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下 袁铁生哭身后事 老戏迷虐两外孙
老马见铁生轻松了些许,心里宽慰,便问:“铁生哥,你孙子现在多大了?”
“刚高考完,等成绩呢!”
“让建生叫他过来多陪陪你,有孙子在边上热闹!”
“他不爱进医院……哎……随便他了!”铁生摆了摆细细的胳膊,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这个女娃有福相!”
老马抿嘴一笑,点点认可,然后指着漾漾说:“碎娃娃嘛——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现在是最好玩的时候,再大点就不听话了!你管不住了!他哥哥上高一呢,天天跟我抬杠,指着我大声嚷嚷,气得我不行……”
“我孙子小时候我是看着长大的,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不亲了!不乐意跟我说话,我这次住院,他一次也没来……”铁生侧着头,十分难过。
“他考得怎么样呀?”沉默一会后,老马问。
“他学习不行,能考个专科不错了!他不如他爸!”铁生闭着眼摇着头。
“子孙自有子孙福,你管他呢!”老马抚慰他。
隔了会,铁生继续说:“考得好又怎样?他爸是985院校,也就这样!混得不高不低,工资少工作忙,日子过得勉勉强强……要没我那点积蓄,恐怕现在我连医院也没钱住……哎建成不行啊!”生命到了这步田地,儿子这般待他,铁生竟还在为儿子操心,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十分钟后,铁生又开口:“我最近老梦见我弟——福生,还有我老婆子,建成他爷爷奶奶,还有你姑奶……天天梦到,他们跟我说话呀啥的……他们最近这大半年老在我梦里……”
老马听到这里,心里惊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铁生咽了口唾沫,接着他问了老马一个问题:“我总梦见这些走了的人,怕不是我也快了?”他说到这里握紧老马的手,脸上的神情难以形容——疑惑又肯定、复杂又单纯、绝望而瘆人。
“想多啦!老大哥!我经常梦见我妈还有英英她妈,梦见好多年,我这不活得好好的?”老马用左手拍了拍右手心里铁生那只又轻又瘦的手。
他握紧他的手时,心里只咯噔一跳,面上虽刻意控制,但慌张无法抑制。他不敢摸他的手——老马怕了!也不敢松开,只绷着五脏六腑继续握着。
“我知道我快了!”铁生点点头,继续躺在病床的枕头上,双眼无力地望着老马——笃定又无神。
老马不敢看他,低头瞧自己的膝盖,两人如此沉默了十来分钟。
“你家里的房子、地呢?”老马问铁生。
“早卖啦!”铁生喘口气,说:“后悔呀!当时奔着儿子来了,没想到他在深圳混得不成。早知道我不卖了——在老家养老,让我侄子给我口饭,也比在这医院里等死要好……”
喘了几口气,攒够劲儿又说:“前几天,这个屋里刚走了一个人!医院阴气重,老人待着不自在!我真的待不下去了!”老马的眼睛跟着铁生的食指在这病房里绕了一圈,只觉瘆得发慌。
“没人死之前想待这里的!你看看这些人……看看这病房,一天到头除了跟鬼嚎一样喊疼,没啥动静——跟坟场……差不了多少!”铁生补充道。
老马两眼瞪了个圆,不怎么敢喘大气。
“你老家有儿子,以后养老千万别在城里!农村人死在这儿——跟孤魂野鬼一样……”铁生说着又流下泪来。
老马握着他的手抖了几抖,他不知如何劝慰他。
断断续续地两人聊了将近两个钟头——年轻人十分钟的话,老人却需要这么久。护士推着餐车进来了,袁铁生的儿媳妇也进来了,跟老马打完招呼后,打开铁生病床上的饭桌,将那清汤寡水、不温不凉、看着如残羹一般的饭端到了铁生面前。
“铁生哥,那你吃饭吧,吃完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再来看你!”老马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铁生躺在那里,依然握着老马的手:“我怕……再见不到你喽……”说完泣不成声。
老马拍着他的肩膀、握着他的手安慰:“你想多了,我过几天就来!”
“行了行了,赶紧吃饭吧,再不吃饭冷了对胃不好。”那儿媳妇将饭菜搅了一搅,冲老头说。
“走吧,爸!”致远也过来催,顺势扶起老马。
老马从裤兜里掏出信封,放在铁生手里:“铁生哥,你拿着!”
铁生点点头,流着泪,嘴唇在动却无话可说。
致远看到略微厚实的信封,有点意外,然后他搀起老马,转头对病床上的老人说:“袁叔,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爸脚好了能走了,我再带他过来看您,您好好养病哈!
铁生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老马,老马招招手,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在门口、在窗外,哥俩难舍难分地冲着对方招手点头,彷如生离死别一般。
致远扶着老马一路出医院,走一走歇一歇。老马一路无言,时不时擦擦汗,擦汗的时候顺道拐个弯擦擦眼角。漾漾看不懂往日呱呱叫的爷爷怎么了,只一路仰头认认真真地观察他。
上车后,三人往回赶。老马看着窗外,回忆着老大哥袁铁生年轻时候的风采,当年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县里工作,后因父母老了他申请调到镇上。那时候老马去镇上办事,多半住在铁生家里,当时他特别羡慕他的工作还有他那二层小洋楼!袁铁生在镇上是老人了,每一届的镇长无不夸赞他、想带走他,他自己不愿意挪腾,一辈子守着自己的故乡。老马那些年在镇上顺风顺水的,没少借袁铁生的和气和面子。铁生在一个岗位上奉献了一辈子,兢兢业业官清似水,如今临了临了竟这般心酸……
马建国会再次看望他的老大哥吗?也许会,也许永远不会——他自己也不清楚。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繁华,丝毫不能解救老马内心的枯槁和压抑,终于,他忍不住靠着车窗捂着脸沙哑地呜咽起来。听到急促的喘气声,漾漾懵了,致远也懵了。片刻后他扔给漾漾一小包纸,示意给老人擦泪,老马摆手拒绝。只见他从衬衫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个灰白格子的方巾来,用方巾捂着脸又无声啜泣了许久。
“爷爷,你在哭还是在笑呀?”漾漾没看见一滴泪,完全听不出老人沙哑地喘粗气是哭还是笑。致远意欲制止漾漾,又觉孩子可转移老人的悲伤,索性不打扰他们,自己专心开车。
“呵呵呵……”老马苦笑不言。数分钟后,他擦干泪,叠好方巾,又放回衣兜里。
“爷爷你哭了!”漾漾看到泪湿的方巾作出判断来。
“呵呵……”
“是不是刚才那个老爷爷他训你了?”
“啥来着?”老马不解。
“是不是刚才那个老爷爷他训你啦……所以你才哭的?”漾漾用她的逻辑在解释哭的形成。
“不是那个爷爷,是生活!是生活训了爷爷!”老马指着自己。
“什么是生活!”
“哎……为人便是生活啊!”老马估摸小儿听不懂,还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
漾漾果然没听懂,也不问了,自个玩着手里的塑料青蛙。小车走了几公里后,漾漾挺直腰抬起头凝视老马,小脑子在复杂地回忆着什么、算计着什么,算好了以后她尴尬地问老人:“爷爷,你还没给我钱呢?”
沉浸于往事的老人听到这里,怔住了,继而哈哈大笑,笑了好久。最后老马履行承诺,掏出钱包给了漾漾十块钱。漾漾高兴地欢呼雀跃,一路上叽叽喳喳,话多得跟只蛐蛐似的。
下午快递到了,一个是桂英买的新笔,一个是马锐锋寄来的两箱果子。老马没心思看这些,老大哥的回忆带着沉重和悲伤,他一个古稀老人似乎有些承受不来,于是让致远帮他打开秦腔戏,他独自个儿坐在摇椅上听戏。七情六欲到浓处皆伤身体,加之中午没有午休,此时略微困顿,三点多的时候他放着戏竟睡着了。
恰好此时周周来找漾漾玩,拿了个自动放屁吹泡泡的小玩意下来。两小人在客厅里玩玩具,那蜡笔小新的屁股上不停地吹出泡泡来,两人一见屁股还能吹泡泡,乐得哈哈大笑……老马被吵醒了,意欲等他们笑完了接着眯瞪会儿,谁成想两小儿一直笑一直笑,笑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极端的死寂他受不了,极端的热闹他更受不了。老马起初听得乐呵,后来越听越烦,他又不爱在白天睡仔仔那憋屈的小屋,实在是受不了了,冲着小娃娃吼了一句!周周以为吼他呢,噘着嘴对漾漾说他奶奶找他,他要回家了,漾漾通知致远,致远送周周回家。
周周回去后,漾漾没弄懂发生了什么,挪到老马跟前来。
“爷爷,你为什么训周周?”
“我没训他,我在训你呢!”
“啊呀!”漾漾一愣,原来是搞错了,可周周已经走了,她看不到放屁泡泡机了——真是天大的遗憾。漾漾噘着嘴好几分钟不说话。
“你们笑什么呢?笑了那么长时间!”
“我们笑……那个会放屁,还会吹泡泡的蜡笔小新……”漾漾蹲在老马脚边玩自己的小青蛙。
“爷爷,你为什么老是发火呀?”片刻之后,漾漾问。
“因为我是大人呀。”
“我爸爸也是大人,可是我爸爸从来不发火……”
老马听了无言可对。在这一点上,他佩服致远。可他也清楚,自古除了圣贤真人能不被情绪所左右,凡夫俗子谁摆脱得了情绪,或者说情感。情绪的底色是情感,是动了的心。
老马又想起那双干枯的手来——手上一片一片的老年斑,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骨头和凹陷,手心里干裂的黑缝子一道又一道,五指时不时地轻微颤抖,泛白无血的指甲盖和指甲缝里那黑乎乎的陈年污垢……那手的黑影子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害怕,他烦躁,他拒绝回想袁铁生那浑浊到即将腐烂的眼睛。
想到这里老马赶紧拿起手机换了个喜剧戏——唐朝女官谢瑶环的故事,他把手机放在自己耳边,且把声音调到最大,如此才勉强听得进去一星半点。
听到谢瑶环奉旨巡视江南的时候,忽有人影在他跟前晃荡,他睁眼一看,是仔仔。
“爷爷,声音开小点行吗?我在写作业呢!”
“我耳朵不好,小了听不见!”老马摆过头不理仔仔,其实他是害怕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只手和那双眼。
“马建国不是个好父亲!”仔仔低声说。
“你说啥!”老马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吹吹吹!还说耳朵不好!我说了你一句坏话,这么小点声你都听见了!”仔仔拆穿了老马。
“嘿嘿嘿……我没听见!”老马被这小子逗乐了。这一乐,老马的恐惧消散了不少,加之漾漾在畔,他不怕了,继续听女官谢瑶环的故事。
晚上睡前老马去卫生间刷牙,仔仔正在里面洗澡。他刷牙的时候,发现仔仔一直开着水龙头的水,一直开着——没停!老马心里算计一番,这小伙子是有多脏!他洗一个澡顶得上自己在老家一周的饮用水——心疼,无比心疼!老马在外面提示仔仔省点水,仔仔方才关了水龙头。
回屋后他脱袜子的时候,低头瞥见了床尾垃圾桶里的白纸——那纸张硬硬的很光滑,老马把那十来张纸捡起来翻了翻,没怎么用怎么给扔了呢?他把那A4纸放在桌子上,意思是让仔仔接着用。谁成想仔仔洗完澡看见他扔掉的废纸又跑到他桌上来,随手再一扔。老马看了又是心疼。
“你这纸没用完怎么扔了?”
“用完了!”
“哪用完了?”
“呶!”仔仔把纸捡起来,一张一张让老马看那纸上稀疏的字迹。
“这空白地方可以写呀!背面也可以写呀!”老马指着说。
“写什么?我这是算题的草稿纸!”仔仔撩着他湿漉漉的头发问。
“不管写什么,这纸可以再用啊!”
“要不给你用吧,反正我不用了!”
“拿来!”
老马压着气儿接过纸,整理好,放在自己的床头柜上。如此,一晚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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