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酷刑(二)
“在哪……”清涟盯着她,目光也缓缓从她脸上移到她身后的那团东西之上,心底的寒意慢慢传遍全身,忽然直起身子,神差鬼使一般伸手扯下了裴夫人身后那个东西上盖着的那块厚重乌黑的布……
蒙住那件东西的破布落地,原来是一件早已沾满污垢的破旧皮袄,月石柔润的银光下,露出了皮袄下的那个东西。
四下无声,只有秋水急促的喘息声清晰的响在每个人耳边。清涟呆呆跪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手脚冰冷。
皮袄之下,是一个“人”,或者说,像是一个人。
这个人,只有半边脸。从额头正中,到鼻梁嘴唇,整整齐齐的被分为两半,一边肌肤平滑如常,另外的一边,却是一种狰狞可怖的暗红颜色,仍旧潮湿发亮的筋膜之下,甚至可以看到一条条交错的血管里,血液在缓缓的流动,这半张脸上,竟然没有皮!更为可怖的是这个人的一双眼睛,在那半张好脸上原本的眼睛已经被人剜去,只有一个深深的黑洞,而在另半张已经剥去面皮的脸上,却有一只没有眼皮遮挡的眼珠向外突出,因为没有眼睑遮挡,这只眼球的白眼珠显得十分硕大,上面布满红丝,可怖至极。若不是因为有裴夫人在旁,知道这个“人”的确是一个人,在此种地方乍然看见,胆子稍小的只怕立时便会吓晕过去。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清涟樱唇微微颤抖,低低的道:“他……他是……”虽然她心里已经想到了那三个字,却无论怎样用力,都没法从嘴里说出来。她不相信,那位俊雅慈和的裴大人,那个少年学剑,只身闯荡九州的裴大人,那个深爱自己妻子和儿子的裴大人,会变成眼前这个被剥去半张面皮,狰狞可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不相信!她怎能相信!
裴夫人脸上的肌肉剧烈的了一下,像是强行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双枯瘦苍白的手,十只手指全都死死的抠进地上坚硬的石缝中,殷出暗红的血色。
“他就是我的丈夫……裴怀安。”她冷冷的说了这一句话,慢慢的垂下头去,一动不动。
清涟呆呆看着眼前那张狰狞似鬼的脸,身子一歪,竟然向后坐倒在地上,却根本没有知觉般,连眼珠都不会转一下。
轩辕承半跪下来,扶住清涟肩头,眼睛看着裴大人那张恶鬼般的脸,低声道:“裴夫人,裴大人的神志可还清楚?”他见这半天,裴怀安只是瞪着那仅剩的一只毫无遮挡的眼珠直直盯着面前,半张脸上毫无表情,既无愤怒,也无痛苦,不由心中略有疑云。
裴夫人听见他问,抬起头来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自从他变成这副模样,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呵……他也没法再说话了。”
轩辕承一惊,“没法再说话,为何?”
裴夫人冷冷一笑,“三堂会审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割去了怀安的舌头,没有舌头的人,又怎能说话。”
轩辕承沉默不语,一簇烈火渐渐燃烧在他双眸之中,眼前所见所闻,竟令他想起了十多年前在帝神之城,自己和娘亲是如何被像畜生一样拉上那座高高的祭台,若不是师尊及时赶到,自己和娘亲岂非也会是此种下场!他本以为钩吻大祭司已是世上少有的恶毒之人,现在却渐渐明白,原来这样的残酷血腥,在这个世界上,比比皆是。
沉默之中,清涟微弱的声音忽然传来,低低的道:“那么……云熙呢,云熙是不是也……”
裴夫人听见“云熙”这两个字,红肿的双眼中顿时明亮了一下,抬头看着清涟道:“云熙……”这两个字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道阳光,将裴夫人绝望痛苦的脸照亮。
“清涟,答应我,帮我找到云熙!”裴夫人忽然伸手抓住清涟双手,用尽全力的抓着。
清涟一愣,“找到云熙?云熙他去了哪里?”
裴夫人微微喘息,“在裴府被抄的前一天,云熙就和那位白姑娘一起离开了家。他不辞而别,只给我和怀安留了一封信,说他今生非锦绣不娶,无奈我们不肯接纳白锦绣,所以他宁愿放弃锦衣玉食,和白锦绣远走高飞,不能尽孝于我们膝下,他今生有愧,拜别爹娘,养育之恩,只有来生再报。”说到最后,裴夫人语声哽咽,就算她已经经受了那么多残酷的折磨,从刚才看见她的时候起,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而现在,在说起自己唯一的儿子之时,她冰冷沙哑的声线,终于颤抖,已经干涸的眼中,慢慢蓄起冰冷的泪水。
“白锦绣,又是白锦绣……”清涟低下双眸,喃喃的道。她记得长安城那个胖玉莲说过,在七月十四那天夜里,有人看见白锦绣进了刘家村,而七月十五晚上,便有那个神秘人在大理寺门前鸣冤告状,七月十六裴府被抄,现在照裴夫人所说,白锦绣在七月十五夜晚之前,便已经和裴云熙离开了裴府,不知所踪。种种迹象,无一不能说明,白锦绣和裴大人获罪、裴家家破人亡之事必定有脱不开的干系!手指握住裴夫人冰冷的手,柔声道:“裴伯母,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云熙,把他好好的带回来。我们现在就带你和裴伯伯离开这里!”说着伸手搀扶裴夫人,同时仰脸看轩辕承,轩辕承会意,上前一步,俯身去扶裴大人。
裴夫人看见他的动作,下意识的要向堆坐在地上的裴大人扑去,口中失声道:“住手!”轩辕承吓了一跳,双手本已扶住裴怀安的手肘,却又松开,转头看她。他手放下之时带起了裴怀安身上盖的一件破旧的长衫,无声落地,露出了刚刚掩盖在长衫下的整个身躯。
轩辕承转头一瞥,如同泥塑,低头盯着地上的那个人的躯体,无法说出一句话。虽然他是一个男人,虽然他已经见过了包括剥去人半张脸皮这样残忍的事,但当他看见现在的情景时,十只指尖竟然全都冰冷,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这已经不仅仅是一种骇然,更为强烈的是一种几乎出离的愤怒。
地上的裴怀安,上身并没有穿衣服,并非是没有衣服给他穿,而是他根本就不能穿!在他已经枯瘦如柴的身躯上,两肋的地方,竟然也没有皮!不只没有皮,甚至就连肉都已被撕扯得稀烂,几根白森森的肋骨赫然外露,体外与内脏间,似乎只是隔着一层血肉模糊的薄薄筋膜。再向下看,是他的双脚,也许这已经不能被称之为“脚”,因为在这双脚上,已经没有一丁点儿皮肉,却也看不见一点儿血污,这双脚上的肉,早已给人剔得干干净净,一只脚到脚踝,另外一只直到小腿,一副白惨惨的脚骨耷在地上,在黑色的地面衬托下异常刺目鲜明。
清涟骇然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不能相信这会是真的。裴夫人挣开她的手,返身扑到裴怀安的身上,从地上抓起那件破旧长衫重新盖住他身体,双手紧紧将他抱住,低低的道:“怀安,我知道你疼,你忍着些,我给你盖好……”清涟呆呆站着,似乎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脸上的神情似乎极是痛苦,却根本没有发泄的渠道,只是一片惶然的回头看着轩辕承。
轩辕承微微闭了一下双目,咬着牙慢慢问道:“谁干的……”
裴夫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惨笑,声音如同夜枭般凄厉沙哑,“还能……有谁?三堂会审,邝大永,费仲叔,韩文广……,这三个畜生……”
轩辕承在心里默默将这三个名字念了一遍,双眼如同火烧,他早已想到裴大人定然是被屈打成招,也曾听长安那个小老头说过三堂会审时的确是动了大刑,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世间,竟然还会有如此惨无人道的酷刑,这样的刑法用在人身上,只要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几乎没有人能熬得过!这已经不是审案,而是根本就要置人于死地!蹲身下来,伸手搭在裴怀安露在外面的一只手腕上,受到如此摧残折磨,带着这样一身惨不忍睹的重伤,千里流放到这无水无粮的茫茫沙漠,虽然他也不愿猜想,但却不得不去验证,裴怀安大人……是不是还真正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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