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会元
至公堂——大梁的会试阅卷之地。
至公堂之中,此时一片灯笼,十八房考官,还有礼部以及内宫派来的文吏,弥封、受卷、供给、对读、誊录吏员,总有二百人都立在堂侧。
他们个个鸦雀无声,一派紧张肃穆。
一个上了年纪的太监,这时神色平淡的带着带刀侍卫,静悄悄进来,虽未发出声音,存在感极强,有考官没忍住,看一眼,结果立刻被侍卫发现,冷冷扫来,让考官忙避了过去。
这是张公公,在弘治帝面前有些颜面的首脑太监。
紧接着,就听着“进香盟誓”一声高呼,三位主考官率十八房考官,排队至铜盆里盥洗了手,又向“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龙牌,以及“大成至圣先师”牌位恭行三跪九叩大礼。
共声进香盟誓:“我等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徇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这是几百年一成不变的规矩,人人耳熟能详,但人人都严肃,无它,这世界可真有鬼神。
盟誓完,考生卷子则由着有品级的文吏不断运来。
当所有卷子都一一摆在宽敞的大厅内,这二十一人各自肃然端坐,参加会试的考生,是鱼,是龙,命运基本就决定在这些人手里了。
两扇大门呀呀关闭,等待着主考官发话,主考官林华玉略点了点首,目光一扫,沉声说着。
“诸位,虽是老生常谈,我还是要说下,皇上对这次科举非常重视,派来的人,是张公公,我相信大家都认识。”
文吏不敢稍动,而众人颌首,来的是谁,三位正副主考官,以及十八房考官,没有一个不认识。
他过来,这明显就是巡查监督。
虽说以往会试,弘治帝也都重视,可这次连张公公都派来,率侍卫巡查监督,明显较之往常更重视。
怎能不让他们不加倍小心?
“义理大家都是宗师,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想说一句——各位有幸成为考官,无论点了谁,以后见了你们,都得施半师之礼。”
“因此,你们再想构私舞弊,值么?不仅仅个人功名和身家性命付之东流,还祸及家族。”
“阅卷还没有开始,想想汝妻汝子。”
主考官话说完了,转身对着张公公:“公公有话说么?”
张公公收敛了惊讶,说着:“林大人这话说的透彻了,咱家其实一直奇怪,为什么有考官舞弊?”
张公公的话在厅内响着,带着丝丝金石之音,众人面面相觑,又听着说:“虽朝廷有规矩,主考官只取一任,万无连任之理。”
“可哪怕一任,取士三百人,以后都是朝廷命官,见你们都得行礼,这里面有多少好处,不用我多说,为什么还有人想着为了点银子舞弊呢?”
张公公口气很惊讶,的确是想不通。
取的榜生也不可能终身不得违逆师命,但师生情分总避免不了,三百个未来命官的香火情,哪怕每人出一丝,汇集起来是多大的运数?
已经得了最大的好处,还要点银子?
副主考官盖景胜听了颌首,肃然一揖,庄容说:“所以我等,何敢辜负圣上谆谆厚望?必克己谨慎,为国选拔真才!”
张公公听了尖笑:“好好,咱家等着看你们选出来的真才!”
说着,退了出去,就见主考官林华玉沉声:“阅卷罢!”
三千五百份卷子,从中要择出三百份,这就是贡士的人选了。
按照大梁会试的规矩,三位正副主考官与十八房考官,有半数以上画圈通过了,且无人认为不可,便算是通过初审。
这些卷子的考生就是贡士,无意外的话,起码能在殿试落得一个三甲同进士之名。
而二十一位考官全部通过,这便是可以进入下一轮,去竞争会元,这样卷子,每次会试往往都只有二三十份。
但今年,却似乎较往年更多一些。
“妙,妙啊!”
本已被前面全票通过了几份卷子晃花了眼,一位房考官惊讶出声,拍手称好。
他的反应,立刻引来别的考官的注意。
今日不同往日,有首脑太监在场监督,还能忍不住失态,这卷子得好到什么程度?
一位考官遂将卷子取来,只看了几行,就难以抑制露出赞赏,待看完,居然亦是称赞。
“铁血汗青,倒真是书生意气!没想到,会试竟能遇到这等文章,我这个做这考官,惭愧,惭愧啊!”
三位正副主考官都被吸引,也纷纷来看这份卷子。
“这……”林华玉虽看过内容,觉得几乎无懈可击,连这样沉浸文海多年的人,竟都难改一字。
但又觉得考生所写内容,颇有些过分,谈不上哪里不对,就是觉得过分。
林华玉犹豫了一下,问着副考官张绣:“你觉得如何?”
于光蹙眉:“这文章才华十足,但锐气太重,看来是个年轻人,将来恐犯天怒,如果没有,恐怕是良相。”
原倥原也点评着:“的确这样,你们看他的文章,总觉得锋芒太露了,这是才气太足的原因,得挫磨一下性子……”
说着,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由苦笑。
而有几个考官,已经给这卷子上画了圈。
见众人面色各异,却都没有反对,主考官林华玉亦是暗想:“我与众人意见不同,本是一片爱才,可这文章实在太佳了,要是阻挡,怕反要落得一个嫉贤妒能的恶名,罢了,都同意,我何不也顺水推舟?只是这文章,还是才气锋芒太露呀!”
“不过就算是陛下,也不会因肺腑之言,就直接无视了才学。”
想到这里,林华玉也提笔,在卷子上面画了个圈。
突然是想到了城中的党争,不由一叹:“也不知道是提拔了他,还是害了他。”
“初审完,一同通过二百三十三份考卷。”二天二夜奋战,仔细筛选,最终被纳入贡士之列,共有二百三十三人。
“休息二个时辰,再进行二审。”随着吃食、热水送进,被圈在里面不得最终结果不得外出的考官们,进入了临时的卧铺,呼噜睡觉起来。
张公公令人搬了把椅子,就坐在门口闭目养神。
二个时辰,考官们净水洗面又净了手,再次投入到二审。
这次,就要比初审时轻松许多了。
但压力,却丝毫不小。
毕竟,数千份考卷中,择取二百多份,这关系许多人的命运,同样二百三十三份考卷中,择取名次,也令人左右为难。
甚至有考官因意见不同,哪怕有太监在场,最后也吵出肝火,差一点就要撸袖子上了。
“公公,二审已审完了,一同是三十三份考卷。”张公公初时还有些兴致看着文臣争执吵架,看久了就困了,直到昏昏欲睡时,被人忽然附耳说了一声,这才清醒过来。
“审完了?”张公公看了一眼,果然,虽有几位考官脸色不算好,但的确已是不再吵了。
这些文官啊,可真是……呱躁。
“您吩咐盯着的那位,也在这三十三份里面。”小太监低声说着。
“好!”这次就可以去交差了,他知道弘治帝对于此事并不是太重要,只是随意的说了一口,让他关注一下和永乐公主能有接触的年轻人。
但是他能做到这个位置,靠的就是将弘治帝的每一句话全都是牢牢记在心中!
贴身內侍,必须细心!
张公公直接起身,尖声笑着:“既已出来了,那咱家就和三位大人进宫了。”
“走吧,三位大人。”
正带着卷子欲去见弘治帝的三位正副主考官,虽不喜太监,敢怒不敢言,点点头,就一步迈步出去。
张公公则直接带着人跟了上去。
就仿佛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督促审核,有了结果就可以去交差一样。
剩下的十八房考官,彼此看了看,心里是怎么想的且不说,面上都尽量保持着平静。
张公公与三位正副主考官,贡院本就离着皇宫不远,这一路又有着侍卫开路陪同,安静下,给人感觉,转眼即到。
“张公公,皇上正在小憩,且待我去通禀一声?”一个太监见张公公回来,忙小声说着。
张公公点头:“你且去,咱家在这里陪着三位大人。”
总体来说,大梁对臣子还算优待,在侧厅处,三位大人喝小太监奉上热茶,与张公公随便说话,而不是跪侯。
“皇上驾到——”喝到第二轮了,随一道太监的声音,在场四人都忙起身。
“臣等叩见陛下。”
“奴婢拜见陛下。”
“都平身吧。”弘治帝挥了挥手,让他们起身,他坐在了椅子上。
张公公径直都到了皇上身侧,微微弯腰,站着伺候,这是家奴的本分。
林华玉上前一步,将这次会试的情况与弘治帝说了:“臣等初审共择取二百三十三份考卷,由皇上定夺。”
这是大梁历的规矩,点了会元,包括会元在内二百三十三名贡士都将参加之后的殿试,从中再分出一甲、二甲、三甲。
“呈上来。”弘治帝开口说着。
都不用太监过来,张绣亲自捧卷,送到了弘治帝面前,总共三十三份。
弘治帝从第一份看起,前两份并没有让他露出特别表情,但当他看到第三卷时,张公公突然咳嗽了一下。
弘治帝先是疑惑的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太监,又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颔首!
手一顿,将这第三卷展开,看了看字,还微微点头,对弘治帝来说这书法虽然是上等,但是以他的身份,何种书法大家的书法没有见过。
任太虚的书法能得到一个上等的评价已经是不错了。
看到开头之后,顿时怔住了。
“君亟定变法之虑,殆无顾天下之议之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于民。”
这是在说皇帝应当坚定变法的决心,有孤臣之势,求皇帝圣心独断,不要受到其余人的干扰,干扰的人都是看不清时局的人,而看得清局势的人自然是会懂得皇帝的。
“此人大胆!”
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印象,变法乃是国之大事,即便是丞相也不敢擅自提起,何况一个一个小小的举人?
不过想着,皇帝又是有些疑惑,按理来说这样的狂生,即便是能金榜题名,也是不可能被推荐在自己手上的。
难道此人当真是文采斐然,压不住?
即便是有狂妄之言也是能得到其余的考官的认可?
想了想,弘治帝继续朝着下面的文章看了过去。
再观下去,大意是天步虽艰难,但是只要皇帝大臣励精图治,扫除污浊,重定朝纲,必能跨步前进。
这其实是任太虚在忽悠,兴衰律的可怕之处,并不是有着明君名臣就可以抵御。
而是到一定程度,就算是每代都是明君名臣,国家也要终究是要衰退死亡的,只能是推延!
就拿人体来说,假如有一个人,处处按照科学保养锻炼,人就不老了么?
肯定不是,朝廷也一样。
但对绝大部分人来说,这理由就充分了,的确,有着只要皇帝励精图治,扫除一切弊端!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必能天步无穷——义理很充分。
这也是考官打高分的原因。
弘治帝看完了,也是顿时明白此文章为何能得到推荐的理由。
首先是说文章本身,虽然是慷慨激昂,显得锐气颇深,似乎是有狂妄之言。
但是就文章的本身而言,弘治帝完完全全的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一字也不能替换!
似乎是达到了左氏春秋一样的一字可改得千金的境界。
同时看到内容之后,皇帝更是明白了为何这样的文章能得到大力的推荐!
这文章虽然是通篇谈论变法,扫除污浊、弊端。
但是这文章之中的污浊弊端却是意有所指——勋贵集团!
此时朝中党争,会试本来就是文臣集团的腹地,出来了这样一份有理有据的陈述了勋贵之害,更是明确的支持文臣集团的文章,自然是能得到主考的看重!
不但是主考如此想法,此时的弘治帝也是被任太虚的文章挠到了痒处。
实在是这文章之中所说的的却是有很多的都是他所担心疑虑的。
文章之中提到了的改革各地的兵事制度,由此消减勋贵们的兵权,更是让弘治帝心动!
勋贵们手上的兵,以及驻扎在地方上的影响力,都是他最是担心的。
要是真的如任太虚所言,改革兵制,一切就是迎刃而解!
说实话,以往他虽然是有过提拔朝中的寒门士子的想法,用来平衡勋贵、世家,但是对于变法却是一直都没有想法的。
但是看到任太虚这一篇文章之后,弘治帝脑海之中对于变法的印象却是越发的深刻!
要是当真是如任太虚文章所言的变法,削减勋贵的地方影响力,同时收拢兵权,的却是好处颇多!
又是想到了什么,弘治帝又是摇摇头!
变法虽好,但是现在确实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无论是南北的战事都是需要勋贵们出力,此时削减兵权,却是有可能引起勋贵们的反弹!
弘治帝此时深深的记住“任太虚”这三个字!
这是一个惊喜!
不但是寒门出身,更是有着做孤臣的心,敢擅自谈论当世禁忌,并且有理有据,兼之此人文采斐然,当真是一个良臣!
要是日后当真是要变法,此人说不得还能做自己手上最是锋利的刀子,弘治帝想到!
虽然心中颇多的想法,但是弘治帝的面上却是丝毫不露!
这是帝王的城府!
“主上无神,下将有因”
君主不能做到神秘莫测,臣下就会有机可乘,所以帝王得心思绝对是不能轻易显露!
“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说明了帝王的统治术在于隐蔽,使臣下无法猜测,术用在变幻莫测,使臣下不能了解。
众人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却是过了一阵才是听到皇帝开口道:“虽多有狂妄之语,书生锐气,文气太盛,但此卷甚佳,就点为会元吧”
“皇上圣明!”三位正副主考官都有些一喜。
之前皇帝给勋贵集团表明态度,对老将又是予以重用,让他们有些尴尬。
同时也是让他们有些疑惑,不知道皇帝究竟是如何想的?
但是转过头来,皇帝便是点了一位主张变法,削减兵权的会元,不由得他们不喜,皇帝到底是站在自己等人一边的!
之前只是迫于形势而已!
反倒是一旁的张公公服侍皇帝多年,却是比他们想得更是深一些,知道不过是平衡而已!
心中微微叹息:“到底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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