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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中 冬至怨怼为新春 陈络抱得美人归


  “爷爷,你这么有经验,见过那么多的人,你说钟学成是怎么了?”周六晚上九点,三代人坐在沙发上闲聊。

  “被打怕了,爆发了呗。搁你天天挨打,迟早有天爆发,只不过人跟人爆发的方式不一样,有些人对内爆发,有些人对外爆发,有些人是内外齐爆发。打别人的时候也打自己,爷三十来岁时见过这场面。”

  “那你说被训傻了会咋样?像我二哥这种是对内爆发还是对外爆发?”桂英闲得挑刺。

  “今晚上酸辣肚丝汤喝多了吧你!”老马白了她一眼,咧着嘴眉头紧皱。

  “所以……爷爷你的意思是他……精神没问题咯!”仔仔猜测。

  “我问过你钟爷爷,他说娃儿是不吃饭不说话,没其它大毛病!要是手脚抽搐、嘴里吐沫、胡言乱语、大小失禁、疯疯癫癫的,那才是精神问题吧!”老马说完转头面对桂英,意在求证。

  桂英摇了摇头,两眼半闭着小声说:“反正不太乐观。”

  “学成以前特别乖,很腼腆,从来不会打人的,那天打漾漾打得很响,我当时吓坏啦!我都没打过她呐!”仔仔说完瞟了眼妹妹的房门,此时漾漾刚睡下。

  “你没见电视上演吗?全家被杀励志报仇的、宫斗戏被欺负突然心一黑开始反抗的、受人侮辱被人打骂寻思改变自己的……我看啊,学成纯粹受了刺激,一时半会儿拐不过弯儿来!”老马说完喝了口茶。

  “我想建议……她去医院测一测娃儿的精神状态,啧哎,没敢说出口!”桂英发愁。

  “别拿人家当傻子,你能想到的人家当妈的想不到?兴许人家老早想到了,只是不愿意罢了。”老马说完一声叹。

  “要真是精神上的病,一直拖着不愿意……会不会被耽搁了?”仔仔皱着眉左右问。

  大人旁顾左右,抠鼻子的抠鼻子,吹茶水从吹茶水,沉默。

  “整整一星期不开口说一句话,七天呀!搁我我早憋死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说话我都开始自言自语啦!一个人怎么可能整整七天不说话呢?”许久后,少见多怪的少年高声表达立场。

  又是一阵沉默。

  “大你缸子里泡着的是仔儿他奶寄来的茶叶吗?”桂英岔开了话题。

  “嗯,劲儿小,味儿香,还不赖。”

  说完老马喝茶,桂英抠指甲,留下个少年郎干瞪眼。

  真是忙碌的一天,晚上九点,钟雪梅下了公交,从学校西门回宿舍,一路上累得频频打哈欠。一份家教已经不能满足她的需求了,她必须得再找份兼职。十月份国庆期间她加入了学校里一个勤工俭学的组织,里面会有师兄师姐不定期地提供一些兼职机会——写文章的、发小广告的、做服务员的、做家教的、做模特的、做小时工的……雪梅一直在关注。自从得知弟弟生病以后,她几乎一天看十来次兼职群的消息。周四终于让她揽到一件活——帮一家健身房发传单。今天前半天去市中心发传单,后半天回渝北区给学生补课,晚上回到学校,女孩真得累坏了。

  妈妈每个月一号会准时给她打生活费,额度并不低,她的生活费在女生宿舍中算是中等偏上水准了。爷爷一打电话便问她缺不缺钱,平时得空了总爱给她发红包——八十八、一百八十八、二百八十八,国庆期间爷爷还给她发了个五百八十八的大红包。单纯的女孩每次收到爷爷的红包特别难受,哽得流不出泪,卡得说不出话。事实上,钟雪梅从来不缺钱,暗地里她一直有一笔小储蓄,从初中开始存的——压岁钱、生日红包、升学礼金……十二月存款刚出三万。

  既然如此,女孩为何这么辛苦呢?

  只因为钟雪梅太过懂事,看得太过清楚。雪梅高三时已经发现铺子的生意不顶用了,从稀疏的账目、客流的鲜少、妈妈的神情、爷爷的沉默中她看得出来。家里欠了多少钱她不清楚,但她从妈妈迅速的衰老、身兼两份工的超常忙碌、爷爷年近七十破天荒地出去工作看得出来。如果家里一切顺利那当下的收入是勉强可维系的,倘一旦家里出事了,哪里去取钱呢?爷爷老了,经常说他腿软,万一哪天倒下了药费从哪儿来?弟弟经常挨打,雪梅早发现七八岁的弟弟和三四岁的弟弟不太一样,倘有天弟弟出了幺蛾子怎么办?妈妈一个人撑着一大家子,若妈妈哪天病倒了谁来还账养家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道理钟雪梅好似生下来就懂。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过度的思想负担让钟雪梅不能享受这个年纪的美好,面对喜欢她的、她喜欢的师兄陈络,她总是在打退堂鼓,不敢上前一步。她习惯摆出各种看似合理的条条框框在这份感情中间,她失控地给原本简单的校园恋情加了很多障碍。也许是千疮百孔、走风漏雨的家庭拖累了,也许是太过懂事的自己拖累了花季的自己,也许是自卑、羞涩、内敛、深沉阻碍了她在英俊魁梧、才华横溢、火热不羁、备受瞩目的师兄面前做真实的自己。

  念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学院里的师兄师妹们个个好奇陈络师兄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子——闭月羞花?千金小姐?优秀卓越?同学们自然而然的假想与自己毫无关联。钟雪梅不想让同学发现或传扬师兄的女朋友整天在做兼职——各种各样的兼职。可她能放下兼职吗?为何在师兄和兼职之间,她毅然决然不需思考地总是选择后者,而每在选择之后,她无不会陷入无尽的后悔自责之中——循环往复,不能自拔。钟雪梅不喜欢师兄陈络吗?怎么可能!

  女孩意乱情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啦,处处不自在,处处不自信。累坏了的钟雪梅因为昨天失约师兄的事情失眠了,她感觉自己变成了爱情和面包之间的那头布里丹的蠢驴,左看右看,右看左看,最后干巴巴地站在中间,一直犹豫。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周日一早,老马起床后吐了几口痰清了清嗓子,然后来阳台边撕老黄历。今天是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二号,农历十一月廿七,己亥猪年丙子月癸巳日,今日宜装修、结婚、领证、动土、安床、订婚、上梁、作灶;忌搬家、开业、入宅、开工、出行、安葬、开张、旅游。扔掉昨天的老黄历时,老马赫然发现今天的纸张上还有两个大字没读——冬至。

  “冬至啊今天!”

  老马自言自语,瞅了眼自己身上的短裤、凉拖,哼笑一声。随即填烟末、抽水烟,过程中不忘给老二打电话催促寄烟的事情。五十多年的老烟鬼倘断了烟叶,那跟断了半条命没什么区别。得知烟叶在路上,老马放下了一颗心。正抽着他掰指喃喃掐算。

  “冬至下来是腊八,腊八完了是小年,小年过了就除夕了。十天、十五天、三十天,哎呀呀,再三十二天就过年啦,咋一点点年味儿没有呐?”

  七点多老头出去买早餐,九点多大的小的均醒了,一家人难得地凑齐了吃早餐。漾漾毛发倒竖,昨天的蒜苗辫今天成了雨打的狗尾巴草;桂英也好不了多少,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眼角屎飘飘欲坠;仔仔身上到处垂着绳子,一身短袖短裤也不嫌冷。

  “今天是冬至,你不包些饺子吃?”老马故意埋汰桂英。

  桂英已经十来年没有包过饺子了,三代人一阵轻缓的笑。

  “我算了算,还有三十二天过年。”老马说完朝嘴里塞了个水煮蛋。

  “天呢!这么说期末考试的时间更近了!压力好大!”仔仔插话。

  “今年怎么过年呀?”老马问桂英。

  “噗——买点瓜子糖,每人买身衣服,除夕贴个对联窗花,初一准点发红包、打电话拜年,年后有空了和晓星他们家一块吃饭一块出去玩,还要咋地?就这样啊!”昨晚失眠的马桂英有些提不起劲头。

  老马听呆了,眨了几下眼,问道:“不去你婆婆家?”

  “正主都搬出去住了,还去婆婆家干什么?”桂英想到致远还是气。

  老马望向了仔仔,两眼瞪着有点失神,嘴里的鸡蛋也没再嚼了。

  仔仔解释:“原先去,我小时候去得多,我奶奶嫁给张爷爷以后,不方便了,就不去了。已经好多年没去永州过年了,但是中秋国庆、端午清明我爸经常去,放暑假了我几乎每年去。”

  “哦这样啊。我还想着你们要是去湖南过年了,我和你钟爷爷、那个马爷爷,我们三人一道在深圳旅旅游、打打牌、唱唱戏。”老马说完一声哼笑。

  “想得美!拢共七天假,最多十天,能干什么呀?前三天睡觉,后三天睡觉,中间四天还是睡觉!累了一年了,全靠着年假补能量呢!”桂英说完打了个哈欠。

  老马白了一眼,牙缝里过了一口冷气,问:“那打扫卫生、洗被褥、蒸馍、炸油锅、做烧肉、包包子、包饺子,谁做?”

  “呵呵呵……鬼做!我来深圳以后就没做过啦!一年到头累死了还搞那些!”桂英连连摇头。

  “你不弄那些,那叫过年吗?哦你从来没给娃儿们炸过油锅呀!”老马的表情有点神乎。

  “结婚后弄过一两年,一搞一整天,我炸的我都不想吃,第二天搞卫生又是一天,家里油腻腻的一股味好几天也散不开,又累又脏还整不出名堂,这不是自找苦吃吗?你想吃麻糖你自己炸嘛。”桂英说完斜眼大笑。明知老头不会,故意气他。

  “懒!你纯属懒!炸麻糖有啥技术含量,一年两年不会,三年五年自然熟,你是懒得不愿意弄,扯啥扯!”

  “诶对对对你说对了,我就是懒得不愿意弄!”桂英说完狡猾地瞪着老头。

  老马拿她没办法,也不能架把镰刀逼着她做。在屯里,在整个渭北乃至整个陕西、整个北方,过年有一套规规矩矩的大流程,人们一道一道做完了那才叫把年过了,现在桂英两手一拍啥也不做,这还叫过年吗?

  “弄得没意思!”老马连连摇头,满脸蔑视。

  “我亲爱的老村长,深圳是全中国最大的移民城市,彻彻底底的、最完全的一座移民城市,一年四季路上车最少的时候正是过年的时候,每年一到过年街上冷清得跟鬼城一样。有钱人趁着年假去欧洲玩,没钱的出门去趟红树林远的爬个凤凰山得了,老家有人的全回老家过年了,像咱这样的——下有四岁小孩上有七旬老父——不窝在家里数红包还想干啥?村长你是不是对深圳有什么误解呀?你是不是又把深圳幻想成了马家屯了?我告诉你,光漾漾幼儿园的奇葩作业我都应付不来——什么找树皮做手工、在鹅卵石上画画、录背诗词的视频、户外捡花瓣做蜡花……反季节的时候老师让找只海鸥跟海鸥拍照!有回做木工我直接买了条锯子捣鼓了一整天还没结果!正事且干不完,你还让我还炸麻花!呵呵弄热闹吧!”

  桂英说完噗了一声,擦了嘴回房接着睡。被泼了一头凉水,老马望着漾漾一时转不过神来。仔仔趴在桌上咕咕地笑,漾漾提溜着眼珠子观摩大人的不同表情。

  “是不?”半晌,回过神来的老马问仔仔。

  “嗯。”仔仔点完头,又撑着额头咯咯笑。

  传统新年多喜庆,那是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怎么城里人这么没趣呢?可怜两个娃儿没见过农村新年的热闹——耍社火、逛庙会、看大戏……想不通,还是想不通,饭后老马不快,坐在阳台上顺气。年代在变,价值在变,谁愿意再听他唠叨那些旧年旧事旧奇闻?谁愿意再顺从他那些条条框框旧规矩?谁愿意再听一个七旬老头的经验之谈?地方变了,地方上承载的文化习俗也变了。搁在方圆上,一个人再不济,靠着年龄也能迎来一些基本的尊重和话语权,在城里却大不一样。一个月薪两万的小年轻瞬间能将一个当了二十年村长的人衬得毫无颜面。这片土地上对人的评价充满了世俗性和功利性,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给一个白发老头让座位是一件应该的事情,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认同过大年是一年中最隆重、最喜庆、最有价值的事情。

  今年过个白水年,老马当下不太能接受这一点。毕竟大年初一全村出动走门串户地拜年、正月一个月地吃大席走亲戚、自己家大采购备席面招待所有晚辈、屯里人打牌嗑瓜子休息一个多月的传统春节他早已刻入骨髓习以为常。

  上午十一点,桂英正在床上看IPAD,忽然手机叮咚叮咚地响。她翻开一看,好多消息,点开王福逸发给她的对话框,这才知国#务&&院1安4全3部副部长张文成(此人物纯属虚构,情节亦纯属虚构,但因涉及敏感怕被屏蔽,以后改成Minister张。)被shuang·gui(因该词敏感,后用【爽鬼】替换),网上一片哗然,微信大大小小的客户群、公司群、行业群里刷刷刷地消息翻页。

  马桂英噌地一下溜下床,借来儿子的苹果电脑,在大餐桌上用电脑上网。网页上千篇一律的新闻铺了厚厚一层,桂英打开官方媒体细细阅读——“根据***委意见,******张文成于昨天下午两点被******免444职,其负责的****工作由*****代替,今起接受组织调查。”短短三四百字的文章,竟然有三百多万的点击量,而且还是昨天——周六——晚上十一点发出来的。

  马桂英点开了一篇主流媒体发表的文章,该文章详细解释了Minister张被【爽鬼】的具体理由。“严重违纪违法,涉11嫌5受5贿5一亿三千万四百二十一万八千六百一十七点三五元”,桂英读到小数点后面竟然笑了,只见后面写着:“经查,张文成毫无当性|原则,毫无|组&织|观念,不按规定报告个人有关事项,对抗!组!织,拒不执行当种养的决定;特!权!思想极其严重,公@@权@私@用,滥@权@妄为,肆意挥霍国@家资@财满足家庭奢靡生活;家风败坏,利用2职@务影响为其2妻2谋取职务,纵容其妻利用其职权搞@特2殊、谋私利;权2力@观扭曲,利用职务上的便利或职权、地位形成的便利条件,为他人在职务晋升、岗位调整、企业经营等方面谋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巨额财物。”

  另一篇今早发布的新闻中写着:“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凌晨,1安4全3部召开当为会议,通(报张文成收¥受$贿$赂、涉嫌违法接受国家监委监察调查情况。1安4全3部当为一致认为张文成涉嫌违法接受调查,完全是其一意孤行、咎由自取的结果,一致表示坚决拥护、坚决支持对张文成涉嫌%违%法进行监察调查。”

  好长的新闻,马桂英拉到下面是张文成的个人履历,再下面附着几张图片,她点击以后放大,细细一看,那人平展光亮的西装上,左胸兜别着一支白色的笔,笔上的衣服别着当徽。又看了几篇文章,其中一篇附带视频,女人点开一看,视频内容是Minister张最近一次出席活动时的现场图,是一次内部会议的开场词。部!长一身西装出席,对着话筒读稿子。Minister张的脸桂英看了没什么印象,倒是部长的左手看得桂英十足迷惑。那左手白白净净的,食指卷起来握在拇指的合谷内侧,即用大拇指根部顶着,打眼一望好像左手食指断了半截似的。

  好迷人的动作,桂英有种似曾相识!片刻后,她蓦地一拍桌子,想起来了,原来在展会上桂英见过部长的手。也是这个奇怪的动作,女人当时好奇还在自己手里试了几次。所以导致部长的讲话、容貌、身姿、气质桂英毫无印象,但这个断手指的动作她记忆尤深!马桂英又看了很多其他的视频,好像Minister张的手指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为什么呀?马桂英一会哎呀啧啧一会皱眉握拳,全不顾时间到了饭点儿。

  “中午吃啥呀?”老马过来问。

  “啊?”桂英一惊,看电脑上的时间,这才知早过了中午十二点。

  “点外卖还是下去吃?今天冬至,怎么着也带着娃娃们吃个饺子吧!”老马显出半带祈求的神情。

  “吃!吃饺子呀!但是……现在时间晚了,我们再等一会去。每年到了冬至楼下那家饺子馆排长队呢,现在下去排队,还不如在家里等。”

  “成吧。娃儿早饿坏呢!”老马说着从碗柜上面取来漾漾的零食,然后坐在桌边喂孩子。

  “哎呀!大我前段儿开展会有没有告诉你要来个大领导开幕?”马桂英一直绷着,忽然有些累。

  “说啦,部长是不?”老马抬眼皮求证。

  “嗯!你猜怎么啦?他被【爽鬼】了!昨天晚上的事儿!”

  “啥原因?”

  “啧!受1贿¥%、公¥权¥滥¥用、家风#败坏……”桂英说到家风笑了。

  “跟咱平头老百姓有啥关系呢?”老马白了一眼,继续喂零食。

  “你说好好一个人,展会期间还被个个老总众星捧月的,被我们老钱总弓腰仰视的,说被鬼了就被鬼了。”马桂英倒吸一口冷气。

  “古今这种事儿少吗?《鲁斋郎》、《蝴蝶梦》、《珍珠记》、《清忠谱》、《十五贯》、《大红袍》……那经典的清官戏、大贪官多着呢,秦腔戏都唱不完。”

  一阵沉默,桂英朝老头竖起左手,然后将左手食指弯下去,问道:“大这是什么动作?”

  “啥?”老马不解。

  “那个被鬼了的部长,到哪儿都是这个动作!”

  “他怕不是手有毛病吧!”

  “没!我看了好几个视频,他拿东西、握东西是正常的,单单被拍照合影、干巴巴站着的时候左手变成这样!”

  “紧张吧……”老马眯着眼猜测。

  “他一个大领导还紧张?”

  “位子坐不稳肯定紧张呀!天天被人算计你不紧张吗?”老马说完将手里的糖果塞进自己嘴里,被漾漾打了一下。

  “你紧张也没见你用这个姿势呀?”桂英又伸出左手模仿。

  “咋没有?村里死了人,我年轻时给人抬棺罩时,肩上一用劲疼得厉害,棺材又不能半道落地,只能撑着,撑着撑着两手就这样绷着!”老马伸出两手,做了两个跟Minister张相似的动作——小拇指、无名指、中指同步弯曲作字母C状,食指卷缩至根部,大拇指抱着食指。

  “哦原来这样!到那个位置上还紧张呀!”桂英感觉自己对这一迷惑手势解析了八成。

  “你研究那干啥呀?这大周末的,太阳这么好,大家都饿着……”老马不耐烦。

  “你不懂,跟我们公司有关系呢,跟我们整个行业密切相关。那个人管着整个安全领域,我们这个行当全是制造安全设备的——安全探测、监控镜头、视频存储、无人机检测、后台系统……我们这个行业的产品主要是卖给各个地方的公安局、安检单位、交通部门。”

  “他管他的,你们做你们的,有啥干系?”

  “他犯了受贿罪,你说谁会给他一个1安6全7部8是大领导行贿呢?还不是我们这个行业的大公司,政3府采购可是几千万、几个亿、几十个亿的大单子,哪家企业不盯着?”

  “那他被抓了,你们这行的老总有被抓的吗?”

  “呃……我正看呢,这不是被你打断了嘛!”

  “别看了,快一点了,瞅娃儿饿成啥样了!仔仔在房里都吃了两回零食了!下午他还要学习写作业呢!”

  “走!走走走!走走走!”

  桂英合了电脑,一把抱起漾漾举了个高高,而后大步走去叫仔仔。一家人如此下楼吃饺子过冬至。

  下午老马去找钟能吃饺子,提起今年如何过年,老马唉声叹气。

  包晓棠今天只考一门,中午回家后,她偷偷看了眼学成,而后饱饱地睡了一觉,一口气睡到下午五点多。知今天是冬至,她六点多出去买包饺子的材料,准备晚上大干一场——一边听课程一边包饺子,最好给姐姐把冰箱的冷冻柜包满,这样她想吃饺子或者太忙的时候可以随时下点饺子吃。

  晚上学成爷爷来了家里,直奔房间和学成说悄悄话。爷俩个躺床上胳膊挨着胳膊,老人絮絮叨叨讲他那老掉牙的笑话,学成没有反应却也没有抗拒。周日这天生意好,晓星晚上从麻辣烫店里回来已经十一点半了,累得一躺下来动不了,想起学成明天上学,女人又愁得失眠了。千般假象,单怕成真。

  周日晚上九点,被爱情折磨了一整天的陈络忍不住躺床上给钟雪梅发消息。

  “你兼职完了没?”

  许久没有回应。

  陈络又发了一条:“梅你回校了吗?没回的话我去接你,太晚了不安全。”

  “回了。”

  “在宿舍?”

  “嗯。”

  两人一直捧着手机,对话框忽地寂静。

  “昨天是我态度不好。”陈络打破沉默。

  “没事,我理解。”

  “想聊吗?一块出来散散步怎么样?”

  钟雪梅看表是九点二十,不知去也不去,心中欢喜雀跃,慌乱间发了一个字:“嗯。”

  “西区草地还是东区操场?”

  “操场吧。”

  “好,我准备出门了,操场见。”

  年轻人咚地一声从宿舍床上跳下来,惊了三位上网的室友。众人眼明心更明,忙起哄问他:“是不是又去见妹子呀?是不是见雪梅师妹呀?哈哈哈……”

  “当然啦,除了见姑娘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跳床的?就酸吧你们!”

  陈络在衣柜里挑外套,然后穿上了一双线条明艳的新鞋子,戴上了妈妈新买给他的手表,额外朝空中喷了两下香水,自己张开双臂在香水中旋转。

  “呜——吆喝……哎呀……”室友们一阵惊呼鼓掌。

  “今晚别回来啦!对面的宾馆永远为你们敞开!两小时六十八,四小时八十八,八小时一百二十八,十二小时一百六十八,二十四小时——”对床的哥们在书桌前大喊,喊到最后,三人合伙说出一个数字——“一百八十八!”

  说完众人拍桌子爆笑,笑得楼道里的其他宿舍同学出来瞧热闹。

  “你们三个——单身狗啊、异地恋的、姐弟恋的,太可怜啦!今天冬至,哥们我约会去啦!叫你们羡慕嫉妒恨!”

  陈络说完甩起卡其色披风的一角扬长而去,留下三个人酸溜溜地吁气。到操场以后陈络直奔两人常去的角落,隔着二十米发现雪梅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黑色连帽卫衣、暗黄色小短裙、白色帆布鞋、红色针织帽,隔远瞧着特别可爱迷人。男孩心中激动,没想到雪梅行动得比自己还快。

  “累不累今天?”陈络走近了问雪梅。

  “挺累的。”雪梅含羞低头,盯着脚尖。

  “挺累的,那你还出来?”陈络意外又心疼。

  雪梅瞟瞟左边瞅瞅右边,不知如何回答。

  “大足石刻的事儿,算是过去了吗?”陈络问。

  “我都忘了。”女孩低眉一笑。

  两人隔着一米的距离,各自插兜,两双脚近不了也远不了,好个尴尬。

  “走吧!锻炼锻炼。”陈络说着绕操场跑道慢走,雪梅也跟了上去。

  两人聊了一阵钟雪梅的新兼职、院里的新动静、宿舍的小糗事,聊到无话可聊时一阵干冷。陈络心中一直有大疑问,与其自我揣摩不如今天挑明。两人正走着,陈络忽然停脚转身,直面钟雪梅。雪梅紧张,没抬脚地往后退。她退一步陈络便上前一步,她朝东挪半米陈络也朝东挪半米。钟雪梅紧张得有些发抖,接下来的事情她大概猜得到,可是女孩却预谋着转身跑回宿舍。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陈络一开口,雪梅心里大松一口气,原来是问问题。

  “你问吧。”

  雪梅答完悄默默地将两脚朝后移了半脚的距离,两人的胸腔隔着二十厘米,女孩感到窒息。

  “我从一开学去车站接到你就喜欢上了你,到现在已经快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里我们俩经常一块上下课,一块吃饭,一块出去玩,学院里的人都以为咱们俩是一对儿,我懒得解释,你呢?你好像从来没有抗拒过。”

  陈络一顿,一叹,继续讲:“我承认你很有主见、行动力很强、自律性也很强,我在学院里很少见到你这样的女生。我对你一见钟情,这四个月里我的心思天地可鉴、日月可昭,我也从来不隐晦,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四个月里我一共表白了四次,但是呵,每次你都能糊弄过去。我心想可能时间太短你不太确定自己的心意,或者你不了解我对我不放心。”

  一声叹,一阵思虑,男孩又开口道:“通过这次大足石刻的事情,我发现我还不太了解你,常常猜不透你的想法。我以为你对我有感觉,但是你的周末、假期里好像从来没有安排我;我感觉你并不抗拒我对你的追求、喜欢,但是有时候你做决定时总是忽略我,让人费解,还有点难受。前两个月我特别肯定地感觉到你需要我、你喜欢我甚至还有点依赖我、依恋我,但是这一个多月里,这种感觉时有时无。我今天想了一整天,我在算题,正数是你喜欢我的各种证明,负数是你忘了我的各种小事情,数字是你的某句话、某个动作、某次消息。算着算着我发现没办法往下算了。我以为的你和真实的你有些出入,我不想再……自我安利了,就想……明明白白地问你一句——你喜欢我陈络吗?”

  这问题一出,吓得个小美人心脏突突突地狂跳,跟捂不住地妖怪似的即将失控。怎么回答?喜欢还是不喜欢?还需要思考吗?可是师兄太完美了,她羞于将自己的家境、窘迫、匮乏、焦虑、忙碌暴露给师兄,她希望自己在师兄心里永远是若隐若现的完美,而非揭开面纱以后的简陋粗略。师兄每一条表不是七八千就是一两万,而自己辛苦做一天的兼职才赚个一两百;师兄家境优渥、父母职业光鲜、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也是有出身的,而自己呢?父亲那般,母亲这般,爷爷衰弱,弟弟好几天不吃饭不开口……

  想到这里,钟雪梅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右脚不停地摩擦地面,不停地摩擦,不停地摩擦。她看看左边的教学楼望望右边的居民楼,蓦地泪花涌出,继而蹲地上抱头不言,没多久开始轻轻啜泣。

  陈络一头雾水,回答一句喜欢还是不喜欢竟然有这么多流程。这是什么反应?他低头俯视,莫名其妙,路过的同学还以为他欺负女生了呢。

  “你怎么哭了?”陈络蹲下来问,而后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拍了拍雪梅的肩膀。

  雪梅又急又委屈,啜泣之声更加急促,数月来的压抑疲劳委屈终于爆发了。一个十九岁的女孩背负着不该背负的重任,她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铿锵女子、巾帼英雄的性子这回可是害苦了她初开的情窦、少女的春心。

  雪梅的奇怪反应使得陈络哭笑不得,男孩揪着心劝:“不喜欢就不喜欢,有那么难回答吗?你放心,师兄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

  陈络大叹一口气,心里告诫自己,这是和雪梅的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了。于心何忍?怎说割舍?男孩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没想到雪梅对他是这种激烈的反应。

  雪梅一听两人要分,急得将头深深地埋进两膝中,哭得更难受了。

  陈络单跪的腿从左腿换了右腿,如此距离雪梅远了二十厘米。没想到自己喜欢的人这么反感自己,男孩保持克制和理性,他咬着嘴唇依旧轻拍雪梅肩膀。

  “别哭了!以后师兄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对象。”

  雪梅一听诀别话,哭得上不来气,呜呜咽咽咿咿呀呀,万般的不舍化作眼泪,好似在为这一场还未到来的情感作别。女人心海底针,藏得太深捂得太敛,有时候连自己也摸不透。怎么办呀?除了哭这个十九岁的女孩还有其它法子吗?和高中同学邱凯辉的那场清汤白水式的、哥们友谊式的、柏拉图式的初恋完全不能给她任何意见和指导,以至于在真枪实弹地怦然心动时,她除了沉默、颤抖和哭泣,没有其它面对之道了。怎么办呀!抱头哭的女孩右手无意中抓住了师兄的衣袖,她紧紧地抓着,死死地抓着。

  陈络轻拍的手抽不出来了,这才知被师妹抓住了袖口。男孩皱着眉,忽抿嘴偷笑。这是几个意思?可他反过来又疑虑,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呀?拍肩的那只胳膊和那只手僵在空中如同雕塑。

  路过的陌生同学们早看出了名堂,在旁边作搂抱之状轻轻提示他:“哥们上呀!抱呀!抱呀!”

  陈络素来敬重雪梅,见她哭得死去活来的他有点怕,陈络爱雪梅之心甚于自己,他怎么会这个时候占便宜呢?他一个翩翩君子怎能胡来?可是她抓着自己的衣袖呀。一个委屈得不知该怎么拯救这份感情,哭到失去尊严和自己;一个理智得陷入犹豫,裹足不前到令人发指。天可怜见,喜神月老快被急出了心脏病,爱神丘比特恨不得发射火箭过来。

  “抱抱她!”跑道上又来一名陌生女生善意提醒。

  接二连三。五七米外围了几个热心人,他们看不下去女孩痛哭,更看不下去男孩呆板。

  陈络不再犹疑,他坐在了地上,伸出了另一只手,可还是不敢环抱。看热闹的人相互做着搂抱之状催促他,陈络下定心,两手用力地将钟雪梅搂在自己怀中。雪梅不再矜持,将头埋在高大温暖的怀抱里,面朝心上人的胸腔肆意地哭。周围人见状,放下一颗好事心,欢喜而散。

  女孩极端羞涩,男孩不知所措;女孩过于矜持,男孩略微挫败,险些错过了一段好姻缘。人言害羞好可爱,殊不知害羞也是一把刀——杀死良缘的大砍刀。

  终于抱得美人归,这下子可乐坏了陈络,他紧紧地抱着雪梅,还不忘斜眼望着朝他无声鼓掌的观众们得意地笑。半个小时后,操场上人少了很多,雪梅也不怎么哭了,只是隔数秒吸口气。暖暖的抱着,浪漫的抱着,心动的抱着——两人相拥这么久,雪梅竟然没反抗,始终将头埋在自己胳膊里,至此,陈络终于知道了美人儿的心意。

  他找到雪梅的手,将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内——许久,也没反抗。而后陈络将手伸开微微转动,两人儿十指相扣。那个天旋地转,陈络激动得险些坐不住了,一颗心狂跳不止,突突突地引得浑身发抖。

  这般良辰美景,错过了遗憾终身。陈络不敢迟疑,吻向了钟雪梅的额头。学院里人人皆知他们是情侣,实则四个月来两人连小手也没拉过一回。钟雪梅四个月来看似冷冰一块,实则日日为情所困,这回如常所愿,她不再抵抗,任由师兄亲吻。

  十一点半宿舍关门,陈络踩着点拉着雪梅一路大跑到宿舍门口,在宿管阿姨持久犀利的白眼中雪梅回到了宿舍。临近十二点陈络翻墙进了男生宿舍,回到宿舍后室友们在组团打游戏,见他回来嘘声一片,了解内幕的室友们又替他感到遗憾。陈络并不多言,晚上一个人躺床上痴笑,翻来覆去地笑,直笑到凌晨三点牙关累了才合住。

  经这一晚,陈络算是领略到了钟雪梅不为人知得那一面——极端内敛,极端羞涩,极端被动,极端柔弱,因这一面陈络对雪梅更是爱得无法无天。每天晚上必在宿舍门口放肆得对钟雪梅亲亲抱抱,雪梅的害羞激发了他的野蛮。平日里对钟雪梅倍加呵护,每周必为雪梅买些零食、衣服、日用品、化妆品之类,整得雪梅的室友个个艳羡不已。这一桩好事,算是撂锤了。预知后情何如,请看第一百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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