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诛仙（四）

赤裸女子听着她的脚步声，微微呆住，听见她似乎就要走远，忽然开口唤道：“你回来……”

        清涟听见她的声音，转回来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道：“有什么事么？”

        那女子用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她，似乎是在用心看她的模样，很久，才淡淡问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清涟向四周看了一眼，“还是诛仙台，我迷路了。”

        女子一愣，低下头想了片刻道：“你过来，我教你一个法术。”感受到清涟将头侧了过来，轻轻开口，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清涟凝神细听，点了点头。直起身子，女子似是疲倦至极，将身子缓缓靠在背后冰冷的石台上，向着清涟道：“等下你见到天上出现九曲归一的样子，便照我教你的念那口诀。”清涟点头，不住仰头看天。

        诛仙台上空灰暗的天空渐渐起了一点变化，地面上的重重氤氲雾霭缓缓升至天上，头顶的空气似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些灰白的云雾之气也在这巨大的漩涡之内，渐渐分开，成为九条灰白的雾带，向着漩涡的中心汇集。就在这几乎遮住整个天空的景象出现的同时，清涟的耳边响起了一阵奇异声响，便像是从天空中那漩涡的中心传来，好像有几千人正向着这里奔跑而来。

        清涟一见到头顶的异象，立时低头，合上双眸，将方才那女子教自己的法术口诀一字不落的背了出来，最后一字的尾音刚刚离开唇边，眼前忽的闪过一片七彩霞光，接着天地之间重重摇晃，清涟站立不稳，一跤跌坐在地，后背正撞在夹道冰冷的石台侧壁，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竟然似是晕了过去。

        耳边像是有人在轻声唱歌，声音轻灵悠远，婉然心动，只是，这歌不知是在哪里曾经听过，总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好疼”，睁开眼睛，不禁一呆。她方才跌晕之前分明记得，她和那女子是在那片阴森森的诛仙台之间，而现在，她眼中看到的，却是一片绿草如茵，小溪潺潺，野花芬芳，天空偶有白鹤飞过，天之尽头，隐隐传来悦耳的仙乐之声。呆了一呆，坐起身来，这才看见那个盲眼的女子静静坐在自己身侧，眼上仍然蒙着自己的那块手帕，只是身体不再裸露，而是穿起了一件白色的素纱。若不是那块蒙住双眼的手帕上透出殷殷血迹，这个女子真的如同仙女一般飘然于世，美丽出尘。

        “这是哪里？”清涟愕然问道。

        “诛仙台。”女子淡淡回答，面容淡漠。

        “……可是”话未说完，便已被女子的声音打断，“这是我用法术布成的结界，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外面的人，一时也看不到我们。”

        清涟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喜道：“这么厉害，那我们就不用怕了！”

        女子冷冷笑了一下，“这结界只能支撑一会儿，因我法力难以恢复，你的又尚浅，过不多时便会消散。”

        清涟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着她道：“那要怎么办？仙女姐姐，你还有没有办法？”

        女子微微摇一摇头，“我设下这个结界，并非是为了逃得活命，而是……”微微侧头，面向清涟的方向，“你这样舍命救我，我很是感念，就算我自己要魂飞魄散，也希望，你能够平安离开。”

        清涟听她语声平缓，不再是方才初见时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禁开心笑道：“仙女姐姐，你不会死的，你看，你的伤已经好多了！”偏头想了想，又道：“等下结界消散了也没有关系，阿承会来救我们的！”

        盲眼女子微微一愣，“阿承？”

        “嗯！阿承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清涟用力点头，笑容灿烂。

        女子却并不似她这般欢欣，淡淡的道：“他若前来救你，只怕也是死路一条。”

        清涟一呆，“什么？”

        女子转过头去，冷冷道：“我并不知你的这位朋友到底怎生了得，但就算是已经修成地仙之身，在这离恨天上，也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

        清涟脸上笑意消褪，手指紧紧绞在一处，怔怔看着那女子，很久忽然轻声道：“阿承会死么？要是那样的话，……他千万千万不要回来。”

        女子默然半晌，抬起一只苍白玉手，将那只镶有碧珠的项圈递给清涟，“多谢，你收好。”

        清涟默默接过项圈，戴回自己颈上，心中却还在想着这女子方才所言，又悔又怕，悔的是自己偷偷折返救人，却没有和阿承说，他若是发现了，不知会不会气的发疯，怕的却是，轩辕承发现自己不见，真的会回来找她，然后如那女子说的，落入陷阱，被人杀死！身子重重一颤，浑身发抖，不，她不要他死，他不能死！她宁愿……他顾全大家的性命，不要……回来……

        盲眼女子等了片刻，不见她说话，不禁先开口道：“你怎么了？”冷然声音之中，却也微微流露出一点关切。

        清涟摇头，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心里难受的很，却说不出那种感觉，一会儿像是火烤，一会儿像是冰浇，她一想到轩辕承，便是这般冷热交替，让她的心几乎要碎掉一样难受。

        盲眼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叫阿宛，这是我……唯一愿意叫的名字。”

        清涟听见她话，用力集中了一下纷扰的思绪，抬头看着她，轻声道：“阿宛，真好听的名字。”

        阿宛的唇角微微一动，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悄然爬上她美丽的唇，“当然好听，这个名字，是他为我取的。”

        清涟愣愣看着她那抹融化冰雪的笑容，呆呆问道：“他是谁？”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名字也是阿承取的，心中忽又火热起来，嘴角也情不自禁的弯起。

        阿宛却看不见她的神情，缓缓仰头向着天空，似乎从那里，能看到所有她想看到的人，和事，很久，才轻轻开口，宛若自语：“他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男人……”

        清涟看看她，和她一起仰头看天，可她除了天空缥缈的云雾，什么也没看见。

        阿宛就这样又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低下头来，向着清涟道：“若你能活着离开这里，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清涟点点头，问道：“什么事？”

        “替我到人间，找一个人，对他说几句话。”

        “找谁？”

        “他的名字……叫易青衫。”

        清涟想了想，又问道：“你要对他说什么话？”

        阿宛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告诉他，我在离恨天上，过的很好，过去种种，原来也没那么重要，我已快要忘了他，你让他也忘了我吧……”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连纤细的手指，都深深的陷入身下的泥土之中。

        清涟摇摇头道：“地上有那么多人，我上哪去找你说的这个男人？”

        阿宛呆了一呆，凄然笑了一笑道：“是啊，世间有那么多人，又要到哪里去找他……”混合着鲜血的热泪，从青色的手帕缝隙里滚滚落下，在她脸上留下斑驳凄艳的痕迹。

        清涟低垂眸子，默然不语，她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阿宛的悲伤，她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阿宛的手指渐渐放松，血泪在微风中吹干，脸上的冷漠重新凝集，将她方才的痛苦悲伤通通封在了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再开口时，声音已冷静如初，“我求你的事，你已答应了么？”

        清涟摇头，“就算我能找得到他，这些话我也说不出口，你还是自己去向他说！”

        阿宛听了她的话，呆了片刻，嘴角露出一丝凄然笑意，忽然软软倒下。

        清涟大吃一惊，连忙一把扶住她，“阿宛姐姐，你怎么了！”

        阿宛仰面靠在她身上，慢慢开口：“若是我能去见他，你以为我会忍心不见么？……我求你，是因为……我去不了了。”咳了两声，声音急促，似是呼吸困难，“我已在诛仙台上受刑整整二十五天，再有三天，就会彻底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你虽然救我出来，但已晚了，我的元神，早已损毁得残破不堪，那颗……那颗珠子，虽然有疗伤奇效，但……只能治愈外伤，若是元神受损，却是……无能为力……”

        清涟呆住，低头看了自己颈上明珠一眼，喃喃道：“还是……不行么……”

        阿宛似是轻轻笑了一笑，“我已是油尽灯枯，再过片刻，便再也不能维系这个结界，清涟，这是我临死之前唯一的一个愿望，你还是不肯答应我么……”她的声音轻柔如风，好像也同一盏将灭的油灯一般，渐渐微弱下去。

        清涟从未见过有人要在自己面前死去，心中纷乱，紧紧抱住她身体，在她耳边道：“我答应，我答应就是了！”

        阿宛紧绷的身体蓦的放松，露出了一个极深的微笑，带着深深的感激和欣慰，低声说道：“谢谢你……”

        四周的天色忽然暗淡，那种明丽的天光渐渐被一层阴霾笼罩，白鹤不见，野花枯萎，远处悠然的仙乐早已消失，只有阴冷的风声越来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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