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榷茶使
一大清早,河街坊市里还暗着灯,团雀儿似的吆喝声便东西南北地在集贤镇上传开了。
“清明螺——肥赛鹅——”
巷里人家的院门吱呀一声,松着半边髻未绾的娘子趿着鞋出来,将走过头的常欢叫住道,“姑娘,螺肉怎么卖?”
常欢一手扶着肩上的扁担,一手扬起锅勺道,“一勺五文。眼下最应时节的河鲜,娘子买两勺尝尝吗?”
管着全家膳食的娘子点了点头,递出臂间抱着的宽口瓷盅道,“先盛个三勺,看看分量。”
“哎,好呢!”扁担两头的竹筐落地,端放在筐里的瓦罐发出窸窣的碰响,常欢揭开盖子。
花椒,葱段,梅子核,再于汤汁滚烫处撒一把毋需经碾罗的散生茶。
隔壁户新搬来的阿婆熄下刚点着的灶火,也捧着碗来问道,“小阿妹,你这卖的是哪家菜?”
常欢笑吟吟答道:“上遥镇的悬月楼,最出名的是茶粥。”
上遥镇与集贤镇只有一墙之隔,墙东墙西的景致也算无相差。
墙东的夫人在买绢花,墙西的婶娘在卖团茶。
夫人说绢花颜色浅,婶娘道清明雨后摘。夫人嫌芍药妖无格,婶娘笑客官岂是真富贵。一番讨教还价下,东西里外声愈大。
花铺老板作揖道:“梁夫人,这可是长安市面上最时兴的花样,款式仿从宫里来。一串钱实在拿不下!”
买茶奴儿也惊讶:“石婶娘,村里种的茶运到街上卖,怎么就要一串钱?况且前日来问也不是这个价。”
于是,夫人瞪着墙说不买,婶娘瞪着墙说不卖。
熙来利往两边散,一位绯衣钦差又登场。
钦差在隔壁饼摊上就已旁观半晌,走过来,拿起巴掌大的茶团说,“哪个村子的茶,卖这么贵?一个盘团竟要一串钱。”
当家汉把自家婆娘嘘开,忙不迭地向官爷解释道:“她是在跟隔壁村的死对头怄气哩,使君别误会。这是在我们老石家后头的地里种的,存放刚满一个月,十足的新鲜!十团只卖三十文。”
乡野匹夫,大多是穷尽毕生也未有荣幸得以面见高官的。了不得也就在开堂问案时,不知所谓地挤在人群里,远远地望一眼青衣县令罢了。
圣语云,礼不下庶人。
冯陈褚沿此间街市,一路巡来。无论老小,见着他这身宽腰阔袖的官袍都只会呼府君,唯独这个农汉识得称他为使君。
有这般钻营讨巧的眼色,想来生意不会差吧。
见冯陈褚微露悦色,石大叔讨好道:“不晓得使君驾到,内人现丑了。如果不嫌弃就请将这些打包好的茶团带走些,当给使君赔礼了。”
冯陈褚摆手道:“礼物不必送这么急。你方才称我使君,可知我管的是哪方事务?”
石大叔摇头。
一旁的随侍说:“我家使君乃今上敕命之榷茶使,统管江南道茶税。”
“茶……税?”石家夫妇相觑一眼,闻所未闻,“什么时候茶也要收税了?”
“现在不收税,难道要等到你们一团茶卖一串钱时才能收吗?”冯使君脸上的笑意骤冷,“贪得无厌!”
石家二人吓得跪地,连求恕罪。
石大叔说:“草民大字不识,只懂种地收粮,从来不记账目。使君说卖茶要收税,这,这该从何收起呢?”
使君道:“就从你的仓房,你地里栽的茶树收起。”又告诫道,“若少收一文钱,往后就妄想再靠茶叶营生了。”
言罢一拂袖,带着十几名随侍浩浩荡荡地往下一间商铺去了。
跟在队伍最后的两名手下将石大叔的户籍姓名登记入册,又将打包好的茶团全数提走。执册人说:“礼物已收到,过几日会上你家盘点,好生等着吧,不要做什么手脚。”
石家二人仍旧跪在地上,不出一言。
高头大马载着满车的钱粮,被牵到了悬月楼门旁的草厩里。待官爷们的身影在楼前没了踪迹,石大婶才敢叹出声来。
为自己叹,也为赵轻桥叹。
悬月楼以茶铺起家,如今经营成食店,招牌上的蒸炙脍煮亦无一不有茶香。
她只愿这贪官的竹杠不要敲得太狠,若害悬月楼经营困难,自家女儿恐怕就要无处做工了。
石大婶默念道阿弥陀佛,转而想起集贤镇上的那座菩提寺已被毁杀多年。
神佛难庇佑。
石大婶只能再叹一声。
悬月楼里。
临时充作账房的云唐拨着算盘珠子,刚在纸簿上写了个亏字,便听见少萝把托盘往柜台上一搁,噘着嘴低声怨叨:“阿宝可真会挑日子请假。早知道今天会来这么个色溜溜的老饿鬼,我也陪着常欢拜城隍去。”
那老鬼头甫一踏进悬月楼,眼珠子就转得没停过。
往左瞧,竹帘掩映着一位唱俚曲的小娘子。往右瞧,是个身轻步盈忙上菜的妙女郎。
随侍吆喝道:“江南道榷茶使莅临,掌柜何在?”
正在后厨照看常阿婆烧菜的赵轻桥即刻掀起门帘迎客道:“我就是这间食店的老板娘,小姓赵。”
然后,还在隔壁桌上菜的石少萝就被喊过去报菜名了。
“你看看他有多过分!四张桌子拼在一起,进士登科的烧尾宴也不过如此了——他竟然每道菜只尝一口!”
云唐誊录着雅座中的那位榷茶使借“试菜验茶”之名白吃白喝的细目,余光瞥见少萝气得攥紧的拳头,笑道:“你倒很清楚进士们的待遇。”说完,又补充道,“岂止,你还很清楚状元郎该赐几品官呢。”
“哎呀,你!”
石少萝没想到,阿宝不在,云唐也能自顾自地一唱一和调侃她,哼地跺了下脚,甩头去厨房端菜了。
春雨连绵,到今日方算是个晴天。
眼下虽不是饭点,大堂里的食客却济济喧喧。
待招呼两三位客人到柜台付完钱,少萝把点菜的单子递给云唐录账。
云唐看着单子上小鸡爪似的字迹,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无言地拿起笔来誊抄。
石少萝识趣地靠着柜台,笑眯眯地帮她研墨。
云唐蘸着笔道:“说起来,你的状元郎今日要走访的村子,好像就在城隍庙附近。”前两天云姜特意同她提过这件事,“长安城礼部试一年,吏部试又一年。你与他相别两年,是该跟着阿宝陪常欢一起去的,能找个机会见面。”
执着墨锭的手不觉一滞,旋即复始。
少萝弯着嘴角道:“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早衙才退暮衙催。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拿儿女私情去缠扰他。”
这话,虽说得不错。
话里的惆怅却是难掩。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相较于那位衣锦还乡的状元郎,少萝心底的怯意,或许更甚吧。
云唐提起云姜透露给她的另一则茶余闲话道:“咱们的前任县令,调去了广陵县。”
广陵县与曲江县皆隶属于扬州府治下,前者居北。只凭本朝有位亲王的封号为“广陵”,便可悉得广陵之繁华远胜曲江。
“按本朝避嫌的例制,通常是不能返乡任职的。石大哥能得此青睐与殊荣,但任职地不是贵胄纷纭的广陵,而是穷苦颇多的曲江。其心可鉴。”
“我曾借阅过石大哥写的策论,他文动乾坤,亦怜草木。想来,他没有因为一朝得志便忘记自己十年寒窗,忘记自己在石家村这个出了名的穷地方,曾经过得有多苦。”
“想来,他也不会忘记你。”
云唐说着,搁下了笔,看向少萝的目光柔软而认真。
石少萝被她的体己话抚慰得眼眶微涩。
明明论起年月来,她比自己还要小半岁。可在许多事情上,云唐不仅仅是云姜一个人的阿姐。
长睫垂颤,少萝羞着脸喃喃回应道,“我与他青梅竹马,不在意这三朝两暮。”
“倒是你的傻阿弟,才得看紧些——哪里见过他这般卖命的捕快,一天天的,净惹苦事上身。”
这话,也说得不错。
惹事卖命的云姜领着衙门的兄弟随县令一道在农野里微服走访近午时,此刻正要进城隍祠歇歇脚。
刚踏上祠堂前的石阶,就听见堂后的竹林里有女子哭叫。
云姜果然是第一个拔刀冲出去救人的。
循声深入,只见七五个家仆一路歪在地上叫唤着喊疼,有人抱胳膊,有人捂膝盖。
云姜还未及看清密林暗处的详情,便有一个蒙面女子飞身上前与他对打。
曲江县素来民风祥和,连志怪传言中都不曾有如此凶恶之徒的现身。
云姜天资不敏,赵轻桥因此更秉持“善游者溺”的想法,不愿深教。这些年,他只能靠行踪飘忽的陆沉留下的连环画簿来习练武艺。
然而一板一眼的行伍招式,完全抵不住女子疾骤的攻击。
几番招架之后,女子信手捡来的竹枝成了一柄淬血的藤鞭,云姜的右臂已被笞得几乎要握不住刀。
藤鞭再次扑面而来,云姜委身险然避开,揣放在怀中的铜符砰地跌坠到女子脚边。
符面上刻有一个“捕”字。
女子陡然止住扬鞭的动作,打量起他的便装。
“你是捕快?”
“正是。”云姜平复着气息,肃声道,“光天化日竟敢斗殴伤人,劝你立即束手就擒。否则,我请县令上报刺史府,整个扬州都会贴满你的通缉令!”
绛紫色的罗裙纤尘未染,女子失笑道:“你连我的面纱都没有本事取下,竟大言不惭说要发通缉令?”
此话一出,近旁两个被打歪在地的家仆亦觉折辱,霎时目露凶光,似要争起再斗。
但手脚一抻,被竹枝笞出的血口就裂得生疼。
他们终究也只能恼怒地握了握拳头。
这般作为落入女子眼中,眉目间的神色愈发不屑。
右臂沁出的血珠划过手腕,没入指缝。云姜用衣袖拭干刀柄上滑腻的血渍。
然后,换成左手执刀。
“我身为公门捕快,守一方水土,护一方百姓。只要你敢在曲江县内作乱,我就一定会拼全力将你捉拿归案。”
“好,有骨气。”女子将握着竹枝的右手负于腰背,眸光稍移,示意身后道,“只是这次,你该抓的不是我。”
云姜沿着她的视线望去。
斑竹深处人影难辨,先前的哭叫已逐渐低落成啜泣。
近日雨频,遍地泥泞。
其余几个衙役在荒林中追寻着云姜留下的足迹,终于领着县令匆匆赶来。云姜听到他们的动静,一个晃神,女子已悄然不见。
一方丝巾被穿林风吹落,飘飘然覆在云姜眼前。
是她的面纱。
消息是由衙门伙房里当差的窦小哥传来的。
小哥一步不停地跑过大半个县城,先到石家夫妇的摊档上说,又扶着左肚子到悬月楼里说。赵轻桥给他递上杯水,他也不接。气喘吁吁,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跶,连起来的话是说:“阿宝在县衙,常阿婆的外孙女也在,升堂问案,审奸夫。”
阿宝?常欢?奸夫?
谁的奸夫?谁是奸夫?
少萝瞪大眼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瞎话。
小哥摆摆手,也是不明就里,全是云姜托他帮忙带的话。但那个奸夫被绑进衙门时一直在嚷嚷。
赵轻桥问:“嚷什么?”
小哥把那个字音回味了几遍,半猜半疑道:“说他是,榷茶使的儿子。”
竹帘雅座里,汤碗将将抿在嘴边的冯陈褚被呛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吊高的嗓子问道:“——谁?”
小哥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答道:“榷,榷茶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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