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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下 三番两次频置气 辗转反侧想逃离


  “昨晚上你怎么没来?”周三下午,隆石生端着小茶壶走进了马经理的办公室。

  “昨天中午喝了些,再喝胃疼啦。”马经理回完,关了电脑上的工作文档。

  “昨天账出来咯!你猜怎么样?”肥头大耳的隆石生小声卖弄关子。

  “怎么样?”桂英好奇,瞪眼打听。

  “哎——‘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隆石生拽了句诗,然后两手啪地拍了一下,两掌抖了三抖。

  “几个意思?”马经理皱着脸不懂。

  “白忙活一场!基本没赚!听说——我听财务的说——展会倒数第二天就开始加紧算账呢,算完这个数——三千万,也就够南安集团半年的开支吧!”隆石生在空中竖起三根指头。

  “这么少!”马经理有些吃惊,吸了口凉气,两眼盯着键盘出了神。

  “你——怎么样?”隆石生转着佛珠打听马经理的提成。

  “还没算呢!最近事多,分心了都。”马经理有些失落。

  “我还好,呵呵!昨晚大家吃饭,业务部好几个连去年的七成都不到!老黄少赚了七八万呢,赵茗、杨越一般般,宋晨、雷春岩比往年多了一点点,剩下的几个全亏啦!”

  “哎……”马经理无奈摇头。作为展会业务部的经理,她很惭愧。

  “我告诉你诶,脚蹬子(Joden)现在已经开始让裁员了!”隆石生伸长脖子悄悄说,说完咧嘴啧啧。

  “裁业务?不可能吧!”

  “哼!业务你爱留留爱走走,反正底薪就塞牙缝的那么一丁点儿,听说!好几个部门经理昨晚已经接到任务开始点人啦!这次估计要裁掉不少。”隆石生闭眼摇头。

  “哎……早知道昨晚跟你们一块吃饭去!”马经理后悔错过了好多劲爆的内幕消息。

  “昨天拉你去你不去,再说,我那个小群里发了,你自己不看群消息!”隆石生抻着脖子嗔怪。

  “哎……我这边好些收尾工作还没忙完呢!”

  “那你昨天中午还有空找老王(王福逸,业务部原部门经理)喝酒吃饭!”隆石生说完嘚瑟地朝马经理翻白眼。

  “我的天!隆哥你神啦!连这也知道!你是那个什么……知道大臣昨晚请客的那个皇帝吗?”马经理指着隆石生的鼻头惊奇大喊。

  “切!我不是朱元璋,也不是刘伯温,哥我自称神算子,你还别不信!李总(李玉冰)有啥事了还不照样朝我打听!”八卦达人抖着全身卖弄。

  “啧!甘拜投地!佩服佩服!”马经理双手握拳高高举起,脸朝左扭闭眼点头。

  “哼呵!”隆石生说着,捏起茶壶直接朝嘴里灌普洱茶。

  马经理一边被隆石生直接用茶壶喝茶的行为艺术逗乐了,一边担心这次的裁员。

  下午好些同事早早溜了,连着十来天筹备展会好些人早受不了了,人事的今天也放得宽,毕竟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桂英五点多准备坐地铁回去,致远打电话要来接她她拒绝了——桂英不想他辛苦,再说那晚的车祸也过去了。何致远临近六点买好菜到了家里,老头和漾漾还没回来,中年男人钻进厨房,想给妻子炖一锅滋补的乌鸡汤。

  六点半老马带着漾漾回来了,漾漾见爸爸在家跑进厨房抱着爸爸的腿不撒手,老马站在厨房门口闻着鸡汤刚刚煮开的香味犯了馋。

  “她几点回来?”老马问女婿。

  “快了。五点出公司,五点二十进地铁,坐车五十分钟,出站十分钟,六点……”何致远正算着,桂英开门进家了。

  “妈妈!妈妈……”漾漾一转身又跑着去抱妈妈,桂英抱起女儿也来到了厨房门口,一家人挤在一处其乐融融。

  “你们谁都别拦我,明后两天我送漾漾上学!”桂英说完亲了一口女儿的脸蛋。

  “你起得来呀!哪回放假不是睡到日上三竿!你放假了正好,她也该洗头发了,明后天好好给她洗洗。”

  “嗯。”桂英说完将头埋在女儿怀里到处闻,痒得漾漾咯咯笑。

  “爸,明天我带英英去看中医,她休息几天,刚好喝些中药调理一下。”致远冲老丈人说。

  “嗯,你们忙你们的,中医看完了西医再瞧瞧。”老马扶着门框回。

  “这两天胃里确实不舒服,吃完东西老是恶心,有时候绞痛,也吃不下多少。”桂英抱怨。

  “你又喝酒啦!”老马突然朝桂英翻脸。

  “没!今天没,昨天喝了一点点!”

  “能不喝就不喝!喝醉了又让人家送回来,多丢人!”老马白了桂英一眼,致远却提起了一颗心。

  “没醉!昨天喝了一点点,果酒,日本的,上好的,不伤胃的,你以为是五十二度的西凤酒!”桂英犟嘴,却不知在厨房里切菜的致远听了个多疑。

  “爸她哪天喝醉了,让人送回来的?”何致远故作轻笑地问岳父。

  “就……前天还是大前天……我忘了。”老马不想提那天大晚上地王福逸将喝醉的桂英搀上楼的事,转身走了,可正是这不愿多说的表情让何致远格外迷惑。

  车祸前喝酒送回家、车祸那晚赶到现场、一起解决心理阴影、一起喝日本果酒……无辜的桂英抱着漾漾在厨房门口嘻嘻哈哈地玩耍,留下个何致远闷头做饭,心里却委实膈应,猜想他俩近来该是天天见面吧,连老头都知道了。可这一晚,何致远还是坚持去出租屋睡,惹得桂英更加生气,不知他为何找工作要在外面睡,女人怎么想也想不通。

  给儿子整完鞋,何致远十一点多回到出租屋。桂英和那男人的交往整得他胡思乱想根本睡不着,男人凌晨两点打开电脑继续浏览各个招聘网站。书店店员、文职文员、行政事务……何致远已经麻木了,见到岗位便投,连盲投、兼职亦没有丝毫结果,他该有多么绝望,中年男人甚至怀疑所有的招聘网站都是假的。为什么没有公司会录用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他想不通,不停地翻职位,已经翻到系统大数据重合或职位推荐开始循环了。

  下半生难道要无所事事吗?

  何致远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老,还正当中年。关于找工作的所有细节,他没脸跟家里人说,他面对妻子的询问只能支支吾吾说声“我有事忙呢”、“你别管啦”、“你别问啦”,他只能躲在这么一间破房子里慢慢地寻求希望。可偏在这时,那个男人出现了。这么两桩事搞在一起,哪个男人能够保持平静?无奈,他在电脑上翻完了招聘网站,又在手机上翻关于招聘的订阅号。他一个一个地打开看岗位详情和公司简介,直至凌晨四点打哈欠时才上了床。

  周四一早,马桂英起床时已经十点了。昨晚并没有喝安眠药,却睡得特别沉,梦也没做一个。出房子后老头在客厅看电视,早点在餐桌上,她恍恍惚惚地去吃早餐。中午饭致远过来做,三人一块吃,饭后夫妻俩收拾东西去了中医院。下午五点回来两人提着七副中药,致远一到家又是做饭又是熬药,桂英和漾漾在屋里一块看动画片,老马照旧坐在东边小阳台的躺椅上抽水烟。

  六点半电话响了,是快递打来的,原来桂英在展会期间偶然被别人安利后,一时脑热在网上买了些阳台上的家具、装饰物,因为有些是现做的,所以今天才到货。

  “亲,快递!”桂英在房里喊人。

  “什么东西?”致远出了厨房问。

  “阳台上的,有点重,我抱不动,一块去取吧。”桂英下了床。

  “什么呀?”致远好奇,摊开手问。

  “一套实木桌椅、木地板还有墙上的装饰物。”桂英说完换了睡衣穿上休闲衣。

  “实木的!多少钱呀?”

  “三千多吧,客户推荐的,我感觉不错,耐用还好看,就买了。”

  “怎么没跟我说呢?”致远拉下了脸,语气故作平和。

  “当时很忙!展会期间买的。”

  桂英梳理头发时瞅见致远脸色不对,自己顿时也上气了,挺着脸大声说:“跟你说!我找得到你人吗?你不是忙着找工作嘛。”

  女人说完径直出了房间,托老头照看漾漾,取了钥匙,先一步出了家门。致远调小燃气灶的火,请丈人盯着厨房,后脚也跟着出去抬东西去了。二十分钟后,夫妻两抬着几大箱子进来了。致远去了厨房,桂英拆包装,老小在旁看着。桂英拆开东西,自己不会安装,去厨房找致远见致远一身冰冷还在生气,她也冷着脸出来了。早看出瞄头的老马只能自己取来工具娴熟地照着图纸组装。晚上吃饭时,夫妻俩依然僵着,老马于是打破沉静。

  “你买这个怎么不知(会)一声?”

  “忙忘了。”桂英下巴高台眼皮耷拉。

  “这些东西……多少钱?”

  “三千八。”桂英喝着汤回。

  “我的个老天爷呀!那么贵!”老马顿时理解了致远的不乐,他放下筷子指着客厅的一摊东西喊道:“那么个破玩意你花了三千八!家里需用吗?阳台放得下吗?”

  “我买的我肯定用!大阳台朝正西,漾漾放学了在那借着光写作业不行吗?当时家里装修时为省钱没装阳台,现在我重装一下怎么了,那四四方方的白瓷片地不难看吗?你晾衣服时不是还嫌它太滑了吗?再说,那套实木桌椅是白橡木的,原价五千呢,是双十一最后几天优惠我才买的!那套地板是松木的,市场价,你在哪儿买都是一个价钱!”桂英冲着老头一气喊完,继续提起筷子吃东西。

  “你要这些东西,从咱那边定做一套不得啦!白花这个钱干什么!”老马着实理解不了一个屁股大的小圆桌加几个小椅子怎么那么贵。

  “什么叫白花?咱那边定做,你运过来物流不花个好几百?再说,我不想欠人家人情,一点点东西,何必麻烦人家!一年一年地,我很少主动买大件东西,只买这一回你还叨叨!一个个的甩什么脸呀。”最后一句说完桂英扫了眼依然冷脸的致远。

  “你赚的钱,你爱咋花咋花,大不了再胃出血一次。”老马说完捧起碗筷也继续吃。

  桂英听了胃出血那句,一声叹,一时间完全没了吃饭的欲望。从头至尾,致远一直在喂漾漾吃饭,一声不吭。几人闷声吃了一会儿,桂英见自己一个得罪了两个,主动服软,低声找话破冰释嫌。

  “那个……你现在工作找得怎么样?大概怎么样呀?”女人望着男人温柔地问。

  “没怎么样!我不说了嘛!”致远边吃边回,没看桂英,那紧皱的眉头、脸上的嫌弃、软软的怒气惊动了一老一小。

  桂英理解他找工作不易,夹完菜望着致远说:“我一客户——早前一家公司的业务经理——现在辞职了,在办幼儿园呢。他那边招幼儿园老师,你不是想继续做老师嘛,要不要我搭个线?”

  “不用。”

  致远听完,鼻中一叹,一动不动地回应,然后起身,将自己的碗筷收走了。整个过程没什么动静,留下的怒气连漾漾也感受得到。小人儿望着爸爸果决、飞快又孤寂的身影,睫毛不停地扑闪,回头审视妈妈和爷爷的表情后,决定什么话也不说,继续望着大人的眼睛嚼菜。

  “哼!他原先是高中老师,你让他当漾漾这么大点儿的幼儿园老师,那落差多大!亏你说得出口。”老马小声呛了桂英一句。

  频频受气的桂英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踢开椅子,回了房间,咣当一声关上房门。一个人双手抱胸坐在床头,喘着大气翻来覆去地想她到底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导致她“众叛亲离”。回想近来的展会工作、频频应酬、早出晚归,还有致远不打招呼地分居、莫名其妙地甩脸、不理不睬的样子,女人蓦地潸然泪下。

  “爸,你吃完了碗盘放在水池里,我明天过来洗。”没多久,致远将厨房稍稍整理后,出来跟岳父道别。

  “哦没事没事,你忙你的。”老马正面回应。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看好漾漾。”致远说着去门口鞋柜处换鞋。

  “你走你的,家里不用操心。”老马站起来送。

  致远走后,老马一声叹,望着双眼失落的漾漾于心不忍,他挪过椅子坐在小孩边上开始解释、安慰、逗她。漾漾吃完饭以后,老马瞅着杯盘狼藉的餐桌,无奈,自己一个一个地端进了厨房。担心剩菜剩饭招惹虫子,老头将剩菜倒入垃圾桶,碗盘用清水冲了一遍。冲完后心想已经到这个流程了,索性一口气将碗盘洗了。

  于是,马村长在女儿家开天辟地地洗了一次碗,也是人生中史无前例的一次。这种行为在他的观念里只会发生在婆娘身上,而这次却自然而然、有意无意地发生在了马建国同志的身上。

  晚上九点,哭过气消的桂英禁不住好奇,自己出房来开始装饰大阳台。女人一方面畅想着自己以后也能像老头那样在阳台上喝杯咖啡或小酒、望着夕阳、听听小曲,另一方面又不快于今晚致远在外面睡且他俩近来频频闹矛盾。

  何致远因桂英的那句为他牵线搭桥作幼儿园老师的话又气又伤,半晚上地睡不着觉,粗心妻子的一句随意之言被敏感丈夫一次次放大再放大,被侮辱的自尊不停地质疑他的爱情和婚姻。半个月了,找工作焦灼无果,期待的工资降到了底线之外,只要工作说得出口待遇三千八也可以,赶巧,妻子不经意买的三千八的东西又使他不得不质疑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存在意义。

  十一点半,包晓星照例上床睡觉,忙了一天的女人特别累,临近入睡却想起了今天晚上在店里忙活时她收到过一条短信,是银行的还款短信。因为回老家她的一张信用卡没有按时还款,服装店在十一月二十号发的工资扣除了七天请假的钱,她到手的工资少了好多,不够还款。女人午夜从被窝里起来,开灯以后取来手机,拆东墙补西墙,凌晨一点多终于东拼西凑地将那张卡欠的钱还上了。

  之前杂粮铺子欠供货商的十来万包晓星前段儿用几张信用卡和网贷一口气还完了,可是现在两份工作的工资相对于信用卡每月要还的钱,除过利息本金只能还上一点点,微乎其微。可是这般年纪、这般能力的她没有其他法子,只能靠死工资一点点地还。只要每个月能还上一点本金,她相信她肯定能还完这些账。半夜里,女人期待老小健康不花钱、梅梅的上学没有大的开支、自己节俭再节俭多省些……紧凑压抑的想法迫害了她原本该有的好梦,两点已过,更难入睡了。

  心焦之间,包晓星想到了老家,一个不需要信用卡、不紧凑不压抑的真实地方,一个发生危机时不会一无所有的地方,一个生命陨落时很坦然、不恐慌的地方。

  表哥家的那两场酒席,是包晓星这几年来吃得最快乐的一回。人丛中,她将自己包裹成隐形人,尽情地吃吃喝喝,小姑见自己贪嘴,遇到自己爱吃的也忍不住给自己多夹几筷子。包晓星很享受这种宠爱,即便她已经四十岁了。女人幸福地沉浸在这种泡沫一般的宠爱中,因为这世上了解自己饮食偏好并愿意成全这种偏好的人太少太少了。

  包晓星这辈子总是替别人考虑,她不会像桂英那般自己享受,也不会像妹妹晓棠那样大胆为自己主张,她只会将自己的欲想藏着掖着,然后在世俗社会中当个好妻子、好儿媳、好母亲、好姐姐、好闺蜜。天呢,十九岁的小麦脸上的无忧让四十岁的包晓星自惭形秽,她这几天陷入了严肃密集地自我否定、否定之否定和第三次否定中。城市,改变了她的口味、肠胃、体质,从而也改变了她的性情。她在审视她的人生,可这几次彻彻底底的审视结果令她失落。

  后灶上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大案板、整整齐齐摆着几十个白瓷碗的肉和菜、笑呵呵的大厨子、阳光下的唢呐声、灯光下的新灵堂……临走前的那顿饭晓星记忆尤深。蒸气滚滚的白馒头、熏香浓郁的白酒、香气腾腾的饭桌、留白胡须的老汉、蹲在角落偷肉吃的小娃娃、爽朗风趣大声喧哗的村里人……酒席上自己坐在热闹的村民中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人们见了她还是那般热情,好像这二十三年她不曾离开一样。下葬结束后,包晓星走在队伍后面,慢慢悠悠地欣赏着自己的故乡,一时萌生诸多希望。

  她踩着被雪渗湿的狗尾草,希望有生之年她能有机会再割一次草、放一次羊、收一次麦子、打一场雪仗、踢一回毽子、玩一回石子、参与一次打麦场上的狂欢、见证一回西北乡野的春夏秋冬……她在崖上放眼周边,希望能去趟小姑家村后面的山沟,儿时听说那里有一汪清泉,汩汩而流,可惜从未见过;她踩在软软的黄土上,希望自己将来埋葬在这里,在母亲的身边,在奶奶膝下;她从未这般深情地凝视过黄土高原,在那一次次空洞而深邃、失望而伤感地回眸中,她希望自己不会再去深圳了,而是抛下过往重新在这里开始,重新恋爱结婚、重新生子抚育、重新开启一段不同的人生。

  没错,夜半三分的包晓星竟然想着逃离深圳。

  为什么她不停地朝村里人打听现在种植水果的各种问题?为什么她不停地在心里算计包家的地和钟家的地有多少、种什么?为什么她已然荒诞地一遍遍奢想来年的丰收和卖价?她在干什么呢?包晓星走火入魔、不受控制。

  老家的人已经换了一茬子了,原来相熟的街坊和自己一样离开了或者变老了失势了,像包维筹、张启功这样的中青年少之又少。正因为稀缺,启功、维筹这样的人才成了每个村的中流砥柱。每当村里哪家有大事时,人们除了向老者请教建议,更会主动过来找这样的年轻人提供实实在在的帮助,比如建房子请他们组建工人队伍、特殊的体力活请求他们出力、跑腿捎话带东西最是离不了这些中青年。倘若回到老家以后,她能适应这样的角色吗?她能与这些村里的新起之秀搞好关系吗?她一个在一线城市打拼的女人突然回到包家垣或钟家湾能被村里人接受吗?

  她并非只是她,她还是小孩的妈妈、债务的宿主、几类社会关系的聚合。她的任何决定皆牵动着一张以她为中心的网络,即便这张网很小很简陋,可是与她相关的结点她看得举足轻重。

  辗转不寐,几声叹息。

  这一趟回老家仅仅六天,可大脑却像在那里过了六年似的。南郭村、碾桥村、包家垣、钟家湾、马家屯……被城市重复性生活摧残至失忆的大脑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多少途经的村庄模样、多少一扫而过的画面此时历历在目。门帘外挂着的一串风干南瓜、空房里用到发光凹进去的锄头、瓦片上不知名的倔强之草、憨笑朴实的老汉老太婆们、墙上Chairman  Mao指点江山的复古画像、磕掉棱角的旧式洋瓷盆、茂盛到和院落融为一体的泡桐树……

  人类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过客,无论他的旅车上装着什么——财宝或仆从、旧衣服或一把工具、一本书或一支笔——旅车终将驶过这片大地,最终消失于无限,人、车及车上诸物终将虚无。既然结果必然虚无,何必要顾忌车上之物,不如放眼远观,瞅一瞅农家门口怒放的指甲草、路上偶遇的傲慢公鸡、懒洋洋躺在窝里的黑猪仔、叶如橡皮树的柿子树、荒芜生动的乡人院落、被绚烂朝霞所簇拥的旭日……在漫长的旅途中,愿勿被魔鬼引诱将自己的生命时间拉短、加速或通货膨胀,努力延长旅途的风光,寻找稀疏时光中的富丽和滋味,使劲将所见所闻印在脑海,以便在双眼闭合之前用心回忆、慢慢回忆、有所回忆。

  新修的坟墓堆上去的五彩纸扎,像极了人们生前所追求的某某品牌的衣服、一平几万的房子、朋友圈的体面、工作上的报酬;坟墓上熊熊燃烧的一丈火焰,是人一生中少有的升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喜得贵子、四世同堂;峦坟时的黄色尘埃,则是生命的漫漫真相——焦灼、贫苦、乏味、挣扎、痛苦、失意、遗憾、悔恨、埋怨。最终,新起的坟墓上哔哩啪啦纸扎烧得响亮,红黄的火焰朝天窜去,人们围成一圈像是庆祝大姑妈的离开和解脱。

  层层坡地无尽,北边是梯田,南头是小路,东边是丘陵,西边是山谷。女人们跪地哀嚎痛哭,孝子们扶着铁锨的掀把儿眯眼打望火焰,村里人叼着烟双手插兜说说笑笑,好像是一种欣赏——欣赏一个人的离开,如同欣赏一个人的到来;欣赏一朵花在黄昏时静静闭合,如同欣赏它清晨时含苞待放。最后的最后,火焰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坟墓上留下一片黑白灰的粉末,那一生追求的、命中高光的、内心痛苦的、弥留遗憾的、心有不甘的一切一切,全化成黑烟随风而去。黑烟越飘越远,最后被大气稀释至虚无。

  嬉笑和哀嚎,是一个人这一生的最好句号。

  如火燃烧,成了每个人这一生的最好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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