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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下 倏然而来倏然而往 兴邦去世死因非常


  “喂?谁呀?”晚上九点,老马在医院的小床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叔,是我,永旺,樊永旺。”樊伟成之子樊永旺大晚上打来电话。

  “嗯?”老马一时记不起,咀嚼永旺两字数次,突然知晓啊地一声:“啊啊啊!知了知了,你是伟成他子对不?”

  “对的。叔打搅你了,我给你家打电话没人接。”

  “咋了?啥事呀?”老马举着电话问。

  “我这里有些口罩,现在全国紧缺,市场上不好买,我心想给你寄些过去。我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了,自己用不了这么多口罩。”永旺一片诚意。

  “哦!那你从哪儿买到那么多呢?”老马随口一问。

  “公司发的。”

  “哦这样子呀!永旺你现在在哪里上班?”老马关心。

  “在……我在殡仪馆,就上次您去的那个殡仪馆,我大火葬的那个。那天,火葬了我大之后,我不敢出去,怕那些要债的人要我的命。我……我就求殡仪馆的领导给我个工作,刚开始他们没同意,后来……后来同意了。”人到中年的樊永旺说起自己的遭际,恍如大梦一场。

  “哦!哦!”老马频频点头,一听殡仪馆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老马问:“那你欠人家的钱呢?”

  “在还,这几个月一直在还。我把房子、车子、家具、电器全卖了,一件不留全卖了,卖了好几个月。前几年给我大买的保险赔的钱,也还了人家一部分。现在加起来拢共只剩不到三百万了,我跟他们保证了会还的。”樊永旺言辞简短沉稳。

  “那你没房子了,住哪儿呢?”老马关心。

  “就住殡仪馆。公司有宿舍,再加上殡仪馆随时会送人过来,晚上经常也火葬的……叔你不用操心我。我现在住在殡仪馆特别踏实,心里特别踏实,这十来年也没这么踏实过。”永旺实话实说。

  “哎……踏实就好!踏实就好!殡仪馆的工资咋样啊?你靠赚工资还得了人家的钱吗?三百万可不是小数目呀旺!”老马愁眉不展。

  “殡仪馆工资挺高的,比外面的一般工作工资都高,而且我上的是夜班,夜班工资比白班还高。叔你放心,三百万对我来说不是大数目,我能还得了。”

  “好!好!好!那……你老婆娃儿呢?”

  “呃……”被问到痛处,永旺长叹道:“这个……不急,不急……那个叔,我下午已经把口罩寄过去了,你记着接收。”

  “不用不用,我这里有呐,有呐!好多口罩呐!”老马反复强调。

  “叔你收着吧,你收了我心里舒坦。”永旺低声哀求。

  “成。成。”

  “还有……叔还有个事儿……我大先前有个拐杖送了你,这段时间我把家里的东西处理了,是托人帮忙处理的,全部处理干净了,连我大的东西也一件没留。我心想我大的拐杖您能不能送给我作个念想?”

  “可以啊可以啊!说实话,叔留着也没用,赶明给你寄过去得了。哦这段时间不行,现在又过年又病毒的哎……这两天……我一直在医院,我外孙女发高烧呐,今晚上我守着。你放心,这事叔记着呢,过段时间发给你。”老马想起儿子车祸、瘟·盛行、桂英不在、漾漾发烧种种糟心事,蓦地胸闷起来。

  “好,谢谢叔。”

  两人道别后挂了电话,唏嘘不已。没想到樊伟成的儿子能在殡仪馆里绝地重生,老马可怜又敬佩。半晌惊叹,已到晚上十点,起身打水时老头忽觉右脚疼得厉害,打完水他去了男厕所看脚,不成想最近跑眼镜店、跑超市、跑医院跑多了,原先骨折的地方旧伤复发,脚面肿得光光亮,摸也摸不得。重穿好鞋袜,老马拎着热水一瘸一拐回了病房,此时仔仔睡着了,漾漾依然昏睡。不知今晚兴邦如何,老马一想起这些,阴郁难平。

  一路颠簸,临近午夜,马兴邦终于回到了家里,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熟悉的木质窗框、挂着尘埃的白墙、泛黄的中国地图、几平米大的土炕、带着陈旧气息的床单被褥……兴邦眨眼打量这一切,悲凉又安心。

  待兄弟们将他放到炕上以后,左右人为他赤裸发烧的身子盖上被子,此时四大、婶婶、堂姑等一行人纷纷上前跟他说话。好奇怪,马兴邦明明见七八张嘴朝着他张张合合地喷唾沫星子,奈何自己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又分明感知到了混乱、晃动和聒噪。良久,见他没反应,家里人自顾自地聊了起来——炕边坐着的三位长辈用食指各自比划、藤椅上坐着的四叔和甲子爷在抽烟碰头、房子中央站着的老三朝着七八个人发表讲话、妹子英英和她朋友晓星在房门口聊天、妹夫致远在墙角跟一老太太搭话……兴邦扭动眼珠子看了一大圈,最后才发现,他最想见的人兴盛正在炕里面靠墙坐着。兄弟来四目相对,哀伤四溢,兴盛望着大哥泪如泉涌。

  “啊……啊……”兴邦浑身滚烫高烧不退,此刻口干难耐,只能朝着兴盛要水喝,奈何怎么也说不出水这个字。

  “咋了哥?”兴盛擦干泪咧着嘴凑上前问。

  “啊!啊!”马兴邦不停地抬下巴动嘴,用牙齿咬着管子提示他。

  “你……你是要喝水吗?”兴盛在他耳边问。

  兴邦望着口型依稀听着了,点点头挤挤眼。一屋子人进进出出的全为他而来,除了老二没人关注他,即便所有的话题无不绕着他展开,可这些人总有法子将话题引到他们自己身上去。

  兴盛毫不引人注意地取来水杯和小茶碗,然后给茶碗中倒入一口水,避开呼吸机的管子朝大哥嘴里慢慢灌入。恍如久旱逢甘霖,兴邦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可余下的半口水从嘴里往下咽,怎么也咽不下去。那半口水卡在了喉咙里下不去上不来,整得马兴邦啊啊咳咳地呻吟,引来了周边人的注意。

  “咋了?怎么了?”人们纷纷上来围观。

  “我哥要喝水,我给他喂了一点。”兴盛脸红地望着众人,两手端着水杯和茶碗不知如何安置。

  “这样子不能喝水的!肯定是卡住了……”一些人觉着无妨,人群中一些人开始小声议论。

  “啊!啊……”马兴邦气息越来越微弱。

  “啧不行了!快不行了!哎呀……可怜呀……啧啧……”人们围着兴邦发出各种各样的言辞。

  一传二、二传三,很快大哥快咽气的话传到了站在门口的马桂英耳中。桂英望着二哥不知所措的无助模样,不忍多问一句多看一眼。谁想这时候边上正有一多事的堂姑走过来吆喝。这人六十七八一脸褶皱,一米五的个头扎着花白发髻,堂姑特意走到桂英边上,用左手使劲打了下桂英的胳膊肘,等桂英扭过头看她时,堂姑故作生气地皱着眉抱怨。

  “英英啊,你二哥咋一点脑子也没有哇!人这样子啦,不能给喂水的,你看他一给水,那水马上成了痰卡在嗓子眼儿!你瞅瞅你大哥现在卡得半死不活的!也不知这口气上得来上不来!”

  堂姑知老二兴盛是个老实蛋任人说道也不会还嘴的,于是跑过来在有能耐的三妹跟前刷存在感。马桂英一听这话,顿时暴躁,气冲脑门,恨不得将这不晓事的老太太一脚踩碎。

  “姑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呀?那你说我大哥渴了不喝水咋弄?搁你身上,你八九天不喝水,是不是会死呀?你的意思是我二哥要不喂那一口水我大哥还能长命百岁?我大哥渴得难受,我二哥要不上去喂水,我看见了我也会喂的!咋地?你来我跟前说这话是啥意思呀?挑拨离间吗?姑你说你一长辈,一把年纪了搁这儿搬弄是非,不怕遭报应吗?”桂英恶狠狠地吼完,一瞬间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望向了她。

  “我哪有那意思呀……我是好意呀!我为了兴邦好哇!哎呀呀我的娘呀……”

  老堂姑一把年纪怎受得了这话,马上呜呜咽咽朝众人哭诉起来,众人纷纷过来,安慰的、询问的、解释的围成一疙瘩。这下好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太太赤裸裸成了兴邦屋子里的主角。晓星跟致远怕桂英再次爆发,两人赶紧把桂英拉到了老二兴盛的房子里静气。听着老婆子在大哥房里又哭又闹,桂英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干跺脚。

  马兴盛瞅着因为自己引发了这一场大战,静观闹哄哄的房子和气息奄奄的大哥,默默地攒在火炕一角抿嘴抹泪,好在四叔(指马建民)在边上理智地安慰。马建民正劝着,忽见兴邦脸上没了动静,老头伸出食指颤颤巍巍放到兴邦鼻孔外,发现彻底没气了。马建民不敢确定,用手摸了摸兴邦的脉搏,似在跳似没跳,彻底迷糊了。幸好村里医疗站的医生此刻也在边上调制呼吸机,马建民使了使眼色,村医会意也去试探鼻息和脉搏,随后朝着马建民点了点头。望着这一切发生的马兴盛捂着脸呜呜地痛哭不已。

  阳历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四日、己亥猪年腊月三十号凌晨一点,马兴邦去世了。

  “啊呀我的兴邦呀,你咋这么早早就走了呢!哎呀我的邦啊,你咋这么可怜呐……”马建民见族里的混账妹子(指方才的堂姑)此时在这儿耍泼耍赖的气不过,带头吊丧哀嚎。这一刻,众人才知,马兴邦去世了。转眼间,一屋子里没用的老头老太太和妇女们不约而同地哀嚎起来。

  马建民见达成目的,瞬间止住嚎叫开始指导晚辈们。

  “没用的人先出去出去,给让个道儿!兴才?兴才!兴才你赶紧过来,把房子里清一下,然后叫人把棺材抬到堂上!”

  “英英呐?英英呢?把英英叫过来,准备他哥棺材里的东西!这时候赶紧办正事,别哭哭啼啼整那没用的!”

  “兴成嘞?兴成!兴成你去联系灵堂上用的家伙什,先把灵堂挂起来!”

  “兴波你过来,跟你甲子爷、玉泉叔商量着通知亲戚吧!落到一张单子上,弄完了叫我过过眼!”

  马桂英一听大哥去世,懵得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抱着头沙哑无声地急促喘息。桂英是用不上了,幸好堂姐马兴兴、马兴英等人在家里帮衬,才不至于落下事来。女婿何致远原本跟康鸿钧在聊天,此刻也被族中长辈叫去写讣告、对联等。兴盛房子里留下包晓星一个人坐在炕边,她抹着泪望着桂英跟孩子一般大哭,不知如何安慰。

  整个家里人人奔走,凌晨两点,棺材等物准备好了,马建民一声令下,十来个兄弟一齐上手给赤裸裸浑身滚烫的马兴邦穿寿衣;接着,十来人用一张被子将大哥马兴邦抬进了棺材里;随后,棺材前面摆上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好祖宗相框、香炉、果盘、蜡烛;很快,桌子下面摆上了烧纸的孝子盆、跪拜的席子、祭奠的酒壶;紧接着,马兴邦的个人衣物被塞进了三五个蛇皮袋子里扔掉了;最后,点火烧纸,跪地呜呼,男人们第一次磕头奠酒……

  天气忽然变冷了,午后的光线有些阴暗。老马环顾视野,上下左右全是人,黑压压数万人在眼眸中晃动。定睛一看,才知这里是地铁站。人流推着老头挪脚,到了一处楼梯上下拐弯的平台上,老马站着发呆,只因他想不起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问。

  猛然一转身,老马双眉一皱,瞧见了老大兴邦。老马大吃一惊,茫茫人海中竟有这等偶遇,于是他提着一颗心喊儿子。

  “邦?邦?”

  “诶大。”兴邦看见了父亲,背离人群走过来,一点也不惊讶,好似这偶遇注定一般。

  “邦你去哪了呀?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呀?”老马拧巴着一颗心忧伤地凝视儿子。

  “我在深圳呀,我就在龙华区呐!”兴邦随手一指,掩不住行色匆匆。

  “那你咋不来看我呢?我也在龙华(马桂英所在的金华福地小区坐标为深圳市龙华区)呀!”老马上前一脚问,想摸摸儿子胳膊、拍拍他肩膀、捏捏他脸蛋,奈何动不了手。

  “我在龙华开厂子呢!厂子里忙,事儿特多!顾不来!”马兴邦不耐烦一脸着急。

  老马动了动嘴,忧伤流淌得满脸皆是,想说些软乎话却一直出不了口,憋得老头双眼发酸。

  “大我得走了!太忙了,我得走了!人家等着我呐!”

  来不及打招呼,马兴邦倏地一转身下楼梯去了。同一时间下楼梯的人有上百个,每一台阶上均有十来双脚在挪动。才两三秒的功夫,马兴邦便彻彻底底消失在了人海中。老马寻不见儿子,思念多年未见,忽然地铁相遇,却仅有短短两分钟。奈何奈何!老头撕心裂肺,弓着身子站在楼道的平台上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凝固的悲伤久久无法散开。

  揪心揪得厉害,老头急得大呼一口气,再出气时睁开了眼。原来是梦。抬起左手看了看机械手表,此时凌晨两点,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取来温度计,擦干甩好,放在了漾漾腋窝下用手按着孩儿胳膊。

  医院的夜里微微冷,老马起身带风,吵醒了仔仔。少年一摸手机才两点,见爷爷在给妹妹测体温,心想等得知漾漾体温以后再接着睡。打着哈欠,仔仔将手机放在鼻头那儿看消息,点开微信发现爸爸大半夜发来一条,少年看见了文字吓了一跳,偷瞥了一眼爷爷然后再去看爸爸发来的消息。

  “仔儿,你大舅去世了,凌晨一点整。”

  拢共十三个字,少年眯着眼睛用力用力看了好几遍,恍如被人当头棒喝,他异常清醒地关了手机,望着爷爷,心情复杂到难以处理,以致大脑骤然死机。

  仔仔克制不住地叹了几口气,等爷爷取出体温计看度数时,少年才开了口问:“爷爷,现在多少度?”

  “哎呀……三十七度!三十七度……这是彻底退烧了吗?爷再测一回。”老马在台灯下看完度数,重新甩好再测。

  仔仔格外紧张,一颗心好像不再跳动。懂事之后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少年不知如何处理,父母、学校和社会灌输了十六年的东西此刻在这件事儿上压根派不上用场。血液停止流动,大脑一片空白,谈不上悲伤,没那么恐怖,只发觉大脑被上下拉长了,眼睛和鼻孔变大了,额头和太阳穴的毛孔个个张开。

  五分钟后,老马再看温度计,度数竟然掉了一点点——三十六度九。老头忍不住大半夜嘿嘿笑了起来,随后给心肝宝贝盖好被子,嘴里轻松惬意地哎呀不止。

  “睡吧!我娃睡吧!还早呢!”老马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给仔仔盖毛毯。

  “哦。”仔仔两眼模糊地望着爷爷,两片唇合不住。

  “咋了,有啥事吗?”老马见仔仔两眼珠子左右转来转去,眼皮大开大合地眨巴个不停,不知是半夜醒来人迟钝还是瞌睡得反应慢。

  仔仔面无表情,笔直坐着,好像被点穴了一样,只剩眼睛在说话。

  “咋了?仔儿?难不成你也病了?是头晕恶心还是发冷呀?”老马敲了敲仔仔的肩膀,摸了下小伙额头、脖子和手腕的温度。

  如此问了好几遍,拍了又拍、摸了又摸,不知哪一句点醒了少年,小伙子一出口也不拐弯:“我舅去世了,我爸刚发的。”说完指着手机,盯着爷爷再次定格,嗓子眼不停地咽唾沫。

  “哦……”老马收回了手和气,这一夜再没说话。

  老头躺在椅子上,半晌没有反应,仔仔见状关了床头灯,两耳却一直监听爷爷的鼻息,心里一直在想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爷爷,想着想着,少年睡过去了。老马回忆方才的梦境,循环往复地回忆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话,连带刚才给漾漾测体温、仔仔说的那句话也一遍遍在脑中重复,好像又是一个逼真的梦。七旬老翁朦胧中不知几点也睡着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马兴邦躺在一个非常舒服的地方,大脑依然在运转。他是复活前的努力挣扎,还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天知道。好像还活着,好像已死去。听说,日落前夕西天会出现多彩耀眼的光线反射,油灯耗尽之前火苗会突然闪烁一亮,灯丝燃烧殆尽之时会出现明光一闪……马兴邦不确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只感觉他在参加一场葬礼——自己的葬礼。他听到了亲朋好友这一夜纷纷过来看望他最后一眼,他看见家人因他的离开痛哭不已,他听见前来吊丧的邻居远亲在他跟前伏地大哭,他看见自己的肉体死寂地躺在黑色雕花的棺材里……

  曾经,人生不顺的时候,他尝试过死亡,用想象的方式体验过好多次。他躺在床上,摊平身体,一动不动。他将床铺幻想成棺材和坟墓,他将冰凉的手脚想象成死亡埋葬之后的温度,他将睡着的状态当作是死后的长眠……因为幻想过,所以才能获得一种假象的重生。这一次的奇特体验,马兴邦分不出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

  生而不说,死而不祸。

  他闻到了一股臭味。穿过人群,兴邦寻找臭味的源泉。世界好似腐烂,腐臭的气息如阳光一样弥漫。所有的肢体挂着疮疤,所有的灵魂污渍斑斑。马兴邦庆幸自己的灵魂安然无恙,他带着纯洁继续寻觅。人群中没有道路,现实世界容不得他,他的世界亦容不下腐烂的现实。曾经他不断妥协,容忍自己携带一半自我世界一半现实世界,好像两个人共用一段时间、共用一副躯体、共用一个头脑一样,他期待精密安排、自由切换、和谐共处,他希望自己是幸运、纯洁且安宁的。如果能寻得灵魂的安宁,麻烦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可惜,二者早已决裂。他猜想别人跟他一样,背负着即将腐烂或者已经腐烂的灵魂,走走停停,凭借幸运抵达终点,这已算无限圆满。可惜,如今的马兴邦已不敢期待任何圆满。因为他寻到的臭味来源,竟是躺在棺材里的自己。他站在高处俯视自己臃肿的肉体,悲悯油然而生。现实荒诞,人生辛酸,一生受难,最后意志衰退,感觉迟钝,孑然一身踌躇于阴阳之间……他可怜自己,连做梦也在可怜自己。

  在背离世俗的道路上,每走一步无不伴随着伤害。通往辉煌彼岸的大道上,还有一个必经的岔路口——毁灭。毁灭有两种,一种是被世俗毁灭,一种是被自己毁灭。趟过了毁灭,人才能重生。马兴邦渴望通过毁灭而重生,他曾经将自己拆解成一块一块的瓦片、砖头,然后一瓦一砖地重建,从身体到灵魂,从头发到脚掌,从穿衣到呼吸……一个人只有经过一次次重建,才能练就钢铁一般的精神。

  可惜,他失败了。

  马克思·奥勒留曾说过:“试想一个人垂死的时候其身心是什么样子?再想想人生的短暂,过去与未来的时间之无底深渊,一切物质脆弱无力。”兴邦自知自己不是一个伟大的人,不是一个坚韧的人,也不是一个乐观的人。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对自然生成的自己感到失望。

  翛然而往,翛然而来。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

  少年时马兴邦常幻想长大以后的自己——智勇双全、胆略过人、豪迈飒爽、有情有义、器宇轩昂、忠君爱国,为此他收集过豹子头、花和尚、浪子燕青的贴画,学舌一般讲过曹操、刘备、诸葛亮的故事,缠着老人要听戏里秦琼、咬金和罗成的台本。青年时期他希望自己是敢于冒险的、充满梦想的、见过场面的、胸有格局的……为此他按照成功学训练过自己的言行,他模仿过他认为充满魅力的人,他虚假地在人群中表演过自己是领导的模样,他在黑夜里预演过如何说话能够影响别人表现自己。中年以后,马兴邦劝说自己要积极进取、要乐观豁达、要宽容沉稳、要友好坦率……他努力过,幼稚而可笑地努力过,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那个天地人和合而成的陕西乡村娃。他去了很多城市、走了很多国家、见过很多民族,最后还是回到了马家屯里。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兴邦伸手抚摸棺材里冰凉惨白的自己,不禁怆然泪下。他花了一生的时间去雕琢自己,最后将自己锻造成如今这副残败腐烂的样子。岁月流逝,除了遗憾和失望,他找不到更加优秀的词汇来总结自己这一生。时至今日,他即将离开,才放下执念,不得不委屈地接受真实、平庸且没本事的自己。如果一开始知道结局如是这般凄凉,也许,马兴邦会像二弟兴盛一样,踏踏实实留在屯里,安安生生享受他该得的幸福。

  真实的自己远远配不上他卓绝的期待,他陈旧不堪,相对于鲜嫩虚荣的大脑,他的肉体营养不良、长势不好、羞愧难当。

  死生,命也。

  人群中他感觉到有人在深深地凝视他,兴邦转身寻去,原来是母亲、祖母和祖父。这些年他常常梦到他们,只是在梦里总看不到他们的容颜。他梦见过祖父在地里耕作,梦见母亲被人抛弃,梦见祖母在纺线,梦见祖父在吃面,梦见祖父在他眼前死去,梦见祖母走失丢了,梦见母亲委屈得哭哭啼啼……多年的梦还在枕边,只是梦里梦外的人早已消逝。

  马兴邦格外欣喜地走过去,忽然间变成少年跑到母亲跟前,跟他们诉说自己这些年在外的履历和见闻。他们边走边聊,在家门口树桩子上笑谈,在莺歌谷边漫步,在打麦场上看黄土高原……走了很久,漆黑中出现一隧道,隧道尽头是白光,兴邦搀扶着瘸腿的祖母朝着白光欣然走去。

  忽然天地乍明,处处刺眼,他们四人走到了莺歌谷里休息。在一片无尽的狗尾草丛中,马兴邦躺在草上枕着阿婆的肚腩,欣赏大自然的演出。爷爷带他爬到山巅俯望莺歌谷,两人面朝深不见底的谷中,吞吐高空的清风淡云,气定神闲只等一轮红日从天而落。

  时光倒流,他看见山谷的最初是一个天外飞石砸出来的巨坑,历经风雨冲刷才化成一弯山谷。谷底是一片没有棱角的枯黄,只在太阳照耀时才略微发亮。起北风时,狗尾草起起伏伏,露出坡上、沟底那坑坑洼洼、歪歪扭扭的黄土路。没有风时,谷底尽是软硬不一、高低不平的麦穗地,只等着有人来收割。

  刹那间时空盘旋,自己成了世界的中心,世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狗尾草。所见之色皆是绿,所闻之味皆是草香,景观随心所变,而自己则变成了一只藏在狗尾丛中的黑色兔子,偶尔是一只自由展翅的猫头鹰。

  倏忽,马兴邦看见自己的人形肉体被风吹散,被大气稀释;他人性的灵魂在穹顶旋转,在冰凉的地下河里冥思。他变得忽轻忽重,似羽毛飘浮,如石头堕落。一眨眼天地随心而变,他赤裸裸地躺在大地上,变成了一只人形巨龙,他听不懂人话,没有人的记忆,远离人类社会,潇洒自在地隐匿在深林潜伏。巨龙睡着以后,他化成一只寒号鸟,昼伏夜出,性情孤僻,一洞一鼠,安静独居,生活规律,千里觅食一处屙。

  “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运在前面。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

  不知游历了多久,蓦地时空中盘旋着他最爱的老歌,马兴邦听了许久,决定寻找歌声的来源。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

  终于在某一天,他找到了一处可以让他安歇的地方,深入其中由然惊喜,原来这里是莺歌谷。他藏匿谷底,在歌声中告知天地人神,规定此山此谷此风此土只属于自己。最后,马兴邦找到一处暖阳平地,缓缓躺下来,翘起二郎腿,谷底为房,天幕为被,双手作枕,赏白云苍狗,听天堂小调,心满意足,千呼万唤,只等接引佛为他而来。

  生也天行,死也物化。

  此时此刻,马兴邦的脑电波彻底消失。这一天,马兴邦摆脱肉体、笑着走了。这一天同时跟他离开的还有很多上了新闻的人物——九十三岁的漫画作者、七十四岁的哲学家、九十岁的英国小说家、被害的中国籍日本留学生、三十九岁的报刊记者、一百零七岁的启东市最长寿老人、八十五岁的香港歌唱家、九十二岁法国指挥家、三十六岁的特级飞行员、五十八岁的结构工程专家、一百一十二岁的汉语拼音之父、二十六岁的江苏大学硕士研究生、五十一岁的信·市市长、七十二岁的乒乓球运动员……

  这一天同时跟他离开的还有很多不知名的普通人——禁毒民警宋某、宇航员刘某、台湾诗人钱某某、行政法学家罗某某、德国摇滚乐队鼓手、红学家某教授、小麦育种专家张某某、建筑学家雷某某、舞蹈演员郭某、演员白某某、作曲家周某、著名企业高层赵某、雕塑家金某某、某协会会长、名人家属窦某某、京剧演员苗某、政治人物方某、地球物理学家史某某、社会学家鲁某、古文字学家付某、抗日老兵吕某某……

  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马兴邦的去世本有因缘。他出车祸的原因是因为车闸失控,当时通过老朋友赵琼的关系买二手车时,赵琼极力给他推荐这辆车。原本这辆车已经老旧,问题很严重,经过二手车店老板的包装之后,这辆二手车看起来委实气派。赵琼觉这车不错,询价后二手车店老板开出两万多,因为老板清楚这辆车过了报废期限,并且需要花大钱修整底盘。赵琼出于贪心,转手朝着兴邦推销时开价五万,兴邦现场看了车也试了车,出于对朋友的信任下手买了。拿了钱的赵琼把这辆破车吹得天花乱坠,导致兴邦大意,急于用车的他将维修检查一拖再拖,以至于出了车祸。

  世事难料。当年马兴邦断了读书的路子,是出于友情义气在打群架时帮了赵琼,这一帮,兴邦的人生路自此不同。原本兴邦今年打算回老家大展身手,周转半生再次遇到赵琼时,兴邦选择了相信,结果因此一命呜呼。

  半年后赵琼通过老家人得知马兴邦出车祸是因为那辆车,此后心虚作怪日日噩梦吓得不轻,加之疫情生意不好,他的三家羊肉泡馍店先后关门。赵琼以为自己是报应上身,为此特意求来大佛日日在家里祈祷念经。后来变得疑神疑鬼、迷信至极,心怀侥幸又盼着时来运转,2022  年赵琼借钱买股票意图翻身,最后折腾得家底光光。此所谓因果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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