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2:路遇
“遗迹,集会,亡灵潮,巨龙尸体……我知道你很累,肯恩。”
麦格缓缓坐下来,没有任性地哭闹,也不是在渴求关心。
她只是平静地说着:“抱歉, 我已经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往后的旅程如履薄冰,我知道不该在这种情况下去打扰你……这……这会令你感到困扰。”
麦格用两根手指撑着额头。
她吹进夜色里的叹息,让肯恩想起席琳娜吞云吐雾的样子,于是两个人便开始长谈。
麦格在旅途中常常惦记着远去的【朗明威】,还有陷入王国争锋的【诺林】。
她聪明且理性,当然不是在刻意折磨自己,但是那些可怕的预感总是不请自来。
北境寒风凌冽,当她保持沉默地跟着南疆人更换一个又一個驻扎地的时候,基本都没有事情可以做,只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收集情报,然后在脑子里反复咀嚼那些道听途说的消息。
连续数周的奔波,然后,必然免不了的,崩溃。
肯恩的两只手肘搁在膝盖上,指节交错于前,说道:“你知道么,自从锡蒂死后……我想通了很多关于生死的事情,我不再被那些东西所困扰……”
麦格认真地倾听,她其实页能够看得出来——肯恩不再过分苛责自己。
作为旁观着,她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但锡蒂的死也提醒我去珍惜,”肯恩的语气很平和。“我的朋友,我的部落, 我遇到的那些善良而又有趣灵魂。”
“得您褒奖,我感到很荣幸,肯恩先生。”
麦格很得体地微笑。
肯恩也知道自己可能没办法改变她的决定, 于是便说出个折中的办法。
“我在抵达桑顿卡亚之前会试着去联系席琳娜, 至少揭惘者组织的根须遍布奥苏亚大陆,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你。”
麦格点点头,没有再反驳。
她知道旅行还有段距离,只是过往的教育,不允许她不辞而别。
弗伦冈依旧对桑顿卡亚宣战,肯恩才是生死未卜的那一个,但他由衷地希望麦格能够回心转意,去寻找伯克,或者乖乖听话地被揭惘者组织保护起来。
但麦格知道自己心中真正渴望的东西是什么。
虽说提前埋下了离开的铺垫,大家仍旧可以在最后的相处时间里,假装今晚的夜谈从未发生,在抵达桑顿卡亚的某个夜晚,朝着离去的车队挥手致意就行。
……
嘈杂声将肯恩唤醒。
一支纹身繁杂,装备齐整的队伍正在佣兵营地旁卸货,成箱成箱的战利品。
肯恩穿着厚外套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珰图,还有其他复杂运送箱子的牲性氏族晚辈。
乌森布的儿子很匆忙地打了个招呼, 礼节很重,视他为受人尊敬的战旌。
货物分量很多, 形形色色,以毛皮和锻造耗材为主。
牲性氏族并不在意那些虚浮的战利品,在意的是肯恩做出的决定,以及他的立场。
弗伦冈铎正式向肯恩宣战,并且在南下侵袭的浪潮中,牲性氏族没有办法表现出强势,毕竟这片荒原真正的主导权并不在他们这儿。
长老们狠欣赏肯恩,但没有办法站他的队。
面前这些辎重材料的数量,远远地超过了战场上正常的量,说明牲性氏族也掏了钱,用些隐性的手段支援桑顿卡亚。
他们不指望肯恩能赢,只希望他别死。
……
赞比第一次注意到水痕的时候,她刚刚跑赢了一场沙暴。一开始痕迹很淡,当她从沙层深处举起岩石时,只感觉到一片潮湿的凉意。随着她越来越接近古老的北境深处,一块块石头上的水痕开始变成湿漉漉的水滴,仿佛是在哭泣。赞比飞快地掠过沙漠,心中明白这些石块有很多故事要向她倾诉,但她没有时间聆听,以分辨那泪水究竟来自喜悦,或是忧伤。
翻起的湿润土层已经变得水花淋漓,细小的河流从她踩着的岩石上汩汩而出。赞比终于来到了城门前,她听到岩床上奔腾的水声震耳欲聋。黎明绿洲,生命之母,在黄沙下雄健地咆哮着。
过去的几百年里,她的部落一直跟随着季节性变化的水源而迁徙。所以,只要循着水流,就很有可能找到她的家人。然而令赞比沮丧的是,如今北境深处的水源仅剩下最为古老的一处。帝国都城的残垣断壁已经是人们避之不及的悲伤之地,就好像躲避着大塞荒漠和徘徊其间的猎食者。
赞比勒住脚下的岩石,一个急停,险些让她踉跄摔倒。她飞快地把石头摁进沙中掩藏起来。赞比四处观察着——维考拉的那个女人说的没错,这里已经不再是只有鬼魂和沙土的遗忘废墟了。城墙外临时搭建的营地满是人群,忙碌的景象好比是洪水来临前的蚁丘。因为看不出这些人的身份,她决定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最好低调一些。
看起来北境深处各个部落的人都来了,但是赞比仔细地打量着他们,却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这些人各有目的,他们争论着到底是该留在营地,还是进入旧城寻找庇护。有人担心,既然这座城能够升起,那也会再度沉陷,把所有呆在里面的人活埋掉。有些人则看着天边风暴那不自然的闪光,认为城墙是更好的防御,即使这些城墙已经在沙中掩埋了数个世纪。每个人都急匆匆地跑来跑去,稀里糊涂地收拾着行李,脸上挂着忧虑,偶尔抬头望望天色。赞比虽然早前就甩开了风暴,但用不了多久,沙尘就会撞上这里的城门。
“赶快决定吧,”一个女人对她大喊,声音几乎要被搅动的绿洲和渐近的狂风盖过去。“你要进城还是留在外面,姑娘?”
赞比转过去,看到一张北境深处人的典型脸孔,但除此之外,完全是陌生人。
“我在找我的家人。”赞比指着自己的短衣:“他们是织匠。”
“鹰父承诺会保护所有城里的人。”妇人说。
“鹰父?”
妇人看着赞比疑惑的脸,微笑着抓起了她的手。“黎明绿洲重新开始流淌。北境深处有希望了。”
赞比看看四周的人群。看来是真的。虽然他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入伟大都城的深处,但他们脸上的恐惧更多是来自诡异的风暴,而不是这座城市或是回归的皇帝。
妇人继续道:“今天早上这里是有一群织匠。他们打算在城里等待风暴过去。”她指着挤挤挨挨的人群,他们正推搡着涌进北境深处新生的心脏。“我们要快点儿了,他们要关门了。”
赞比被妇人拉着挤向首都的一处城门,身后靠过来一群陌生人,他们在最后时刻放弃了硬扛风暴的想法。然而,还是有几撮人聚在他们围成圈的牲畜旁边,打算在城外捱过风暴,这是北境深处的商队常年习惯的做法。远处,风暴的外缘劈过几道古怪的闪电——北境深处的古老传统恐怕顶不住这场灾难。
赞比和妇人被推挤着跨过了金色的门槛,意味着她们已经进入了真正的北境深处。沉重的巨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北境深处旧日的伟大荣光在她们眼前徐徐展开。人们紧挨着浑厚的城墙,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就好像他们感觉到,这些空荡的街道只属于某个人。
“我敢说你的族人就在城里的某个角落。大多数人都会呆在城门附近,很少人能勇敢到走进城内。但愿你能找到他们吧。”妇人放开赞比的手,又笑了起来:“予你水和阴凉,姐妹。”
“予你水和阴凉。”赞比低声回应,然后看着妇人消失在躁动的人群中。
沉寂了千年的城市如今充满了生命的脉动气息。戴着头盔的守卫,身上披着金红色的斗篷,沉默地注视着北境深处的新来者。虽然眼下一切太平,赞比还是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对劲。
赞比伸出手,放在厚厚的城墙上想要安慰自己,却忍不住低呼了一声。从她手掌内传来了岩石的搏动——痛。一阵没来由的可怕疼痛吞没了她。成千上万的声音被镌刻在石头内。他们的生命被生生斩断,烧焦的影子深印在岩石里,弥留之际的恐惧和痛苦在她的脑海里尖叫。赞比把手抽离石墙,踉跄跌倒。她在石头里感到过振动,那是久远记忆所留下的回响,但从未有过今次的体验。这座城里曾经发生的事情让她几乎崩溃。她站起来,双眼圆睁着,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城市。巨大的厌恶从她心底升起。这不是一座重生的城市,而是沙地里凸起的一座空坟。
“我必须找到我的家人。”她喘息道。
一支全副武装的商队愿意带塔莉垭一程。
他们做的是奈瑞玛桀丝绸的生意,此行的打算是南下去往肯内瑟。
臭名昭著的肯内瑟位于大塞的北端,让塔莉垭在马车里颠得七荤八素,终于在抵达杂货市场之后才能双脚沾地。商队的老大是一个瘦成麻杆的女人,名叫夏玛拉,一双眼睛像是磨亮的黑大理石。她建议塔莉垭别再往南去了,但是塔莉垭告诉夏玛拉,她的家人需要自己,而且他们对于即将到来的威胁毫不知情。
……
当玛迦回到营地时,眼前只是一片破坏殆尽的废墟。那辆曾为她挡风避雨的大篷车,被从内到外洗劫一空,车架子倒在地上,还在闷烧着。满地都是扯碎的衣服和毁坏得看不出原样的器物。
她在离丹吉睡下的地方不远处找到了他的尸体。他是为了保护翠娅而死的,而她此刻就躺在丹吉身后。看来凶手把两人的尸体拖到了同一处。从地上的血迹来看,他们死前没有痛苦太久。丹吉的手指和翠娅扣在一起,似乎还在留恋着彼此的触摸。
玛迦还看到了厄鲁席恩。他在死前换掉了两个强盗的性命,然后与帕尔一起被困在马车里,烧成了焦炭。
一地血腥残暴的藉中唯一完好的事物,就是丹吉的那一双面具。玛迦把它们捡起来,捧在手中端详了一阵,然后轻轻地盖在自己脸上。血腥残暴的灵的声音遽然传来。
“追叫玛迦的人。”
女孩疯狂地跑向针溪郡,一次也没有回头。
金环剧场,座无虚席,无数双闪光的眼睛汇成了一片海洋,全都兴奋地注视着天鹅绒织就的大幕。国王夫妇与一班臣子也坐在剧场里,焦急地等待着剧目开演。当黑色的帘幕缓缓升起时,每个人都安静下来。
玛迦坐在后台的换衣间里,外面的观众齐齐噤声不语,等待着她的登场。玛迦细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青春的荣光从她的瞳仁中早已消散多年,只留下一头苍灰色的长发。
“夫人,您的戏装还没穿好呢!”剧场管理焦急地说。
“不急。孩子,等到最后一刻。”玛迦淡然。
“现在就是最后一刻啦。”管理举起玛迦一身行头里最后的两样东西:一张阴险狡诈的脸,一张血腥残暴的脸。正是当年奥菲尔伦剧团留下的那套面具。
“愿您今夜的演出如有神庇。”剧场管理恭敬地递上两副面具。
玛迦已经准备好了。她温柔地将面具覆在脸上。一阵熟悉的寒意攀上她的背脊,与那个夜晚毫无二致。她全身心地接纳着,一如往常。
她拖着滑步,踩着阴险狡诈的灵优雅的步态登上了舞台。全场屏息。玛迦身子一弓,又变成了嗜好逗弄猎物的野蛮血腥残暴的灵,吓得观众汗毛倒竖。作为双子死神的化身,她在舞台上飘忽无定,既将永久的宁静赐予痛苦挣扎的人,也会毫不留情地撕裂生者的喉咙。直到所有人纷纷起立,爆发出狂雷一般的掌声时,她的演出才宣告结束。
一切都如此逼真。观众们献给玛迦的爱戴无人能及,因为只有她能够演出一场精美的死亡。
甚至连国王与王后都站起了身,向她投来赞许的眼神。
但玛迦的耳中听不到任何掌声和欢呼。她感觉不到脚下的舞台,也感觉不到其他演员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一起鞠躬致谢。她的胸口被一股尖锐的疼痛绞住了。
玛迦勉强抬起头向观众望去,只见每一张面孔,都不再是人类的样子——要么是阴险狡诈的,要么是血腥残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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