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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微雨


青河郡,大唐西部边陲的一个小小城镇,因城内有一条大青河得名。郡守姓高,为官清廉,爱民如子。

        “青河郡水妖猖獗,戕害百姓,若有能人高士能降服此妖,愿以百两黄金奉上……”已经破败的城门之前,贴着这样一张已经泛黄的官榜,几个身着褴褛的人寥寥围拢在前,在刺骨的寒风中交头接耳。

        她将这张官榜读了三遍,走上前去,抬手揭下,旁边一片哗然,她仿若未闻,抬起一双凝着冰雪的眼睛清冷冷地说:“我要见青河郡太守。”

        太守府衙,看着下面亭亭而立的蓝衣少女,高太守温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揭官榜?”

        她抬头,声音颗颗珠落玉盘:“我叫碧尘,我能降妖。”

        “你可知这水妖凶残异常,匿身在青河之下,三年之间,已戕害了几百无辜城民,它妖法高深,令人防不胜防。”

        “道法无边,纵他神通广大,也一样有降服之道。”

        太守仍是摇头:“在你之前,已经有十几个除妖的术士折在了那妖怪手中,他们都是男子,个个身怀绝技,身强体壮……”

        她樱唇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冷笑:“道法高低,并非是以男女体格论断,大人久自为官,却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高太守无言以对,“好吧,明日就是三月初三,是那妖怪每年到城中搜寻童男童女的日子,姑娘若有道法,便在那日降了它,救一救我这青河郡里无辜的孩童。”

        她一笑,宛若冰雪中寒梅绽放。

        “好,三月初三。”

        三月初三,大雨倾盆,青河水暴涨七尺,漫过河堤,冲垮了河岸两侧早已废置的民房。这一年的水势,比往年还要大的多。

        蓝衣如水,她飒然走出太守一行人的巨大纸伞,头也不回地走向青河河堤。

        “碧尘姑娘……”高太守仍有犹豫,窈窕的娇躯却早已落入泛起层层泥沙的浑黄河水中,明蓝的裙摆在河水中绽开,宛如一朵明净的蓝色莲花。

        青河河水又深又寒,浑浊湍急,即使睁大眼睛,也只能看见急遽从眼前掠过的灰白骸骨。

        她不疾不徐,气沉丹田,使出本门绝技避水诀,慢慢沉入青河河底,见到了那只在青河郡城民口中谈之色变的河妖。

        河妖蹲踞在堆满白骨的黄沙河底,像是正在等她。

        她曼身而立,一双清冷的美目冷冷落在眼前的河妖身上,声音比她的目光更冷三分。

        “原来你这妖孽已修成了人形。”

        河妖桀桀大笑,睁大了一双色意饧饧的怪眼:“本大王也没想到,你竟是这么鲜嫩儿的一个姑娘,正好,我还缺一个镇河夫人,便是你了!”

        她粉脸陡寒,眉黛凝霜,骂一句:“孽畜”,身前三尺青光闪现,已将那河妖包围在剑网之中。

        这河妖虽然壮硕,却也不是她的对手,拼斗了片刻,便已落于下风,向着她吐出一股浓稠的粘液,便想借此逃走。

        她一声娇叱:“哪里走,看剑!”掌中青霜剑出,便要在那河妖背后戳一个透明窟窿。

        眼看这残害青河百姓的河妖就要毙命在她剑下,却听耳边一声钹响,她一双美目登时发直,再响两声,便已扔下了手中青霜宝剑,呆呆地站在河妖面前。

        河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子,伸出一双墨绿色的怪手搂住她柔软的娇躯,腥臭的嘴亲上了她白玉般的脸颊,“美人儿,宝贝儿!你可馋死大王我了,来,让大王好好疼你!”

        清凌凌的瞳中映出一张流涎丑怪的脸,腥臭发黑的长舌头便要向着她花瓣一样的樱唇里伸来,眸中的冷傲化为了冰冷的泪水,从绝美的眼角滚落。

        若我今日被这妖孽所辱,势必要先将它斩为肉泥,然后自尽!

        紧紧闭上翦水双瞳,只待承受这逃不开的噩梦。嘴里没有恶心的长舌探入,只有耳边传来一声惨叫,接着那双一直紧搂着她的粘腻手臂从她腰上松松滑下,扑腾一响,娇躯上那令人作呕的野蛮力量完全消失。她愣愣站了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下一刻,就看到了他。

        他一身白衣,皎如明月,漆黑的长发在河水中飘舞,比长发更漆黑的,是他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睛,正温柔地凝注在她脸上。在他脚下,是一条丈余长的墨绿蜥蜴,早已一动不动。

        “……是你救了我?”她问,一向冷若冰霜的俏脸忽然飞红。

        男子微笑,点了点头,声音温柔如水:“我叫幽灭。”

        河妖被斩,青河郡雨过天青,百姓欢腾。

        城北有一片花树林,栽的全是杏花,此时三月初三,微雨蒙蒙,杏花娇艳。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杏花树下,他深黑的目瞳仿佛也浸染了春雨温润。

        “碧尘。”她回答,清冷的声音不期然地带出了一点点娇羞,如同头顶娇艳的杏花。

        “碧尘……”他温柔一笑,“碧落黄泉,紫陌红尘,除你之外,这世上再无一个女子,可以当得起这个名字。”

        她抬头,映出眼中万点娇红。

        那一天,杏花林中的两个身影,逐渐接近,最后叠合,在三月仍是微寒的轻风细雨中,久久没有分开。

        “幽灭,你一定要回九重天上去么?”

        “是的,正如你一定要回你的师门一样。”

        “那……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她仰起脸,望着他的时候,瞳中星星点点,只余娇柔。

        “……三年之后,东海之滨。”沉默了片刻,他说。

        她不再问下去,只是轻轻地埋头在他胸前,发出了一声比三月微风还要轻的叹息。

        三年之后,东海之滨,她如约而来,而他,却没有到。

        她在海边整整等了七天七夜,没有等到那个如同九天明月的清朗身影,却等来了一场恐怖的暴风雨,她身上一尘不染的蓝裙,在暴雨倾盆的一刹那湿透。

        “碧尘,你这个傻瓜,他在骗你,他不会来了,不会来了!”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大声嘲笑。

        “不!他不是骗子!他不会骗我!不会!”她双手捂住耳朵,在淹没一切声音的狂风暴雨中大声呐喊,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也许除了那些穿梭在暴雨中的海燕。

        在她生命的二十年里,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独无助,在暴雨中奔跑,跌倒,再奔跑,不知怎么,竟跑到了一处生满白色石林的礁石之上,再然后,就看到了他。他站在一株石笋之下,用那双异常深黑的眼眸温柔地望着她,向着她张开双臂。她眼中热泪盈眶,仿佛迷路的孩子终于看见了灯光,奔跑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幽灭,我……我以为你骗我,我以为……你没有来……”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也并不打算追问,他来了,不是么?只要他来了,那所有的一切就都有意义。她像三年之前那样将头埋进他胸膛,却闻到了一种腥臭的气息,同时,那具抱着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冷,僵硬得好像一块石头。

        “幽灭?”她疑惑地抬起头,他的身上,怎么可能出现这种味道?她看到了他的脸,还是那张英俊的脸,却布满了贪婪的笑容,他张开嘴,露出了满口细碎锋利的尖牙……

        “你不是幽灭!”她只喊了这一句话,下一刻,便是撕心裂肺的剧痛,眼前一黑,沉入了黑暗之中。

        她不知道她是如何熬过那一段濒死煎熬的时光,她只知道,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男子,而是她的同门师弟。看见她醒来,他一向冷澈的眼睛里发出狂喜却温柔的光芒,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的珍宝,而她却在他怀里再度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就算伤的身心俱碎,占据她心的,仍是那个人的那双眼睛,那么深,那么黑,那么的温柔。

        轩辕师弟是师尊座下最小的弟子,身世似也是个孤儿,他有一双比她更冷澈的眼睛,却在看着她的时候,流露出无尽的倾慕与温柔。师尊告诉过她,他所肩负的使命。她没有告诉他们她和那个人的关系,但她却告诉了他如何到九重天上找到他的方法。她也不知道,她一定要去到那高高在上的离恨天上找他,到底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师门所肩负的天下苍生。她甚至不知,凭着自己几人,能不能在那威严无匹的天界见到他……

        她终于还是见到了那个人。在高处不胜寒的九华摘星阁,在她以为她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的时候。

        他对她说,那年杏花微雨,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句戏言。恍惚一瞬间,她泪流满面。

        这是她第一次为了一个男人流泪,也会是最后的一次。青霜剑下寸寸断折的不仅仅是她的发,更是她的情。她把最后的骄傲留给了自己,转身走出了他的视线。从今往后,沧海桑田,惟愿此生再不相见。

        再然后,便是玄天锁魂阵中的梦魇,如她所愿,自此神毁魂失,再也不会为情所伤,只是,在她永远地陷入黑暗之前,她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他抱着她,就像三年之前在那片杏花林,在她耳边温柔低语:“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不知道她是否算是活了下去,三魂尽毁,七魄缺失,纵是师尊道法通天能为她补魂塑魄,她也依然同先时一般,沉睡着无法醒来,或许,并不是她不能,而只是她不敢,她是师尊座下最坚强的女弟子,然而所有的人都只能看到她的坚强,却看不到她坚强外壳下少女的脆弱。她宁愿浑浑噩噩地躲在这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中,至少在这片黑暗里,她可以梦到那一年的三月初三,梦到那个轻而易举就敲开她少女心扉的白衣男子。

        然而就连这个小小的愿望,她最终也无法做到。她的轩辕师弟,这个一直有些倔强的少年,一直不离不弃地照料着她,就算是出生入死,也要将她带在身边,他坚信师尊的道术和医术,他一直都笃信,让她混沌不醒的并不是她受过创伤的魂魄,而是她难解的心结。

        他时常在她耳边说话,说他们少年时的往事,说他们最最敬爱的师尊,然而,最令她在黑暗中颤栗的一句话是:“你放心,等一切过去,我会去玄天锁魂阵,换他回来。”

        换他回来,他是谁?他在哪?他……是不是还能回来……

        她冰冷麻木的魂魄因为这一句话有了一点温度,在她浑噩的躯壳内火种般明暗。

        她终于完全清醒,是在那个非人非鬼游离于三界之外的阴阳境,冥冥之中,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在等她!她的魂魄在躯壳内剧烈跳动起来,第一次想要挣脱那种一直禁锢她的麻木和黑暗,她要见他!就算违背了自己当初亲口所说的话!她要撕碎所有少女的羞怯与矜持,今生今世,他还欠她一个回答!

        自那一场情殇梦魇,三年之后,她清冷的双眼第一次发出了明亮清透的光芒,她看到了那个曾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地方,在三月微寒的城中一角,那一片红得像火的杏花林。她毫不迟疑地走过去,因为她知道,他一定在那里。

        他果然在,就在一棵杏花树下,头顶上的杏花开得艳丽,落了他一身一发,旖旎了一身的清辉光华。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能再见你一面。”他回头看着她,目光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温柔。

        她所有的话都被他温柔的目光堵在了喉头,瞬间哽咽。

        “九天仙路无情无爱,虽然我是仙,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地做一回人。”他的眼中除了温柔,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希冀与渴望,原来,这就是他最后给她的答案。

        “不!你不要走!”她扑倒在那棵杏花树下,拼命伸出手,却触不到他已渐渐淡化的白色衣衫,“幽灭……我不要做什么神仙,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只要和你在一起……”她又一次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泪落如雨,然而他却已消失,“碧尘,世事艰险,你要好好保重。”低沉温柔的回声,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一丝缱绻。

        她知道,他走了,他来这里,本就是为了与她告别。

        很久很久,轩辕师弟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在她耳边说:“师姐,走吧,只有我们能够从这里出去,才有可能再见到幽灭上仙。”她没有回答,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向着那片杏花林外走去,她知道,从今以后,无论上天入地,她也再不能够见到他了。在走出杏花林的一瞬间,她心底的那片娇羞嫣红,刹那枯萎。

        无垢之河彼岸,当她望着那清澈得不染一丝杂质的河水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决定,在那一刻,忽然无比轻松,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也许,这条无垢之河将会是她此生的归宿,但也或许,是她和他重新的开始。

        她的轩辕师弟一定没有想到,她会用本门的法术制住自己嫡亲的师弟,他应该更想不到,从她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之内爆发出的灵力竟然有如此之强。

        她和他擦肩而过,没有去看他已然绝望的双眼,虽然一个男人无声的泪水已经让她有些心碎,她多想停下来,摸一摸他的脸,告诉他不要伤心,就像他们小时候在太虚结境的时候那样,可是最后,她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已经长大了,他要学会承受痛苦,接受别离,因为这两件事,永远没有人能逃得过。

        她走下了无垢之河,晶莹纯净的河水温柔地涌上来包围了她,她闭上美丽的双眼,轻轻哼起了歌。

        幽婉的歌声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三月初三,她纵身一跃,跳进了冰寒刺骨的大青河。她缓缓沉入水底,睁开眼睛,眼前不见浑浊的泥沙和那只丑陋的水妖,只有一个白衣男子静静地站在一棵杏花树下,杏花如雨,簌簌飘落,男子缓缓回头,一双幽深的黑眸温柔地望定她,莞尔一笑:“你来了。”

        她笑了,满树杏花黯然失色,“我知道,你会在这里。”

        晶莹剔透的河水之上开出了一朵朵青色的莲花,随波摇曳,美丽婀娜。

        结束,也许只是另外一个开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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