝十七年换五十个内阁首辅,他们无非是两种结局:听命于台省,被皇帝不信任,下台;取信皇帝,扩张阁权,又被台省的口水淹没,顶不住压力,下台。
阁臣顶着压力被言官追责,假若名声烂了,累及子孙,这就不是我撂挑子不干那么简单。但另一方面讲,崇祯朝的权利结构‘跷跷板’,其实也有学术败坏导致的士风败坏:‘天地之间,唯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者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既夺焉,而理着常伸于天下万世,故势者,帝王之权,理者,圣人之权。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然而理也者,又势之所持以为存亡者也。’
以上是委婉的说法,实际是道尊于势,圣人之权更尊于帝王之权。顾宪成复兴程朱理学,被天下视为继承道统,东林自以为握有圣人之权,那些标榜道学的君子们拿着恶臭的陈规墨矩动辄指责阁臣媚上、奸邪,让人鄙薄功名,轻视朝廷,凡是与东林做对的无不成了奸邪。
永明帝深深理解他的先祖崇祯皇帝的无奈与悲哀,尤其痛恨‘以匹夫薄帝王,侵天子之权’。对于败坏的士风,他动用了最严酷的手段,而且时至今日依然严防程朱理学的死而复生。
当然,消灭一个学术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个学术代替,也是这样,兴社才走进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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