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国殇
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
乱,则妖灾生。
扬州府的远郊乡县自一场暴雨过后,便久旱无霖。但这件异闻跨隔数月迢迢传进长安城时,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等待长安城百姓的,是接连三日的国殇。
第一日。
薄暮飞烟,城楼鸣鼓。
行将入夜的长安城如同一位正在卸妆梳洗的女子,取下明月珰,散落三千丝,将满鬓珠翠逐一收进錾金雕花的妆奁匣里。
然后,轻轻地盖上。
坊内的繁华,外人便再也无法窥见了。
只有一处除外。
那是位于芳林门以北的禁苑内,一座应天而立的楼台。
灰髯老臣站在楼下,怀中揣着一叠名册向守门的千牛卫解释道:“京兆有异动,我是来呈奏疏的。”
拦路的刀光闻言撤开。
老臣蹒跚地踱进雕花木楼,望见盘桓而上的通天长梯,耷拉下眼皮叹了口气。
他拾起衣摆,开始爬楼。
楼道虽长,姬女的歌声却传得十分明媚,连照路的烛火都要被这靡靡之音撩拨起灯花来。
酒气,愈来愈盛。
股肱老臣入仕四纪,不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面圣。
他很清楚,这座耗费了累年税款和上万人力堆砌而成的高台上铺陈着怎样的酒池肉林。
缱绻丝竹渐渐歇去,铮铮琵琶反客为主。
少年天子扯下怀中妃妾遮肩的丝帛,抬手蒙在自己眼前,又一次玩起了猜酒行令的游戏。
得宠的美人扶着水榭岸台,倾身从氤氲的圆池中舀出半樽清酒,笑吃吃地喂给道袍郎君尝味。
斜卧在榻上的郎君醉红着脸,啧一啧唇角吟道:“孀闺少年妇,白妆愁煞人。何必垂泪东宫里,不若同乐饮天台。”
今夜无雪,却有明月。
皎皎月华寥寥于东宫尽头的老树下,斑驳满地,似败时而落的梨花。
玉色美人点着郎君的唇道:“陛下,您猜到的是妾嘴上的胭脂。得罚一杯。”
天子笑言认罚。
侍酒的胡姬踩着舞步,从就近的方池中浮起一大白,献至轻绡软幔中。
年迈的臣子闷声伏在栏杆上,早就数不清自己爬了多少层楼梯。充斥在耳边的琴音一声紧似一声,催得他仆仆不敢停。
眼下他的头脑有些发晕,正打算歇息半脚。风忽然从头顶灌进后领,激得他一时清明。
抬首望去,楼道出口不远处,先皇亲自题写的匾额已在眼前。
饮天台。
朝中没有哪位书法大家肯为这样一座劳民伤财的楼阁题字。
阁中乐奴的指梢在弦间拨转,淙淙流水霎如北风破窗。
温存不再。
贯穿而过的雕翎箭呼啸着将曳地绫罗扯入酒池,提花暗纹被血溅透。
历经三朝的老臣站在凄瑟的冬风中,捂着心口的名册,没有上前。
侍从,姬妾,乱作一团,此起彼伏地高呼着:“救陛下——抓刺客——”
第二日。
左千牛卫中郎将孟晖,犯谋反,当夷三族。
内官还吊着嗓子在饮天台上高喊抓刺客,手持短弩一路潜行的孟晖就已经被赶来救驾的秦武王李休斩于马下。
李休说:“让你们大将军速去孟宅查押乱党余孽,以免遗留祸端。”
追击而来的千牛备身看见李休身后引弓待发的南衙府兵,只得将御刀收回鞘中,叩拜遵命。
不消多时,奉命为首的将军捧着夤夜调来的户籍名册,指挥分支小队沿朱雀大街或西行或南下,缉拿孟晖族人。
孟晖家中自祖父那辈起,便深居长安。时至今日,可谓是叔伯住城东,妻弟宿城南。
负责捉拿逆党的官兵推门论罪,不由分说。
火把燎亮了半个京城。
人人都躲在窗缝后掰着指头算亲戚,生怕哪个不小心就会被牵入杀身之祸。一旦算到确实曾于某年某月串门时同某个姓孟的人氏说过话,不待官兵来,自己便怕得险些要闭过气去。
自然也有那不怕的人,吆喝家仆从书房里扶出一顶乌纱帽,然后冲着军官推推搡搡。
下一刻,头颅和帽子就一并掉落在地上。
偷偷攀在矮墙上窥看的邻居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吓出声。
喊打喊杀的一夜过去,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不知道拷走多少人。
临近平旦时分,在孟晖本家一间闲置耳房的炭盆里找到半封未燃尽的信。
耳房中蛛丝勾连,信上写的是吐蕃语。
孟家仆从供称道:“只知孟晖长女前月与其继母孟章氏赌气离家,至今未归。求官爷饶命!”
于是,都官郎中又把荆条抽到了孟章氏的身上,讯问远近亲朋姓名,要其交代孟女藏身所在。
孟章氏答:“入门不久,一概不知。”
随后纵然大刑加身,亦无悔色。
同牢而囚的陪嫁老婢哭花了眼,抱着气若游丝的孟章氏对官爷说:“孟晖那个元配的女郎,生性桀骜,来往去留从来不会说与后娘听。”
“只晓得年初清明她曾单独去江南游玩,或许在那儿有私下相熟处。”
都官郎中召来画师,命其以查抄孟宅时搜来的丹青为据,将孟女的长相绘进海捕文书中,另叮嘱从事道:“除了丹州、江州这几个孟氏远亲的住地,江南道内的各个州县也务必贴满。”
从事应声称是。
忽闻远处鼓声咚咚,敲开了长安城的明德门。
从事注意到上司熬红的眼,关怀地问道:“眼下似乎已审不出什么内情,郎官也请保重身体,先行回府休息吧?”
五品郎官就着刑房桌上的一壶清茶理了理两鬓微乱的发,道:“来不及了,得去宫门口迎接咱们的行军大总管班师回朝。”
院子里的血尚未干,坊墙外便很应景地奏起了哀乐。
持刀的官兵将拒捕者的尸首用草席随便一裹,匆匆带回去交差了。
长安城的第三日也匆匆地来了。
少年天子的遗体还未来得及敛入棺椁。
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更何况今日,是班师回朝,献俘收兵的大日子。
顾虞将父兄的灵柩从陇右接回京都时,远远便望见昔日的秦武王李休现今已焕然着一身逶迤的赭黄色朝服立于百官之上。
边关在打仗,皇室在打架。
顾虞的盔甲下还穿着孝服,心中却抑不住要冷笑。
待虚缛的典仪终了后,年近四旬的新皇将顾虞单独留在殿中,垂目叹道:“此次虽将西北失地尽数收复,朕的两位爱将却伤故于归途,朕心何痛!”
两旁内侍纷纷劝道:“请陛下节哀。”
顾虞朝上拜了一拜。
“保家卫国,是顾氏一门世代传承的夙愿。若非陛下先见之明,令臣及时从京畿军务中脱身,臣恐难以有幸赶上见父兄临终一面。”
李休闻言,长吁道:“见上了就好,见上了就好。”思及顾徵生前惯用的那柄□□,问可随身携带否?
内侍答:“入殿前已将兵器收缴在守卫处。”
遂传守卫奉枪入殿。
李休坐在龙椅上,细细地摩挲着枪身。
身经百战的银枪上有着深深浅浅的划痕,还有一方篆书小刻,刻的是“止戈”二字。
止戈为武,止戈为休。
当年双龙夺嫡。
狩田礼时,三郎李信在马背上挂起一串飞狐走兔,自李休面前招摇而过。
顾徵愤愤然不甘于落后,将弓拉满,对准了田间仅存的一只幼兔。
李休挡下挚友的箭道:“诛恶不避豪强,诛不制之贼,方可解国家之忧。”言罢指向远山深丛,其中狼奔虎啸,恣意横行。
李休道:“大丈夫当为折冲之臣,而非爪牙之吏。”
当晚三更,狩猎比试早已结束。
一头血淋淋的山老虎被人送进李休的亲王府,虎身被一柄银枪/刺穿,非剖腹不能取出。
翌日,李休亲手将银枪还给顾徵。
顾徵看着枪杆上新刻的两个字,不太确定李休的用意,“是打算将大好的江山拱手让人?”
李休答:“可让,亦不可让。”
同室操戈,于百姓何益?
外族蛮夷滋扰不断,与敌军外患才该寸土必争。
如今,顾徵与他的长子用性命将西北失地争回来了。李休也把本该属于他的江山争回来了。
李休问:“这柄□□,是否要一同入葬?”
“家父遗愿,子承父业。只是……”顾虞沉吟半晌。
李休须眉不动,坐等着他的下文。
“臣离京前便听闻坊间流传,有一扬州而来的云姓女子,通文章诗赋,晓经史大义。欲谏上听之失察,遂自荐其才,千里拜贤王。”
云氏彼时拜的,正是李休这位贤名天下知的秦武王。
“而今归京途中,臣亦听闻,左千牛卫中郎将孟家的长女被先帝的花鸟使选中后,背旨夜奔。先帝遂使中官谕,令孟公幼子代为入宫侍读。娈童之辱,逼得孟公以死相抗。”
“种种风闻,民心所向。陛下得道多助,威天下毋需以兵革之利,则试问固国又何需再凭山溪之险?”
“论谋,论断,臣已然无用武之地。”
顾虞言罢,拜伏于地。
暖炉熏熏的大殿骤然冷落下来,少年郎的声音回荡在高耸的金銮柱间。
新帝即位当日,便遭此悖逆质疑之言。
两旁内侍心下皆唏嘘。
李休却是不怒反笑,“止戈枪”依旧静卧在掌中。
顾家的儿郎,初生牛犊不惧虎的气性,真是一脉相传。
中书舍人被召入殿内拟旨。
李休道:“既无从用武,那便随云学士属文吧。朕见顾卿方才旁征博引,皆取自民间传闻,颇与云卿采风鉴政的宗要相和。”
“往后,你就是靠笔杆子做事了。这柄枪,朕会代为保管。等你哪天自个儿论清楚了谋断,再动武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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