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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右手第二幅画却是一个身披刑具的女神,她浑身血流成溪,却面无痛苦之色,闭目仰首,双手向上托举着一头大象,大象背上似是载着世上万兽,;

  左手第三幅画上只见一人左半边身子是女神,右半边身子却是一个狰狞的异兽,左半张人脸上半垂着眼睛,神情悲伤,泪水长流,右半张兽脸神情贪婪凶残,似有无尽饕餮之欲。

  正对着我的墙上也挂有一幅画,画的却不再是女菩萨,而是一只手,一只细腻修长的手,不带烟火气息,让人烦恼顿消的手。依稀是我刚醒过来时看到的手。

  这手上,正持着一朵莲花。

  一朵盛放而庄重的莲花。

  我慢慢走过去,想伸手去摸摸这幅画上的莲花,画却模糊起来,渐渐遥远,耳边轰然响起阵阵梵音,高阔深厚,铺天盖地向我挤压过来。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只见满帘血色。四面墙赫然已变作血墙。墙上血瀑倒倾而下,血腥气扑涌而来,滔声震天夹杂着不间断的梵音颂唱,我脚下已是动荡踉跄。我提起内力,勉力定住身形,血瀑澎湃飞泻,却全都滑开身侧,竟溅不到我半滴。

  这些血瀑,可都是我曾犯下的杀业?我的确,在战场,杀过数不尽的人。

  我运气于胸,绽声于舌,绵绵一声清啸,梵音慢慢低了下去,终于消失,血墙也不见了。

  我转过头来,大殿中央忽然多出了一具透明的冰凌棺,里面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形。几缕阳光照在棺上,闪耀出五色光线,斜长不一。我心中忐忑,慢慢地走近,冰凌柜里所躺之人长发散开,双眼紧闭,果然是疏离。

  她脸色苍白,眉目如生,我抚上冰凌棺,寒气侵入掌心,棺里的她一动不动。我暗催内力,想要推开棺盖,棺盖却仿佛与棺身一体般纹丝不动。同在九泉之下,疏离不该是如此模样!她一动不动,定是此棺有甚古怪。待我拍碎此棺,救出疏离,疏离便能与我一般了。一念及此,我猛然一掌向冰凌柜拍下。“砰”地一声,这拍实的一掌之下,冰凌棺却坚实如初,毫发无损。我长啸一声,第二掌加倍用力,第三掌倾尽全力,冰凌柜却一动不动。

  我定要拍碎此棺,将疏离救出。我一掌掌拍下,全然不顾手掌已肿起两倍。

  再举掌时,冰凌棺忽然向前滑去,我忙伸臂一把将之扣住,冰凌棺却涂了油一般仍是往前滑动,我定住身形,使出千斤坠,竭尽全力扣在棺角,冰凌棺蛇般一寸寸挣扎向前。

  空中一道银光卷起,迅雷般向我伸出的手臂斩下。我看着棺中萧疏离冰雪般的脸,顷刻间决心已定,沉下腰,仍是牢牢扣住,耳中只听得地上的莲花方砖寸寸碎裂之声。白光斩下,劲气激荡衣服,我闭上了眼睛,等着手臂被斩下。

  手臂一麻,我失去了知觉。

  我仿佛看到有个人在注视着我,一直不曾移开目光。

  那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悯的神情,像同情芸芸众生一般同情着我。也许这世上的万物本就值得同情,我也不过是万物之一。我随即想起了阿光临死前看我的那一眼,也是满含怜悯,虽然明明即将死去的是它。

  它是试药的狗,被于茗仙喂过各种各样的毒药迷药,它知道中毒的痛苦,因此了解我的痛苦,对我充满怜悯—有仁心的不一定是人,有歹心的也不一定是兽。

  这目光始终不曾转开。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圣德仁懿孝广成太子,万民景仰的墨家传承,英年早逝的萧芒。

  我觉得脸上温暖,如有暖阳照耀,但这阳光却似乎不同于其他任何时候,只令我生出一种懒洋洋的惰怠心思,仿佛可以不必做任何事,也不必想任何事,只渴望沐浴沉醉在这阳光里。

  还有风,一阵阵舒缓吹过,极是惬意,惬意之中还微带着凉意。

  远处仿佛还传来一阵阵奇异的呼啸声音,似是带着某种韵律,呼啸之声忽大忽小,又忽远忽近。

  我的神志逐渐清明,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另一番景象。先前所见的荷花池、长廊、沙丘、大殿都已了无踪影,眼前是郁郁葱葱的山坡,而我正躺在一棵从未见过的树下。

  再起身远眺时,只见山坡下不远处一片湛蓝,竟是一片海,我所听到的忽远忽近的呼啸声,正是涨潮退潮之声。

  我竟是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莫非我已投胎转世?我不禁摊开左手仔细看掌心,掌心中烫伤的疤痕仍在,与同袍们浴血奋战的情景也历历在目,疏离对自己刺下那绝望一剑所造成的可怖伤口也清晰在我脑中。我不曾转世,我仍是林睿意。

  或许,我是在梦中,一个极长极长的梦中。

  草丛中忽然响起窸窣之声,我转身望时,只见一个少女正向我走来。她甫一看到我的脸,竟忽然尖叫一声,连退三步,几乎要夺路而逃。

  定是我脸上仍有战场血污,吓到了她。

  我忙扠手一礼道:“小娘子莫怕,我并非恶人。”她远远打量着我,仍是不敢靠近,只惶恐道:“你是谁?怎地来到这里?”

  我答到:“在下姓林,家中排行第三,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迷失在此。”

  那少女又道:“那你又要去哪里?”

  我一时怔在原地,竟是回答不出我要去哪里。

  我该去哪里?积艳山一役,南剑之盟已无人生还,南汀的老家已不再有妹妹与郭灵,妻子杜诜早已长眠于地下,真心待我的疏离连尸首我也未能保住。就连我身边亲近的吴悝、王祁都跟我阴阳两隔了。

  我看着眼前的少女,看模样她正与妹妹一般大小。

  我又想起了睿琛,想起童年的她依偎在母亲怀里咬果子,我刚开始临摹字帖,坐在父亲膝上听父亲点评,那时尚年幼,全然不知这场面便是“幸福”两字的全部含义……

  如今四人之中只留我一人在这世间。

  我猛然跪倒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条手帕颤抖递到我的面前,那少女口中却恶狠狠地道:“你莫再哭啦,哭得我心烦,我不再问你便是。”

  我接过帕子抹了抹泪水,抬起头来,她不禁倒退一步,满面都是恐惧与厌恶之色。我疑惑顿生,从来没有人看到我的脸会是这般如见鬼怪的神情。

  我踌躇道:“这位小娘子,你看到我为何如此害怕?是我脸上的血污么?”

  那少女定了定神道:“你这丑鬼,不知自己长得丑么?”

  世上竟会有人说我林睿意的脸丑?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少女见我不信,拉起我的衣袖,道:“你跟我来。”

  她拉我来到一处水塘,我往水塘中看去时,几乎一跤跌进水塘。

  水面上是一张几乎恶鬼般的脸,块块肌肉扭曲,似乎正痉挛时被定在那里,再也无法复原。我不由惊叫一声,倒退了三步。

  这哪里是我林睿意的脸?分明是一个陌生到不能再陌生之人的脸。

  我不禁又摊开左手,仔细验看手心的伤疤,实在无法相信我不再是林睿意。

  那少女惊讶道:“你竟不知你长得如此丑怪么?莫非你从未照过镜子?”她又怎会知晓,若在以前,我一天之内照镜子的次数恐怕比她一个月内照镜子的次数还要多。此刻,看着我水塘中狰狞的面目,我又如何说得出以前我的脸曾令无数女子沉迷?

  也许只是梦,一个极长的噩梦。我不知所措,又走回到原先那棵树下,慢慢躺下,闭上眼睛,希望尽快梦醒。

  再醒来时,我仍在原地,只有心中的恐惧愈来愈甚。我将右手塞入口中,狠狠咬了一口,右手顿时一阵剧痛。这一切竟都是真的,我并未在梦中。我又奔到水塘边看时,仍是先前那丑怪之极的模样。我竟真的被换了一张脸。

  我无力地跌坐在水塘边,不由自主伸手去撕扯我的脸,但无论如何用力撕扭,脸总是又恢复到水塘中的模样。并没有人将我易容,我确实变成了一个丑怪之人。我再也不是花神让道林睿意。

  先前那少女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道:“你是不是原来不丑?忽然变成了这么丑?瞧你这难受样子,原先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我想着种种前尘往事,一时间也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化庄周,不禁茫然。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那也无用,老天从不让人好过。就像有的人昨天还乱奔乱跳,今天就突然死了。”她走到我面前,抛给我一包枯荷叶。我打开看时,里面是一条大大的烤鱼。那少女没好气地道:“吃了罢,别饿死了。”

  我虽然已有许久未曾进食,如今吃着香喷喷的烤鱼仍味同嚼蜡,道:“这是哪里?”

  那少女不耐烦地道:“这里是赵塘村,我叫苏雀,山雀的雀。乡亲们都叫我阿雀,你也叫我阿雀罢。”

  我点点头道:“阿雀,那你可知这里隶属于何州何道?”

  苏雀摇头道:“对不住,这些我可都不知道,我不识字。”

  我又道:“那你最远去过哪里?”

  苏雀道:“我最远去过县里,县里很远,要走两个时辰的路呢。”她皱了皱眉,又道:“冬天的时候,我们打上的鱼虾还能拿去县上卖钱,到了夏天就不能去县上卖鱼虾了,路上两个时辰,鱼虾都臭了。”

  原来此处是个与世隔绝的小渔村。

  苏雀虽然一看到我的脸便现出厌恶之色,却仍向我说了些村子里的情形,道:“你眼下有什么打算?”我苦笑道:“我如今这模样,早已无处可去。”

  苏雀同情地道:“也是,我都不敢多看你几眼,恐怕你原先的熟人定然不会再认你。”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师父。纵然天下人都不认得我,师父又怎会不认得我?即便不认得我的脸,又怎会不认得我的武功?只是天下之大,我又该往何处去寻她?

  忽听苏雀道:“今晚你便睡在我家罢。只是男女有别,你只能睡在屋外院子里,我会给你草席的。你也不能白吃白住,每天都要给我干活,算是我雇的长工。”

  她忽然嫣然一笑道:“还好你长得丑,决计没人相信我会看上你,不会有人说闲话。若是你长得俊,我还不敢收留你呢。”

  我看看满院晾晒的渔网,又看看满天星斗,以为我会睡不着,但很快我就入睡了。

  梦中,我仿佛又回到了积艳山,正与龙骧军一同操练,用膳之时,看着王祁与柴衮一起说说笑笑,互相在对方碗里抢肉吃。忽然又看到了张远,他笑着道:“又有人给主公送了良马,请主公这便去试骑,若有主公不要的,也赏赐一匹给我。”

  还未完全醒来,我已知是在做梦,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亲朋、兄弟与手足,如今只能在梦中见着。我情愿永远在梦中。

  天光逐渐透亮,我躺在草席上,强令自己平复心情,用衣袖慢慢擦去满脸的泪水。忽然远远似乎传来阵阵的惨呼声,声音极是痛苦。我不由一惊,莫非有人正遭虐打?

  我一个打挺,跳了起来,正欲辨明方位时,只见草屋的门开了,苏雀走了出来。她见我神情吃惊,只平静道:“不妨事,是虞叔的腿又疼了。”

  我踌躇道:“他经常腿疼么?可有法子医治?”

  她摇头道:“他的腿已烂了七、八年了,哪里有法子治?县上的徐仙官说,只有把腿砍了才不会再疼。”

  我心里一紧,这小小的渔村里,谁又有胆量去砍断人腿?

  苏雀又道:“去年,虞叔疼得实在受不了,央求县上的郑屠夫来帮他把腿砍了,便是失血死了也情愿。谁知郑屠夫都已到了虞叔家,明明已把刀举了起来,却最后还是不敢,又放下刀走了。”

  苏雀叹道:“虞叔实在太苦,可是谁也没法子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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