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柏玉”(双男主求推荐~求收藏~)
柏玉是一位标准的家庭主妇。
没有万贯家财和显赫文凭,但她拥有作为两个男孩儿的母亲的丰富的生活经验和阅历。在她的儿子们心目中,她是很好、很厉害的母亲。
他们从小没有父亲。
孩子们也不爱问,好像习惯了只从照片上认人似的。黎至昂则拢共没见过父亲几面,压根也记不起被他抱在怀里的样子——但柏玉带着黎至昂改嫁时,他已稍微记事。记得被当时的林叔叔摸了摸头还递过来糖的样子,柏玉知道黎至昂不爱吃糖,但是大儿子还是好好地接下。林英瞳的生父是个经验丰富的水手,为某个渔家老板的一艘大船掌舵,只是有一次从深市港出发了、遇上打台风,没有能回来。
第一次察觉到不对劲其实在很早以前。
饭桌上感觉两个儿子瞒着她什么。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他们小的时候,林英瞳偷偷犯了什么事儿、或者偷藏了什么自己不让吃的薯片啊糖果啊,黎至昂就替弟弟打掩护。问起话来,总对答如流,两个儿子聪明得要命,有时几乎是可气地大言不惭。
他们每次都觉得瞒过了柏玉。
因为要是遇着大事儿,黎至昂批评起小弟来丝毫不含糊,所以柏玉往往心想,有的事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最开始还觉得,是不是林英瞳又在外头闯祸,是兄弟俩不想让她担心。
两个小子在饭桌上那眼神递的,柏玉都觉得心里头:你俩都是我生的,肚子里有什么小九九,我能看不出来吗。
但她私心里想,黎至昂已经二十九岁,虽然老是不听她的话、没心思成家,但是早就是能撑起家的大丈夫;林英瞳二十一,一米八三的个子还在往上蹿,上了大学完全成了大人了,懂事了不少,黎至昂实验室忙,家里的活儿基本时林英瞳帮着她干,出门买菜,绝对不肯让柏玉手里拎着东西。
两个男孩儿在家里个儿那么高,同时在那不宽的两室一厅里站起来,跟两条顶天立地的柱子似的。
柏玉心里宽心,都是大人了,要是黎至昂觉得没什么问题,那就罢了,不拆穿这两个小子。
那天她等着两兄弟上去修太阳能,一边洗碗,一边就是这样想的。
但不是没有怀疑过那名额的来源。
柏玉虽然只念到中学,但自小脑筋聪明,知道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她私底下去联系过黎至昂的导师,对方每次都推说不见面——在从前,没这么多地球快爆炸了的破事儿之前,她也悄悄地背着黎至昂想给他导师送礼来着,以为像小孩上小学、上中学,讨好班主任似的——当然不能让黎至昂知道,不然又要跳起八丈高说她不懂事。
每次都发短信,电话是不敢打的。也不敢加人家大科学家的微信。柏玉就逢年过节地问候一下,偶尔短信会收到黎至昂导师的回信,通常都是两个简单的字——“谢谢。”或者多几个字:“谢谢至昂妈妈。”
然而一反常态的,那一天是柏玉还在写着预备着到超市里购置物品的清单,却忽然听见手机响。
来电显示:刘温平老师。
柏玉吓得跳起来。
接起来,电话里是刘教授的问候。从没打过电话,电话那一头的刘教授似乎比柏玉更加拘谨。柏玉握着电话,紧张得不得了,认真地回答老师的问题,心里还担心,嘴上已经忍不住询问,是不是儿子在单位哪里做得不好,老师忽然给自己电话。
“……没有的事,至昂妈妈,他做的很好。”刘教授在电话里这样宽慰。语气里什么都听不出来。
柏玉挂了电话后,怔了好久,这一通电话除了问候了家里,什么都没有说——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惴惴不安地到了超市,还在想着黎至昂的事。
又想到林英瞳说是登了船,却在走前连面都没见着。
柏玉闭了闭眼,站在超市的货架旁边,前后一想,心里不安,立刻点开林英瞳的微信,打字。
——「瞳瞳,起床了吗?今天吃的什么?」
中午十二点半,她算着,林英瞳再怎么睡懒觉也该醒了。不知道方舟上有没有专门的纪律管着这帮孩子——
过了一分钟,林英瞳回复——
「早就起了」
「妈,你干嘛呢,我哥呢」
柏玉看了回复,一个语音电话拨过去——
林英瞳果然是一副完全没睡醒的声气,嘟嘟囔囔的。柏玉反而放下心来,就着数落小儿子:没人督促着你,你就可劲睡懒觉吧,都中午了还睡呢,人都睡傻了,你哥给你的那些书,都拿出来看看……等等,讲了一大通。
但是她怎么样也想不到,这两个小子竟然可以拿命来骗她。
对于她来说,活命不是最紧要的。她只希望两个儿子能好好地活着——
察觉到不对,是在黎至昂号称他已经“登船”的第二周。
电话,微信,语音,视频,仍然接不通。不像是林英瞳那样,随时还能抓着人。再严格的纪律,还能大半个月都找不见人吗?柏玉心里打鼓。
其实黎至昂“登船”的第二天,她就接到了儿子那位同事小陈的电话,说黎至昂现在到了方舟的机密舱做重要实验,这一段时间内不可以跟家人联系。
晃晃悠悠提起来的一颗心,没有放下去,又不好意思再去打扰小陈。只能等着对方发来信息,抓紧时间多讲两句。小陈总是说:“阿姨,您放心,至昂一切都好,我们这边没有登船的、也不能跟他联系的。”
林英瞳也和她补充,哥哥登船是有工作任务,“——又不是跟我似的上这儿度假来了。”林英瞳在电话里讲。
“啊,你还知道自己是度假去了,可把你高兴坏了吧?”柏玉恨不得隔着网线过去揪小儿子的耳朵。“今天看书了没有啊?”
一直这样过了两个星期。
直到登船的那一日。
实际上在所有的计划中,方舟的登船在两日内就可全部完成。那一天柏玉被小陈和王晓杭接下楼,是她和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小陈负责开车,王晓杭则在后座帮她检查证件、和手机程序验证。
柏玉看着那姑娘一面看着她的证件,一面眼圈红了,再抬起眼看她的时候——怯怯叫了一声“阿姨”。
没头没脑的,那语气,令柏玉心里打鼓,“怎么了小王,是证件哪里有问题吗?”
小陈在前面回过头,扬了声,“阿姨您再想想,没什么东西落下吧?咱们这往研究所大院里去,上了大巴时间还挺赶的,可没时间再折回来。”
“没有问题,阿姨。”王晓杭把证件递回来,垂下眼睛——
柏玉接过去。“没事吧?”声音和缓。
“没事的阿姨……我只是想我妈妈了。”王晓杭这样说,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在这年景里头,思念家人的情绪永远不突兀。
柏玉不好再问。
只是多看了王晓杭两眼。那姑娘偏过头,瞧向了窗外。
车窗外除了向后飞驰着的车道两旁的树木,远远的极目处能够看到林立着的、高耸入云的海下城“烟囱”和排气口,几乎将天幕捅了个对穿。
王晓杭之所以红了眼睛不是没有缘由。幸好的是小陈反应快。
那些天,遵循着黎至昂的想法和安排,关于实验的一切情况,是由小陈跟林英瞳沟通的——虽然林英瞳还未成年,但是也是黎至昂的至亲。实验中如果出现任何状况,黎至昂嘱托了同事,联络家属的话就找弟弟。
实验其实进行得并不顺利。
改造人体并非天方夜谭,可被装载在人体骨骼和肌肉上的义肢早已投入使用,所以穿戴式的鱼尾连接神经变为延伸的“义肢”也在可操作范围。除了打入抗排异疫苗、为人体更换水下可适用的水肺和物理功能上的改造之外,“水生人”改造手术最与众不同的一点,是将植入一套有机的水下生存的系统,将从身体发肤每一个方面,从里到外地慢慢将原有人体作为活的“培养皿”,相当于穿上一套由自身血肉转变而来的水下盔甲。
但是人类躯体毕竟脆弱,意料之中的,许多人类在实验的过程中死亡。
存活下来的,有的选择两脚间有蹼,或者是穿戴鱼尾,或者水生人系统将鱼尾慢慢同双腿黏连在一起。
在似乎成功了、但还未进入稳定期的那一两例被试中,水下呼吸似乎还是一个巨大的问题,伤口在水中痊愈的速度极慢——手术伤口附近的皮肤还没有被水生系统完全转化,娇弱的人类皮肤容易溃烂。
而最重要的氧气,仍然是依靠着连接着口鼻的呼吸器供给着。
黎至昂的手术显然不算非常顺利的那一类。
在接受完手术之后的十四天之内,他一次也没有醒来过。这也是王晓杭在见到柏玉时差点绷不住的原因。
林英瞳只能通过小陈每天接通的视频看到他。第一次看到是黎至昂刚刚手术完——预后良好,他被推着进入实验室,身上插满了管子。
三天以后小陈接起视频的脸色有些差,林英瞳见到的是一个横放着的水箱——看清里头的人形时,林英瞳感觉喉咙像被人钳住。被液体浸泡着的,毫无意识的人体,隐约可见熟悉的脸部轮廓。
一丁点儿活气都没有,仿佛一个人体标本——
林英瞳讲话就变得很不好听,他直截了当问小陈:我哥是不是要死了。
小陈被那话吓得发愣,直说,不会的不会的。
小陈性格木讷,不懂怎么去安慰眼眶通红的年轻人,每天的视频通讯似乎也只是为了完成黎至昂交代的例行任务。
第四天的时候小陈没有被允许探视,林英瞳在电话那一头抓着头发。问,陈哥,我能不能上来看看我哥。小陈说,不行,海下城的入口下星期就彻底关闭了,现在最后一批入城的人正在通关,方舟再下个星期登船。很快海下、地面、方舟,就不能互通了。
林英瞳愣了,“那我哥要是没醒怎么办?”
这话没有把小陈问住,小陈耐心解释,会一直有专人照看和操作实验室,操作员包括实验成功了的改造人。“珊瑚”实验室里的人们是完全独立于方舟、海下城而存在的,注定要在“海中”生存——他们所需要做的,只是等“雨”落下来,覆盖并淹没地表。“珊瑚”作为一个大型的可移动实验室,会沿着早就设定好的轨道到达水压合适的地方。
第五天的时候,小陈没有拨视频电话过来。
之后的黎至昂身体各项指标逐渐平稳,作为一个新鲜构造的机体,虽然在以惊人的速度咬合着身上一切新的器官,然而人依然连着呼吸机,没有苏醒的迹象。
直到十数天后,小陈告诉林英瞳,要接柏玉登船。
林英瞳说,那你让我看看我哥。
小陈举着手机视频进了实验室的时候,那个立起来的水箱发出荧荧的光芒,是水中连接测量黎至昂体征的仪器在发出光来。
呼吸罩仍然套在黎至昂的鼻下,有一根细细的管道给他输送氧气——但是他的身体显然已适应了水中的环境,汩汩不停地注入到水箱中的氧气,已经可以被他翕动着的“腮”和口部从水中分解出来,供给大脑。
他被仪器固定着,闭着眼悬在水箱中。隐约见到正在愈合的胸膛在水中轻轻起伏,看起来似乎在熟睡。
“妈妈就拜托你们了。”林英瞳说。
而柏玉终于得知事实的真相,是在验证完船票、通过了安检,来到了登船等候处的时候。
方舟宏伟。
位于世界各地的它们都还没有起飞。说实在的,偌大的方舟是结合了飞行器、飞艇为一体的巨大的人造悬浮艇,动力方面,则将太阳光能利用到了极致。
柏玉是和小陈、王晓杭,乘坐着大巴、换乘火车,而后乘搭小型运输机,才来到原先保密的登船地点。
亚洲东部的那艘方舟,泊于腹地西南,它预备起航的地方海拔两千七百多米,在横断山脉的尽头,郁郁葱葱的一团绿海之中。
它那么大,为了修建它,深山老林之中,甚至建起了规模庞大的一套方舟运载基地
柏玉还在车上的时候远远地看去,透过茂密的树影望向山顶,还以为山顶泊着从天上跌下来的一大朵厚厚的云。
远观方舟是灰色的扁平状——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竟然可以飞起来。它静默地吞噬着近处的一切光线,色泽既顺滑又黯淡。越是靠近,越是显得硕大无朋,柏玉记得林英瞳给她描述的时候,还曾得意洋洋地背诗——他说:“妈妈,方舟太漂亮了,你来看了就知道,远远地看着,像一只停着的大鸟,是我们学的逍遥游,”林英瞳摇头晃脑给妈妈学,“「……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儿子的声音还在耳边似的。
柏玉透过车窗,努力地向方舟看去,在那一大片“云”的上空,就算是白日,也隐约可见“共工”的一道月牙似的阴影,它此时已经比月亮还要大许多倍。蜿蜒的公路愈发接近山顶,没有了四周围山壁的遮挡,即令是白日,都显得宇宙正在无限凶狠地向地球侵压过来。
柏玉嘴里喃喃儿子背的古文,“垂天之云……”
柏玉觉得儿子讲得真好——
——她后来又气又痛,回过神来的时候想,哪知道这小子,压根也没机会见到这景象呢?实在又是和他哥合起伙来编出的一套详实的谎话。
排队登船的人很多。在机器验证船票、人脸识别以后,人群似乎就根据舱位、属性和职业被不停地分流。柏玉发现,最后和她走在一块儿的几十个人里头,男女老少都有,但青年人很少,绝大多数是稍微有了些年纪的人,是柏玉的同龄人,再有,就是年纪很小的小朋友、被年轻的母亲或者年迈的祖辈牵在身侧。这一队列里的所有人都显得十分沉默,一路上几乎没什么交谈。
柏玉觉得奇怪。
皱了皱眉,才意识到似乎这些人都是单个前来的。没有“结伴”的,除了带着咿呀学语小朋友的,这一个队伍,似乎并非以“家庭”为单位。
简易的等候厅里,一位办事员正在挨个核实旅客的船舱等次。
柏玉的行李不算多,一个行李箱。依照黎至昂之前的嘱咐,精简了又精简,记得儿子说,我们都不能去送你,也没人帮你拎着行李。
队伍不算长,人们静静地。柏玉前面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有些花白的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乱,她拎了一只小小的手提包,放在行李箱上。柏玉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不时地从贴身口袋里拿出手绢来,小心地拭过眼角。妇人戴一副斯文的眼镜,每次拭泪,另一手要轻轻地抬起镜架,低着头,身材本来瘦小,若不是柏玉站在她的后头,她简直太容易被忽略掉。
柏玉哪能知道对方哭泣的原因。
“大姐,”柏玉探身上前,将一张面巾纸递过去,低了声音,“大姐,别哭啦,今儿不是登船嘛,”她不惯于安慰人,只是瞧她哭得令她不忍,“是好日子呀。”她温温柔柔。
那妇人接过了面巾纸,却在听到后面几个字时,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泪水里泡着的眼睛似乎有些浑浊,她开了口——
“怎么能叫好日子?”语气是诘问,声音有些沙哑。她捏着面巾纸,却不用,只是攥在手里,攥成一团——
柏玉不知所措,“啊?”
“怎么能叫好日子啊——”那妇人这样说着,声音稍微高了一些,周围就有沉郁的目光投过来了。
她顿了顿,柏玉不知怎么接。
“……我闺女还不知道是生是死呀。”她喃喃道。
柏玉听得一下愣了,“对不起对不起,大姐,我不知道——”
那妇人抬起眼睛,“你家……”她哽咽着停顿了一下,不少人都看着她们,她斜眼看了下他们,凑近柏玉一点,伸手握着她的袖子,“你家……是谁换你上来的?”
似乎真空了一秒。
柏玉望着她,疑惑万分地皱着眉头,感觉对方拽着自己的袖子、继而攥住了她的手腕,柏玉想往后退一步却动弹不得,她张了张口,“……换?”柏玉几乎是虚弱地问,“大姐,换什么——”
“你不知道吗?”那妇人眼睛里有长日哭泣留下的血丝,“咱们这个房间里的名额,都是换来的。我的名额——是我闺女报名了实验,用命冒险换的,她说,只有这样,咱俩才都能活——”她哑着声,“我悔呀!我糊涂呀!怎么就答应了那丫头,到了现在也没有她的消息,中间和她视频了一次,又不准我去死,也替不成她……后来,再也没给我来过信——”
柏玉感觉脑子里轰地一下,似乎所有血都往上冲。又刷地、血从头顶里往下跌,滚沸的血液,从手脚收束进心脏,再也没有泵出来似的。
——她的大儿子,再也没来过信,再没见过人影。
大姐还在絮絮地讲:“……我糊涂呀,又舍不得她,总想着留一条命,兴许还能见着她——”
柏玉嘴唇发着抖,脚底下似乎地面都软了,有些站不稳。“大姐,不是,我没听懂,”现在是她反手紧紧抓住对方,“什么意思啊,我儿子说……儿子说是他们单位给他的呀,”她连忙在贴身的皮包里去翻那些文件,“他们、他们说,他们实验室已经先登船——”
“妹子,”大姐打断她,神情从疑惑到小心,她觑着柏玉的神色,“方舟是这两天……才能登船的啊……”
柏玉僵住了。
奇异的,对痛苦的觉察似乎忽然顿住,对于大儿子和小儿子可能已经置身险境、凶多吉少这件事的判断和感知变得模糊,她的脑海里忽然如同咒语一般回荡起了一句话。
那句她怕了一辈子的话。
——「那个女的命硬,现在克死男人,将来,还要克死儿子的呀——」
柏玉听不见大姐在讲什么了,她又愤怒,又恨又痛,不知道怎么办好。只觉得手上针刺般发麻,小口小口吸进喉咙里的空气,进不到胸腔,眼前很快什么都看不到了。
周围一黑,人就向前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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