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江霖并不是一上来就抛出这颗惊雷。
他先是回复了薄月前一晚发给他的号码布照片,过了良久,似乎也不想掩饰自己无暇他顾的事实,便不待寒暄,直接告知她那个消息。
“今天是运动会?我差点忘了。”
“本来想陪你长跑的。”
“对不起。”
……
“薄月。”
“江旻死了。”
她心头突然堵得难受,比刚才跑步途中更甚。
虽然没见过那个年幼的孩子,但因为跟江霖息息相关,便觉得此人此事并不遥远。幼子无辜,薄月心内流过片刻对生命流逝的哀悼,但随之而来更多的,是为江霖感到的不知如何自处的无助。
受尽忽略是小事,她只怕他要遭受的是迁怒与唾骂,是他本不该承受的委屈。
此时此刻,她很难对江岭成的人性抱什么期望。
温朝禾刚见她总算恢复了点人样,一转眼,整个人又陷入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里。
她摇了摇薄月的肩:“怎么了?”
“朝禾,抱歉,不是我的事,我不能擅自告诉你。”她喉咙干咽了一下,嗓子仍痛得发涩,她抓着温朝禾的胳膊借力站起来,“你陪我回场地好不好?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好,我送你过去。”
四肢的酸痛已经有所缓解,薄月向着主席台的方向去,其实行走已经可以如常,温朝禾却始终不太放心,虚挽着她,用手掌托在她小臂下方。
薄月在二十班场地最后端的台阶坐下,温朝禾知道她现在需要独处的空间,便没有坚持留在她身边,她把水塞到薄月手里,在她面前蹲下。
两个女孩无言对视,薄月已从温朝禾的眼里读出所有涵义,安慰、鼓励,以及无条件支持。
薄月终于弯了弯嘴角,弧度很浅,她眼里似乎闪过一层淡淡的水光,随即垂眸,将手覆在温朝禾搭在自己膝头的手上,轻推了一下:“去吧,去看看陈野。”
温朝禾走后,薄月想了很久,都不知该如何回复江霖的信息。
让他节哀顺变吗?显然不是。
问他还好吗?他又肯定会说自己没事。
“消化掉了”这个答案,她不想再听到第三次。
薄月独自在喧嚣之后静坐,待到天空染上余晖的绚烂,落日熔金,她才点亮屏幕打字。
“你什么时候回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次江霖没有让她等太久,晚自习开始之前,她就收到回复。
江霖:“明天。”
“下午?”
“嗯,车票已经订了,四点多到。”
薄月总算安下心来。“那我等你。”
“好。”
“你明晚还要去那里吗?”
“不去了。还没跟严朗说明天回去。”
“那我晚自习请假,去你家找你。”
江霖说:“好,我等你。”
在重点班,假并不难请。学生基本都是让人比较省心的主,盛敏红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请假,直接爽快地给她批了。
薄月打车回了小区,敲响那扇门的时候,才刚过六点。
江霖很快来开门,他一手掌着门沿,只沉静站着看向她,不说话。
屋里没开大灯,仅几盏壁灯以微弱之力驱散黑暗。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亚麻长袖上衣,和同材质的黑色阔裤,宽宽落落,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有种颓然且病态的孤凉之感。不知是不是薄月过于担忧的心理作祟,她竟想到一个与江霖丝毫不搭边的词。
伶弱。
江霖唇边染上极淡极淡的一抹笑,轻飘飘地说了句:“进来吧。”嗓音是有点沙哑的。
薄月低下头去,自己弯腰到鞋柜里找上回穿过的拖鞋,穿好了,往里走几步,将他轻轻朝里一推,自己把门带上了。
她攥住他手腕,着手只觉一片冰凉,眉头不禁微皱起,这还远没到冷的时候。
她将人拉到光下,目光毫无遮掩地打量他。
还好,只是瘦了点,精神看着尚可,刚才那股孑然一身的宿命感弱下去一截,难就难在无法消散干净。
这样一个仪表不俗的人,为什么脸上像描绘了一场悲剧?
江霖任她看着,女孩的瞳孔清澈见底,无波无痕,让人无限贪图这刻宁静。
半晌,他轻轻地眨了眨眼睛:“你在检查什么?”
“他们总不会不给你饭吃。”
他终于发出半个月来的第一声笑。
但笑容总是短暂的,江霖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拨开她的手,取下她肩上的包,走去挂在门口的置物架上。
然后,原地顿了片刻,回过身问:“吃饭了吗?”
薄月摇摇头。
江霖于是回房间拿出手机,“给你叫点吃的。”
“你不吃?”
“午饭吃得晚,我还不饿。”
他边低头看手机,边进厨房,拿了盒牛奶出来,默默放在餐桌靠近她的这一端。
薄月在此时察觉到他的一些不自然,像是在逃避什么,或者拖延什么。
她有隐隐的不安,略微思忖后,还是出声:“事情都处理完了?”
江霖手指在屏幕上不停滑动,仍不抬头。
“……我发信息告诉你的时候,后事基本上已经办妥。我是参加完葬礼回来的。”
一日一日细数,也不过才十五天,薄月喃喃道:“好快。”
江霖默了一瞬。
“嗯。他们本来想再给我做一次检查,找找二次移植的希望,后来……恶化得太快了,来不及救。”
“他们有没有,对你很过分?”
江霖手下一顿,抬起头看她:“你是说,他们有没有把江旻的死怪到我头上?”
“有吗?”
他摇着头,付掉外卖的钱。“没有。”
薄月突然问:“那你明天开始,就回学校上课吗?”
她问完,嗓子里突然不受控地哽了一下。
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居然使江霖久久没有做声。
他良久的沉默换来薄月心下一方清明,她退后一步,右手背到身后,轻轻撑着墙面。指尖有些轻微发颤,已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
“江霖,我们不妨都坦诚些。”
江霖眉心一跳,心绪复杂地闭上眼。
说穿了,又是一桩离谱的事。这半个月,他甚至说不清,究竟是高看了江岭成的人品,还是低估了他的劣性。
他本以为,脱离了自己这个“失败婚姻的缩影”,不惜为新生活铲除一切余患的江岭成,他的新家庭会是多么的坚不可摧。谁知,小儿子没救活,刚迎进门没几年的继任妻子眼泪尚未哭干,他对自己事业后继有人的规划,甚至比给小儿子下葬还早些。
也许在这个商人眼里,江霖能长大成人,又兼成绩优异,能算自己落得一个大便宜,比重新生养栽培一个风险巨大的小娃娃要划算得多。
男人居高临下的指示,大言不惭的希冀,将自己包装成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善之家。
他说,我会给你在扈渎落户。
然后送你去美国学管理。
你将来就是江家产业的继承人。
江霖笑了声,说是吗,江岭成只投来讳莫如深的眼神。“难不成,你会不要么?”
他的沉默就如薄月此时。
女孩一言不发,江霖说:“薄月,我……没答应他。”
薄月静了约莫有两分钟,她微低着头,羽睫在眼下投出小片的阴翳,情绪不明,像在沉思。
江霖终于忍不住,在手边的椅背上撑了一把,朝她走过去。
薄月在他离自己还有两步远的时候轻轻抬起下巴。
“为什么……”她突然停住,吞回将要脱口而出的一个字,重新道,“为什么不答应?”
江霖停下脚步,喉结滚动一下,他看着她:“你觉得呢?”
女孩眸中染上一层淡淡的凉薄。
“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呢?”
他仓促地笑了下:“你说的,我们不妨都坦诚些。”
“我会说什么,你应该是清楚的。”薄月移开目光,“面前有这么一条路,你压根就不该觉得这是个选择题。比起之前的生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是么?”
江霖脸色未变,眼神却露出讥诮。
“我想听的可不是什么‘为了你好’之类的话。”
“不是为了你好,是为了我好。你知道的,一直以来,我其实很自私。”
少年目光微颤,像是不忍听到她接下来的话,但到底未阻拦。
“江霖,我妈妈这辈子,为了我,没法开启她自己的人生,或者说,她的人生全被我霸占了。”薄月语速平稳,说得平淡又坚定,“我想我这一生只甘愿对我妈一个人负责,我不想背上来自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压力,或是愧疚。”
她顿了顿,“所以我是为了我——你的人生应该怎么走,不要考虑我。我不想你为了我放弃什么,别到头来有一天,让我觉得是我欠了你。”
江霖轻轻笑了一声。
“当初我选文的时候,就让你感受到压力了是不是?”
她蹙眉道:“我们都不是幼稚的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是吗?”江霖逼近一步,“就算我明天就出国,也没什么不好?”
薄月咬了下牙,偏头躲开了他的直视,眼中却又闪过不甘。她斜他一眼,声音沉下去:“直视自己就这么难吗?我不想说得更直白。”
“更直白?”江霖又笑了两声,笑声中夹杂心狠与悲戚,他点点头,“我听着呢。”
薄月目光不再躲闪,直直看他半晌。
“说到底,你其实是明白的。如果你不明白,那么我现在站在这里,应该是像当时知道你选了文一样,指责你为什么不选理……你真的做完选择了吗?
“可能我确实成为了你抉择中的一块绊脚石,可能你惧怕的是将来短暂的后悔,可是,”她哽咽着,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想从我这听到什么答案呢?”
江霖睫毛的微颤在薄月的注视下逃无可逃。
或许她一开始就该这么问,你为什么还没答应?
他顿顿地后退了一步。
少年英俊的脸上升起惭愧与痛苦交织的悲恸,他知道自己再也伸不出去拥抱女孩的手。
他再也无法在她面前直起脊梁,她的目光像两柄骨钉,将他钉在内心深处的不堪里。
“薄月,你的通透让我觉得,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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