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七章 有闻(三)
采棠带着难以察觉的怜悯神色看了萩娘一眼,犹豫着问道:“女郎,您可曾想过,若是主子他,他真的娶了那朱氏女为正妻,您可还愿意做他的妾室吗?”
萩娘先前便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她几乎是不能相信谢琰会这么做,然而如今她也不能回京去看个究竟,只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件事而已,听得采棠这样直白地问了出来,她只觉得心上疼痛无比,如同一道崭新的伤口,还没来得及愈合便又被翻了开来,血肉模糊之外,竟是还撒上了盐,痛得无以复加。
采棠见她面色苍白,自知失言,忙跪下告罪道:“奴婢错了,女郎快别把奴婢的话放在心上,主子那么疼爱您,又怎会娶旁人为妻呢,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便是那些人传错了罢了。”
谢裕亲口确认的事情,又怎会是传错了?
即便是权宜之计,毕竟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琰郎怎能如同儿戏一般,轻轻松松便娶了呢?
想到那个与谢琰有些婚姻之约的朱氏女子,萩娘便觉得一阵心酸,不过是出身不同而已,自己为何会穿越到这个如此注重门第家族的朝代,又为何会爱上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男子?
即便是她再聪慧,再稳重,也难免会有每个女子都无法避免的情绪,妒忌。
萩娘正心神不宁之际,却见那神神叨叨的刘穆之在帘外轻咳了一声,便毫不扭捏地打了帘子进屋来,远远地坐在离床榻最远的绣墩上,客气地说道:“抱歉,方才我想来看看您的病情有没有反复,却正巧听见了你们主仆的谈论,便不请自来了,想要同您私下谈论几句,却不知您意下如何?”
采棠愣愣地看着他,呆呆地说道:“你,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进来……?”
这可是旁人内眷的寝居,这也太不合礼数了。
刘穆之淡淡一笑,自矜地学了一句阮籍的名言:“礼岂为我辈设也?”
萩娘不怒反笑,觉得此人还真是应对机敏,不复先前那种木讷之态,她从容地说道:“您想说什么便说罢,只是我这侍女与我十分亲厚,不需要避讳她来说。”
她毕竟不是十分信任刘穆之此人,故而不敢轻易地屏退了采棠与他独处,毕竟如今寄奴不在,采棠又是身有武艺,即便他有什么不轨之心,倒也不怕他乱来。
刘穆之怎会不明白她这些小心思,当下微微一晒,淡淡地说道:“于情于理,在下都该遵从您的意思。”
他轻咳了一声,正色说道:“您可知这世间至贵至重者何物,至轻至贱者何物?”
这样的谈论方式,正是当下最流行的清谈,以一话题为由,引出无穷无尽的各种思索,采棠与萩娘在谢府的时候,也曾躲在屏风后,倾听他与好友亲族之间类似的谈话,却没想到这古怪的术者,竟然也是此道的爱好者。
当时士族女子身份亦是十分尊贵,并不仅仅是男子能进行这种谈话,征北将军谢玄的胞姐谢道韫便是精于玄谈的贵族女子,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并不是那么绝对地轻视女性。
若是名流之间,高朋满座之时,这样的对话答得一个不慎便会身败名裂,然而如今只是在萩娘的寝居之内,她虽是十分惊讶,却毫无心理负担,略略一想便微笑着答道:“是一个人的德行,若是其人心性贵重,自然令人如沐春风,即便是他的敌人也忍不住钦佩他的操守;而若是其人心性低下粗鄙,不能容人,则即便与之亲昵之人也会看不起他。这正是我认为至贵至重,至轻至贱的东西都是德行的原因。”
刘穆之眼中微微露出了一些赞赏的神色,古语曾说过,鲲鹏绝不会与燕雀为伍,长鸣于山中的唯有鸾凤之音,古之人不我欺也。
英雄身侧怎能没有睿智的妇人相助呢?
这小姑子果然不是没有头脑空有美貌的,不愧是刘郎看重的女子。
然而这个话题不过是他抛下的一个引子,他咬了咬牙,努力克服着心中的惶恐和不安,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那么,您可知道女子的德行之中,最为重要的是什么吗?”
萩娘想了想自己所念过的那些典籍,回忆着说道:“妇德,贞顺也。妇德尚柔,含章贞吉。”
她说到这里,疑惑地抬了抬眉,纳闷地看着刘穆之,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刘穆之微笑着赞道:“您果然是幼承庭训,知书识礼,那么您可知道何谓‘不令而行’吗?”
这话乍一听有些没头没脑的,然而即便是个粗通经纶的,只要细细一想便能明白,论语中曾说过:“其身正,不令而行。”这话显然是一语双关,重点放在前半句的。
萩娘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说这话是定有所指的,不由得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皱眉反问道:“您这么说,难道是认为我有什么言行的不妥之处,竟是令您觉得不合妇德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疾言厉色,语气也很温和,然而她浑身散发出的那种凌厉的气场,已经令刘穆之难以坚持,不由得讷讷地答道:“在下不敢,不敢。”
他强忍着想要夺门而逃的念头,认真地说道:“在下只是觉得,您年纪尚幼,还不明白婚姻代表着什么,更是不明白那些世族贵胄心中所重,而一时被蒙蔽了而已,若是您经历了一切,最后一定会发现,最重要的那个人,始终都在您身边,不曾离开过。”
“您可知道,为何王谢二族世世通婚,为何吴郡四姓代代联姻,世家子侄的婚姻,从来都是婚宦一体的,有婚姻,才有仕途。世家贵族可以尽情地宠爱自己喜欢的女子,但绝对不可能将她们娶回家作为正妻主母,这不仅不合礼仪,更是会被所有人诟病,被政敌拿来作为攻击的筹码,这些道理,我想您不会想不明白吧。”
萩娘闻言不由得瞥了采棠一眼,略带责备之意。
采棠面色一白,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叩首道:“女郎勿怪,日间这位郎君带奴婢去煎药的时候,奴婢一个嘴快,不小心便说出了我家主子来,都是奴婢不好,但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萩娘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位神神叨叨的术士竟是看不过眼自己恋慕着谢琰,替寄奴来打抱不平来了,她不由得气极反笑,淡淡地说道:“其中之事,不足为您道哉,您所见不过是表象罢了,我自有自己的主见,还请您回去休息吧。”
她和寄奴的婚约,本就是后母郑氏的算计而已,自己未曾和寄奴认真地谈起过此事,也不过是因为寄奴年纪还太小太小罢了,在她看来,寄奴不过是个中学生而已,现在和他说起婚嫁之事,她简直有毒害青少年的嫌疑。
重点是,作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您这操的是哪门子的闲心呢?
刘穆之却是有备而来,他轻描淡写地取出了一张红纸,递给了萩娘,若无其事地说道:“既然您自有成算,我也不再多言,这是我命人从京中带来的札笺,还请您过目。”
萩娘见那纸笺红得触目惊心,心中似有所感,伸出的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她强自镇定地接过那纸来,展开一看,却见上面果然写着明晃晃的几个字:“五月初十,吉时……”,中间那些繁复的骈文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却见底下清清楚楚地并排写着两个名字,谢氏瑗度,还有……余姚朱氏嫡长女。
她下意识地抬头,问道:“采棠,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采棠见她面色苍白得似是已近枯槁,心知不好,但仍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女郎,今日是五月十三。”
在没看到这之前,一切的猜测都还只是猜测。
萩娘只觉得整个人如堕冰窟,却觉得头脑热得发胀,真是如同身处炼狱一般,一边是火焰,一边是冰冷,她不由自主地抚住了额角,艰难地说道:“先生的话,我听明白了,还请您先行离去吧,我自会细细思虑的。”她已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支持着自己说完这句话,只觉得喉头痒痒热热的,似是再一张嘴,自己的一颗心便会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再也找不回来了。
刘穆之见她面色不善,心里稍稍有些后悔,此时可不能再逼迫太甚了,他忙歉然地行了个大礼,悄悄地退了下去。
然而就在他踏出房门的那一刹那,只听见那婢子惊叫了一声:“女郎!女郎你怎么了!”
他转身回房,却见方才还言笑晏晏的那明媚女子,已是失去了全部的神智,堪堪晕倒了在榻上,她素色的外袍上,一抹鲜艳的红色十分骇人,微微上扬的樱唇边,一缕殷红的血迹流淌了下来,映衬她如若白玉的肤脂之上,更显夺目无比,竟是有一种凄然的绝美之意。
刘穆之不由得呆立在了原地。
这女子看似柔弱无比,心智却竟是这般决绝,这般刚烈。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凉风肃兮白露滋。木感气兮条叶辞。
临渌水兮登崇基。折秋华兮采灵芝。
寻永归兮赠所思。感离隔兮会无期。
伊郁悒兮情不怡。
还记得,黄昏中我们一起走过栖霞山的漫山花海,然而再美的花,也及不上你绝美容颜之万一。
难道我们真是,虽缘定此生,却注定今世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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