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花了一千多,老和尚加重了我的精神内耗
管斌把价值一百八十八的高香,高高举过头顶,再收回来贴在眉心,恭敬的拜了三拜。
他双腿弯曲,跪在红木架上的蒲团中,叩了三个头,睁开眼,仰起头,想要敞开心灵对佛祖展示,他那如佛像鎏金一般,正随着年岁褪色的青春。
但劣质“高香”烟气太浓,熏的他看不清佛祖的脸,只看到露在袈裟外面那半个金黄的柰子。
管斌起身把香擦到香炉中,看了眼一旁的功德箱。
功德箱上贴着聚合收款码,写着“随缘乐助”。
一种荒诞感袭上管斌的心头。
娱乐圈挺多人信佛。
管斌大学没毕业出去拍戏的那会,在剧组接触到一位很虔诚的大腕,各种规矩,早晚课,信到影响剧组拍摄的程度。
他不光自己信,还带着别人信。
管斌回学校,问老师,这样的人多吗?
老师说,很多。
管斌问为什么。
老师说,演员走红很靠运气,需要精神支柱。
有些人一部接一部的演戏,终于有点知名度,担心会过气,信佛了。
有些人一直想成为大明星,但事与愿违,老是火不了,也信佛了。
不光演员信,制片人,导演也信。
每部戏开机、上映的时候,也是他们人生中信仰最虔诚的时候。
佛,管斌是不信的。
但为了《悟空》,他开始试着阅读佛经,指望能从佛经里悟到一些东西,更加深层的东西,好让自己的演技不那么流于表面。
孟时说,别看,没用,看剧本就行,都在上面。
管斌问,那你为什么看。
孟时说,我随便看,你别看。
管斌不服气,越不让看,就越要看,不仅看,还要抄写,背诵,上山朝拜。
他跪在佛前,想求佛祖保佑。
看到贴在功德箱上的二维码那刻,又觉得自个多少有点可笑。
拿出手机打开相机,想把这个带收款码的功德箱拍下来,看看孟时会怎么说。
大拇指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身穿一袭僧袍的孟时出现在功德箱后面。
拍下来的手机照片里,没有玄奘打扮的孟时。
他不在现实中,不在眼睛里,在管斌如弓拉满紧紧绷住的精神中。
管斌明白这是幻觉,是清醒却不受控制的梦。
幻想的孟时金蝉子打扮,从功德箱后走出,轻盈脚不沾地,说:
“没人管你给不给,给多少,为什么现金和电子支付,却给你完全不同的感受?”
管斌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不过暂时并不打算去医院看,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悟空》太赶了,他一停,整个剧组都要停摆,一转眼就是明年。
明年季红婷的摄像团队能不能回来,不一定。
这个后果孟时可能无所谓,但管斌自己无法接受。
管斌摇摇头无视掉幻觉,关了相机,打开V信对着功德箱上的收款码扫了一千块钱,转身往外走。
这个季节寒意明显,山上更是清冷,来普陀的游客已经不多了。
大悟禅院的主殿是大雄宝殿,殿内供的是横三世佛:正中央是释迦牟尼佛,药师佛和阿弥陀佛位列东西两侧。
禅院对面有一座照壁,照壁上是用梵文书写的释迦心咒“唵啊吽”,两侧饰以大朵大朵的浮雕莲花,美观不俗。
冬天日头短,四点出头,夕阳便落在照壁释迦心咒上。
管斌望向照壁,心头升起一阵暖意,下一秒又被寒风吹散,腾起一团怅然。
冥冥之中,仿佛变成孙猴子,落进操纵悲欢离合的如来之手。
金蝉子模样的孟时立在照壁前,风吹起他的衣角,静的好似与天地成了一体。
管斌不去看,低头往下走,但孟时不疾不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还是没明白,还是差一点。”
“你应该明白的,你不该差这一点的。”
“要用心。”
“用心。”
“心未至时,虽到了门前,却再走几万里也敲不到那门哩。”
“唉~”
失望的叹息,响在管斌心中。
“那你特么告诉我怎么用心!孟时!狗东西!你特么倒是告诉我怎么用心啊!我明明已经很用心了!很用心了!”
管斌猛抬头,对孟时模样的幻象大吼了起来。
然而幻象只是他压力下的病理表现,没办法告诉他答案。
管斌深深的吸了两口冷空气,双手使劲的搓了搓脸,颓然在台阶上坐下,拿出手机给剧务周鹏发了个定位,让他把租来的商务车开过来。
他现在迫切的想要躺下,再吃半颗氯硝西泮,让安眠药一棒子把自己打昏。
“施主,您没事吧?”
管斌刚刚发完消息,被身后传来的问候,吓了一跳。
他缓缓转头,看到一手拿着竹条扫把,一手拿着华为13pormax远峰蓝,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和尚,心下松了口气。
“哦,我没事,没事。”
管斌想起身。
和尚已经在他身边坐下,随手把扫把往台阶下面一扔,指着手机屏幕上的转账记录问:“施主,这一千块钱是你捐的吗?”
管斌看看手机,又看看他的脸,再看看手机,木讷的点点头,说:“是……是我……”
和尚点了两下返回退出微信。
管斌看到他的壁纸是一个身穿唐代襦裙的女孩子,又忍不住抬头看这位约莫五十岁的中年和尚。
中年和尚没有理会他的目光,掀开僧袍下摆,将手机放进里面穿的黑色灯芯绒裤子口袋里,说:
“我往功德箱上贴收款码,拿掉记名薄后,就没收到过香火钱了,施主为什么要捐呢。”
管斌瞄了眼照壁的方向,模仿孟时那懒散的语气,说:
“功德箱摆在那里,没人管你给不给,给多少,那现金和电子支付便没有区别。
我有这个钱想捐给庙里,有没有知道我捐了,怎么捐的,捐了以后用到哪里,应该也不重要。”
中年和尚望着他的眼睛,郁结的眉头,问:“施主真这么想的么?”
管斌沉默。
和尚说:“那谁这么想。”
管斌说,“狗孟时应该这么想。”
“您为什么觉得那位苟施主会这么想呢?”
“是他真的会这么想,还是施主认为他会这么想?”
“有没有可能,他压根就不是这么想?只是施主想他应该是这么想。”
中年和尚像个杠精,绕着圈问。
管斌本就不太好的精神,被他绕晕了,不悦的说:“我对他很了解,很确定他那个狗脑子就是这么想的!”
中年和尚笑笑,说:“真的吗?我不信。除非你现在问他。”
“你这种和尚,坚定了我学佛的决心。”管斌压住心中的火气,呛了他一句,起身就走。
他觉得是自己经文佛理看的还不够多。
只要坚持下去,就能怼的过这种说车轱辘话的和尚,以及无理搅三分的孟时。
和尚跟他起身,随他一起走,说:“有些人不学佛还好,只要一学佛就会感觉诸事不顺。”
管斌急匆匆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转念一想,哪有和尚劝人不要学佛的,不想再过多纠缠,又快步走。
他慢和尚就慢,他快和尚也快,只是和尚嘴里话不停:
“这其实和佛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人干了本不该干的事。”
“悟道学佛那是大智慧大毅力的人干的事,难度和成功的概率比赚几百亿都低。”
“身价上百亿的富翁常见,而释迦牟尼等等觉悟的佛不常见,觉悟的和尚叫天人师,可做天人师的,天下地下唯我独尊啊。”
“如果没有霸气、勇气、毅力,狠心想过自己能赚几百亿,就不要想参悟人生的意义了。”
中年和尚每说一句,管斌的脚下就慢一分,直到彻底停下来。
“人就是这样,越迷茫,越思考人生的意义,越思考,越迷茫,他们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本就不是普通人能思考出结果的。”
和尚见他停下,弯腰将之前丢下来的扫把捡起来,几下把两人周围的落叶扫开。
“全职修佛,见闻广博的和尚,从古到今有几个成佛悟道的?”
“每天下班待在家里学几小时佛就奢望悟道,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多不切实际啊。”
“释迦牟尼是太子,妻子孩子都有过,所以才思考人生的意义,给释迦牟尼佛几百亿,人家不稀罕。”
中年和尚以管斌为圆心,一圈圈慢慢往外面扫。
管斌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一样。
“给你几百亿让你不要学佛了,估计你该挺高兴的。”
“买车买房,找个年轻漂亮的老婆,生个可爱的孩子,没事环游世界,做做慈善。”
“饭店服务员态度不好,把饭店买下来将她炒了,不用受谁的气,也不用看谁的脸色。”
“红颜易老,有钱可以整容美容,小日子多滋润啊,干嘛还学佛,思考什么人生意义呢。”
中年和尚麻利的将地上的落叶扫成一堆,正好堆在之前幻觉孟时站的照壁前。
“人生苦短,幸福得过几年不是挺好的,生命重质量不重长度,释迦牟尼不是最后也死了嘛。”
和尚把扫把压在落叶堆上,伸手往旁边一抓,摸了个空,回身对管斌笑笑,“人一上年纪,忘性就大,簸箕忘了带出来,施主回吧。”
管斌急忙上前,挡在中年和尚身前,说:“大师,教我。”
中年和尚问,“教你什么?”
管斌急切的说:“教我转运,我这段时间夜夜念诵佛经,思考经意,现在幻象丛生,大师教我转运。”
说了半天,他就听进去“有些人不学佛还好,只要一学佛就会感觉诸事不顺。”
中年和尚张张嘴,舌头在嘴里难受的不知道放哪里,伸手重重的往下搓了搓两边的嘴角,又用力摸摸后脖颈,挤出一句话:“佛渡有缘人。”
“不瞒您说,我最近经常看到一只问我各种问题的松鼠,一个说告诉我,你要用心的和尚。”
管斌看向那堆落叶和上面的扫把,手指过去,说:“刚刚那个和尚就站在那里。这还不算有缘吗?!”
中年和尚后退两步,摆手说:“佛教讲的是出世,从佛教典籍里找升官发财、婚姻美满、学业有成都是缘木求鱼,如果从原始佛教入手寻找转运的方法,大的方向上是没有可操作性的。”
“那小的方向呢?!”管斌很激动。
中年和尚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V信的转账记录,说:“元分尽了。”
管斌顿时愣住。
他像刚刚见到中年和尚的时候一样,看看手机,看看他的脸,再看看手机。
那个身穿袈裟的金蝉子打扮的孟时,又隐隐约约在中年和尚身后闪烁。
管斌打了个寒战。
和尚说,“施主没有悟性,和尚的方向走不通,要走和尚出家前的方法。”
管斌说,“出家前?”
中年和尚说,“和尚出家前是做心理咨询,十五年前出的家,出家前一个小时咨询费二百五。”
“现在的和尚教不了你,十五年前的心理咨询师能教你。”
和尚打开收款码,递到管斌面前:“您好,前心理咨询师裴友,有咨询意向请付款。”
管斌强忍着之前重复的流程,拿出手机扫码,按数字,眉头紧锁,这数字认真的么。
和尚说,“不涨价。”
管斌输了二百五进去。
中年和尚确认转账成功,说:“你这是精神内耗,太在意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导致自信心缺乏,不能接纳自身的缺点,继而产生自我怀疑。”
“事情一开始,你便过度担忧结果的好坏,对所做之事力求完美,但又会因想法过于理想化而无法实现,进而出现苦恼、郁闷的情绪。”
管斌说:“您说的没错,我隐约清楚,问题是该怎么解决。”
“建议日常中尽量避免讨好、完美主义、幻想等行为。”
“做不到,控制不了自己。”
“这是建议,不是药。”
“药是什么?”
“你清楚的。”
“我清楚什么?”
“你不清楚?”
“不清楚。”
“不,你清楚谁能教你。”
“他不教我。”
“不教你?”
“是,不教我。”
“会不会已经教过你。”
“不会……嗯,可能教过,但没学会。”
“会教会你的。”
“真的?”
“真的。”
“什么时候?”
“在他想到怎么才能教会你的时候。”
管斌嘴角抽搐了一下,说:“能退钱吗。”
和尚指着手机壁纸,说:“钱不退,不过可以把我女儿V信推给你。”
管斌仔细看了看,思索一下,说,“有点眼熟,是演员吗?”
和尚说,“以前不是,去种蓝山旅游一趟后算是了,你们真行,当群演还要给你们钱。”
管斌僵硬的笑笑,“那是旅游团的项目,我保证都是自愿,没有一个是被骗,被强迫。”
和旅游团合作,把服装道具租给游客,再付费体验拍戏项目,最后连个盒饭都不给。
孟时这狗东西,在种蓝山算是“坏事做尽”。
但旅游社趋之若鹜,争得头破血流,寺庙香火鼎盛,游客玩的开开心心,而剧组不仅省了调派群演的钱,还小赚了些钱。
这到哪说理去……
管斌在和尚的注视下,添加了他女儿的V信,说:“冒昧问一句,您今年贵庚?”
和尚说:“正好六十岁。”
和尚看起来不像步入老年的六十岁,像正当壮年的四五十岁。
管斌突然没有那么急切的想要通过他改变自己的状态了,说:“所以,您是带着霸气、勇气、毅力,狠心来修佛悟道的么?”
中年……老和尚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女孩壁纸,说:“裴友寒门出身,老家在南方的小村庄。
十五年前暑假会乡,大嫂带回来一筐田螺,说孙子昊昊爱吃,让裴友炒一炒。
裴友做的一手好菜,昊昊吃的开心。
裴友说,昊昊爱吃自己去摸,摸回来阿公你给炒。
没几天昊昊溺死。”
昊昊溺死后发生了什么,裴友为什么选择出家,出家后给他带来了什么改变。
和尚没说,管斌也没问。
两人沉默许久,直到寺庙外传来引擎声。
和尚说:“苦难永远只是苦难本身,不值得被崇高化,也无法治愈任何东西。”
管斌看着从和尚肩头跳过来,声音很好听的松鼠,说:“我感觉自己病的更重了。”
和尚笑笑说:“僧教你不悟,俗治你不好,能救你的人不多。”
管斌说:“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是你菜。”
和尚挥袖子,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管斌看着和尚离去的背影,没搞懂他究竟是修行的好,还是差,是个好和尚,还是不好的和尚。
走出禅院大门,看到本来应该跟着季红婷一起取景的古丽,不知道为什么正坐在副驾驶。
古丽捧着平板,没带耳机,外放的音乐传到管斌耳朵里。
管斌拉开门,坐到后排,说:“春花也喜欢易筱往的歌?这是哪首,没听过这种风格。”
因为孟时很喜欢易筱往的歌,管斌和他待久了,耳濡目染,连她是什么风格都熟悉了。
古丽把平板举起来,管斌一眼就看到老五几人在女孩后面演奏。
管斌已经全然忘记他喊周鹏过来是想要躺一会,整个人往前探,指着女孩问:“这是易筱往?”
古丽点点头。
管斌掏出手机,拨通孟时的电话,说:“问你个问题。”
孟时说:“问。”
管斌说:“如果你在看到一个贴着二维码的功德箱,你会扫码付钱吗?”
孟时说:“你不会捐了吧。”
管斌感觉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说:“我问你,你回答就好了!”
孟时说:“我又不是傻哔,让我给功德箱扫码,那感觉应该比吃屎难受。”
管斌狠狠挂断电话,说,特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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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
我最近过的比较闭塞,昨天才看到。
看了几遍,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想琢磨一下,二舅如何治愈了他的精神内耗。
看了之后,我个人很不喜欢他用搞笑娱乐的手法,小资产阶级的你侬我侬,遮蔽留守儿童与老人的具体生存境况。
用岁月静好式的话语,掩盖工人夫妻死亡的实在性创伤,二舅身体残疾和残疾证办不下来的苦难现实。
苦难只是苦难本身,如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老舍先生笔下的祥子,苦难并不值得被歌颂。
可对于一些人来说,他们能把苦难(包括他人的苦难)当做某种了不得的好事,兴高采烈的接受下来(包括他人的苦难),然后再将这苦难娱乐化,崇高化。
在这个视频里,留守儿童和老人没有话语,死去的工人也没有话语,主角二舅也从始至终一句自己的声音都没有。
他们就像雪景球里面的景观,被岁月静好,需要被治愈的小布尔乔亚,如同玩物一样摇晃,变化成“美丽的雪景”。
让凝视景观的人,生发出些许快感。
66的残疾舅舅,养着88因为病痛想要上吊的姥姥,这一点也不酷,也不治愈。
这口鸡汤我不喝,爱喝的只管喝去,别骂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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