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六章 萧萧(四)
竺法蕴也是掩嘴而笑,嘲弄地看着寄奴,一边主动打开了那瓷瓶递了过去,笑道:“幸而师叔在此,不然这小子定然以为是我故意整治他呢。”
寄奴不敢回嘴,忙拈了一个梅子含在嘴里,这才觉得喉头那几乎有些令人作呕的涩意消散了不少,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苦笑道:“多谢你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带着实打实的感激语气,竺法蕴听在耳中,心里只觉得甜甜的,面上微微泛红,想说些什么去讽刺他,却觉得心中一片空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别扭地夺过那瓶子,又瞪了他一眼,这才端起他方才喝水的碗,放在了托盘之上。
竺法汰待竺法蕴收拾了杯盏出去了,这才坐近了寄奴身边,用一种似是不经意的语气淡淡地说道:“老朽虽则在京都的瓦棺寺辈分甚高,却宁愿隐居山林已有数年,您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寄奴心中一动,认真地望着他有些泛白的须眉,只见那双历尽沧桑的眸子莹润无比,竟似是无边的汪洋一般,能容纳百川,卓然清澈。
他直到此时,也隐隐觉得,和竺法汰的相遇并非偶然,在那个特别的地点,那个特别的时间,他竟是在等待自己的出现,好助自己一臂之力一样,若说是巧合,世上又哪有这么巧的事?
当日他心中已是隐隐有所感,然而却不能确定对方的心意,无法判断其究竟是存心相助,抑或是存心利用,如今看来,竺法汰对自己显然是一片善意,至于那原因,他不知道,但他却是很愿意去聆听他的话语。
“还请大师赐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稳稳地说着,自然而然的,既没有受宠若惊的激动,亦是没有丝毫的不安和怀疑,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语气已经不会暴露自己的心思了呢?他悠悠地想着,却并不求其甚解。
竺法汰亦是神气不变,淡然说道:“您可知道何谓‘无常’?”
寄奴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在下不知。”
“何谓知,何谓不知?您这么快就说自己不知,但其实您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不知,这就是‘无常’。”
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悖论的概念,在后世有一个老外发明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用于描述这种状态的词,那就是“薛定谔的猫”,也就是在一个完全密闭的盒子里,放入一只活的猫和一块沾有毒药的食物,当盒子关闭之后,那只猫是生是死,没有人能知道。
可是早在千年前,古代智者就已经提出了这个概念,也就是“无常”。
竺法汰继续说道:“若是您总是用一种拒绝的态度来面对所有未知的问题,那不论是您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最终都会变成不知道的事情,这就是‘有常’。”
寄奴仔仔细细地咀嚼着他话中的含义,只觉得这其中蕴藏的深意竟是无穷无尽的,一时不由得痴了。
比如,人都说“生死无常”,然而人来这世上总是生,生的尽头总是死,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生死这件事情本身,也就是一种十分稳定的“有常”。
肤浅的人注重眼前,真正有着宽广胸怀的人才能看得更远,看得更明白。
竺法汰见他陷入了沉思,心中颇为宽慰,只觉得这孩子还是颇有慧根的,他顿了顿,更加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问道:“以此类推,您可知道什么叫做善,什么叫做不善?”
寄奴踌躇着说道:“与人为善是为善,肆意作恶是为不善,是这个意思吗?”
竺法汰微笑道:“那么如果你是一个贫穷的人,却有这样一个邻居,他家中也是十分贫穷,却有了两个孩子,因此每天入夜就偷偷摸摸到你家来偷些食物,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喂饱自己的孩子,但这样的行为却导致了你和你的家人每天都吃不饱,那他是善还是不善呢?”
寄奴皱眉,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不善。”
竺法汰立刻反驳道:“但对于他的孩子来说,他却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了,你又要怎么辩驳呢?”
寄奴顿时语塞,讷讷地说道:“就算这样,他这样的行为也是违反了律法的呀。”
竺法汰悠然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何为律法?律法是谁定的?我们为何要遵守律法?”
寄奴更是哑口无言,却觉得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正在慢慢升起,似是一片全新的天空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从未见过那样的星河,那样璀璨的光芒,完完全全地笼罩了他的心神。
竺法汰悠然自得地娓娓说道:“您明白吧,其实每个人的存在都是因为万物生长的规律,这就是‘有常’,而每个人在自己短暂的一生中,能做到的事情却是因人而异的,这就是‘无常’。”
“有的人,兜兜转转地经营自己的利弊得失,甚至是斤斤计较到锱铢必争,即便是偶尔让邻居闻到他家煮了一锅好肉的香味,都觉得是自己亏了。这样的人目光短浅,于人于己都是毫无存在的意义,真正是来无声息,去无人在意,一朝身死,除了骨肉至亲之外,谁还知道他曾经存在过?”
“有的人,生来便富贵,嘴含金匙,长辈们爱若珍宝,仆役们更是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忙不迭地讨好,他们从小便不知道世间其它人的生活是怎样的,更是不知道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往往是目中无人,且孑然自傲。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一帆风顺,而一旦遭遇到小小挫折,便觉得沮丧,最是容易消沉,迷失在美色美酒之中,当他们去世的时候,亲朋们难免会纷纷议论:‘某某家的那位谁谁谁,出身这么高贵,世人对他的评价这么高,他怎么就庸庸碌碌地过了一辈子而毫无作为呢?’”
“有的人,出身并不高贵,却有着过人的心智,由于小时候成长的环境太差,几乎是尝尽了人世间的各种困苦,所以对金钱对权力的欲望更远远高于常人。这样的人一朝得势,一下子站到了众人的目光之下,便很容易受到旁人各种真心的,或是不怀好意的奉承和蛊惑,本就失衡的内心在旁人煽动的话语之下更是容易扭曲,难免会做出些有失身份的事情来,小贼窃财,大贼窃国,汉时的王莽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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