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花露
花朝节的筹备才到尾声,远道运来的雨花露便已被喝空了三斗。
表弟一来,宋大郎连留宿花柳时的鼾声都明显安心许多。
侍酒的歌伎悄然退离。
裴生盘着腿,一袭青衫胡坐在纹样瑰丽的波斯毯上,与睡得正酣的表哥独对半晌。
屋里的酒气蒸腾不散,闷得人头脑晕热。
初来乍到的裴文钦,不想在这里入睡,也没有可回的家。
斜对门的嬉闹声起起伏伏,穿透两层油纸传进来,听着大有不眠不休的兴致在。
裴生起身走到角落,静默地望向漏花窗外,漫无边际地发起呆来。酒意暖身,即便吹着春寒未褪的夜风,亦不会觉得寒凉。
今晚的接风洗尘,好像到此刻才算是实现。
风声簌簌,衔来一缕松香。
近花阁地如其名,处处栽满红桃翠柳。哪里来的松香呢?
裴生溯寻着风来的方向,身后的鼾声忽然停了。
“冷,关门。”
卷束的竹帘被放下。
宋文赋翻个身,呼噜声流畅地响起来,仿佛方才是在说呓语。
雨过松廊。
金漆作墨的匾额应当是新题的。
裴生孑立于长廊入口,微仰着头,心中暗许这一笔生花妙字。
风中的松香更渐浓郁。
走至长廊尽处,裴生见到了一幢依水而建的竹楼。
秋娘湖的水淌过院墙下的铁栅栏,辗转蜿蜒到楼前,被庭院花泥堵住了去路,蓄成了一方并不清澈的浅塘。
竹楼有两层,下层四面敞空,垂挂着袅袅罗纱帐。
朱砂绿石绘色的花罩楣子上亦题有一匾,曰“风来水榭”。匾额两旁悬有楹联,取的是李峤诗作中的两句。
临风竹叶满,湛月桂香浮。
裴文钦还未来得及细寻松香的由来,蓦地听见了一声低呜。
喵。
竹楼西面的帘帐后隐约有人影驻足。看身形,似乎是个女子?
更深露重,四下无人。
裴生顾虑着男女有别,正打算悄然离开。
可他忘了,这里是眠花宿柳的近花阁,男女大防是最无稽的事情。
帘后的娘子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径自绕了过来道:“这位郎君,请留步。”
裴生匆匆一瞥,随即敛下目光,退远丈余。但只这一瞥,他便业已认出,这是今日午后在秋娘湖畔谢他赠诗的那位姑娘。
困在老梨树上的幼猫应时地再喵了一声。
裴生上下看了看树干的脉络,朝江风妙揖手道一句“失礼”,然后将碍事的长衫下摆塞一角至腰带,半挽起袖口,着手攀树往上爬。
江风妙的视线追随着他,不住地提醒道小心。
裴生伏在枝叶间,探臂一勾,幼猫顺利到了他怀中,“前次捡风筝时,在下已经爬过一回树了。娘子毋需忧心。”
转眼书生与猫皆落地。
江风妙的手掩在宽大的袖子里,将猫接过。
裴生不觉挠了挠手背。
“呀,你受伤了。”江风妙注意到他的左臂被粗糙的树皮蹭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伤口不深,酒劲上头的书生甚至没感觉到疼。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江风妙把猫递回给他,提着裙角上到二楼的卧房里。
一人一猫乖巧地四目相对,裴生腾出空来,又挠了挠手背。
江风妙下楼时,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瓷罐。里面从前装的是胭脂,如今装着她自制的金疮药。
“喏,早晚各用一次,结痂前尽量别碰水。”
裴生接过药,江风妙接过猫。
二人互道一句多谢,又不约而同地道一句不必客气。
江风妙笑了笑,逗弄着怀里的野猫道:“小狸花,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好不好?”
小狸花轻快地喵了一声,想来并没有受惊不适。
裴生欣慰地勾起唇,却仍低侧着视线回避,不敢看向她怀里……的猫。
卯时鼓落,赴早衙。
裴生被表哥县令宋文赋大步流星地领着,以门客的身份,一同坐进了县衙三堂的书房里。
看到桌案上堆乱的留牍后,裴生不禁庆幸自己此刻受伤的是左手。
宋文赋伸了个懒腰——昨晚在近花阁的地板上睡得有些落枕,悠游地从格子架上取出一卷志怪杂谈来打发闲时。
裴生代他站到了公文桌后的圈椅前,解开各个卷轴翻阅起来,想着先把桌面归置好条理。
坐于客位的宋文赋端起一盏新出色的热茶吹了吹,打断他道:“别瞎折腾了,先批文。这些事都很急的,州刺史那边催我两三回了。”
裴生只能应了声好,将就着手里正拿着的公文,一目十行地看完后,向表哥归纳此篇案卷的总领道:“关于旱情赈灾,州府及京城在询问进展和后续。”
“哦。”宋文赋搁下茶杯,“花朝节这不是要来了么?百花迎春,春雨贵如油。所以我打算在湖边办个祭祀求雨的典礼,到时候,乡亲父老都会来参与祈福。但愿民心所向,能够感动上苍。”
“另外,开仓放粮的事情照常在做。集贤镇和上遥镇都设了粥场,但是来领粮的县民其实并不算多。可见在我治下,大部分百姓还是安居乐业,能够自食其力的。嗯,就写这么些吧。”
裴生提着笔,问道:“领粮的县民不算多……那具体是有多少?”
眼皮子底下轱辘了两圈,县令信口道:“三四成吧。”
书生应言点点头,取一张白纸拟文道:“县中久旱,不见霪霖。恰东君辰诞,嘉节令月,愚以为宜举此期奉祀雨师。引通济渠水为盟,汇民情,仰毕星,表请天佑。”
“若夫捐廪救饥,尽设无拘,民每所出,概十之三四。承上施仁,谕下行慎,虽逢灾殃,然其县治亦不可谓不平矣。”
裴生捧起墨迹湿漉的纸稿,走到表哥面前,请他复核。
宋文赋一手抓握着志怪杂谈的书卷轴,一手拿捏着僮役从悬月楼买回来的茶酥饼,撇着脖子瞄了两眼,“嗯,可以。”
得到首肯后,裴生回到桌前,仿着表哥的字迹,将拟稿誊抄到州刺史发来的关报上。
“写完记得要盖官印。”
“好。”
桌面被处理到稍微空出些余位时,裴生摊开一束按旋风叶装订的文卷,开始查验上个月报收茶税的册目。
指尖随同视线一字不落地划过纸面,与县里留存的丁户账籍相比照,他越看越察觉出不对劲,“表哥,康宁坊的罗家有仆役近五十人,可他家茶铺报出来的上月盈收仅有六十贯。”
“扣除租庸调税,按每人每月六斗的口粮来算,这罗家买卖进出做了一个月的生意,最终竟存不下半分富余,反倒要全家一起饿肚子——这不合理。”
宋文赋给自己沏了第二杯茶,“怎么就不合理了?”
“无利可图,为何要养着这么多人力尸位素餐?变卖,甚至放良,岂不于主仆双方更加两全?”
宋文赋不以为然,“你亲自下笔写过的,县中久旱。那些仆从如若不是留在家底殷实的罗家,恐怕第二天就要去衙门开设的粥场里求施舍了,谈何两全?”
“至于无利可图,便当即不养了。照你这种说法,那我们还开公廪、赈饥民做什么?任由他们饿死好了。”
“可是边关……”裴生想反驳,边关有仗在打,徭役要人来服。
他随宋文赋入京时,曾亲眼望见过北禁苑里高逾百尺的饮天台。那不就是用公廪和人命砌起来的?
实在也不能说是无利可图。
书生郎的嘴张了张,但大逆不道的话不可讲。
他便换了套说辞讲理道:“公廪是国库,圣上救的是他的子民。而罗家,区区商贾之家,又何必逞强掏空自己的家底来养数十个卖身奴?”
宋文赋一时答不过,便慢悠悠地啜起了茶,游移的目光看到手边书卷上恰有一句可以适用的话,于是引言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他批判起裴生的偏见,“表弟,你是不是认为商贾都是没有道德的?”
“……”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裴生一时无言,叹下目光,看着账簿上有名有姓的大族道,“康宁坊的罗家是有道德的。那么敬安坊的许家?秀春坊的吴家?饥民十出三四的曲江县内,道德彪炳的商户也未免太多!”
“行了行了。”宋文赋不耐烦地乜着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表弟,你似乎忘了,我才是曲江县的掌印县令。”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站了个人,“宋县令,卑职梁广有事要报。”
宋文赋拍了拍沾过酥饼屑的官袍,端持地从客座上起身,下巴朝着门扬了扬,让表弟先出去。
梁广长相粗犷,嗓门也大。
守在廊下的裴生从门板后漏出的言语里无意地听到,这个梁广是分管功户仓三曹事务的县尉。
四方墙院圈起来的天空中,完全看不见一片云。
裴生百无聊赖地打量起院墙里外的布局。
迎面的南院门通向的是二堂。
照理说,那里才是县令议事会客的正地。
但既然是用来会外客的,二堂里的布置便自然得往俭朴了办。
什么雕花彩穗月牙凳,螺钿双陆木棋盘,还有游春仕女屏风床,统统只能珍藏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的三堂内宅,也就是他此刻身后的书房里。
三堂的左右是东西花厅,宋文赋住东,裴文钦被安排住西。
东厅搭有个小厨房,是宋文赋自己花钱雇的膳夫。他不乐意吃衙门伙房弄出来的糟糠食,也叫裴文钦别去吃,兄弟俩同桌,多添一双筷子的事罢了。
日头近午,东花厅的隅角升起了婆娑的炊烟。
本朝建筑以大为美。东厅里油烹火炙的饭菜香堪堪传进三堂门,便不得不散了。内宅中往来于东西的洒扫僮役,认着面孔数来,少说得有十余人。裴生站在檐下,放眼望去,竟然观出几分绿肥红瘦的零星意。
书房里的情绪乍然激动起来。
“县令,府库再这样开下去,真的不是办法!”
是梁县尉的浑嗓门。
裴生听见宋文赋喃喃地将梁广劝下。
“……管账那老头子说,这个月的薪俸还是得欠。发一半欠一半,已经拖欠半年了!”
依旧是梁县尉在叫嚣。
裴生听见宋文赋继续将梁广劝下。
“老百姓倒是有粥喝,咱衙门里穿着公服有头有脸的弟兄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梁广!”宋文赋终于压不住声量了,“尤十三唆动我买雨花露的时候,你没跟着点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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