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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下 老乡党喜外乡逢 老一辈忧新一辈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8下》的第三部分。)

  “我早想好了,我脚好了就回马家屯!”老马打破饭桌上的沉默。

  “你还回去干什么呀!你现在不是村长了,种地还能种几年!在你女儿家好好养老得了!跟我们做做伴有啥不好的!”行侠冲老马说。

  “欸!那现在谁是咱村村长?”天民好奇。

  “保山现在是主任——新村长!”老马回答。

  “哎……怎么是保山呀!”天民失落,摇头歪嘴。

  “前段时间换届了你不知道?一群人胡搞,挨家挨户地送礼!”马行侠啧啧嘲讽。

  “现在哪个村不这样?”钟能叹气。

  饭桌上的老人刹那间齐刷刷地又沉默了。

  “现在的人……哎!咱那时候人多淳朴多实诚呀,各个做事踏实,让干什么干什么,让去哪里去哪里,不像现在人!”樊伟成说罢叹气。

  王华成愤愤开口:“我表哥家的孙子,前段时间来深圳说是要找工作,我前后没少忙活,结果人家呢,做快递说太辛苦了,当服务员说没前途,进工厂嫌领导老是骂他,做淘宝开店嫌没生意!自己没文化没技能,吃不了苦还嫌赚的少!这新一代的农村娃远远不如咱们那一代的!”

  “我隔壁宋家寨有几个亲戚的孩子,现在在深圳这边的工地上干活。千里迢迢来深圳不说学点技术,单看中了工地上的高工资,你说现在不趁着年轻学点技术,等老了难不成还去工地?咱那时候是时代束缚了,其实我们比他们这一代要有远见,是不是?”钟能说完,众人微微点头。

  “咱村东头那谁……他家的孙女在深圳找不到工作,做那个呢!去年他爸给她寄东西寄到了我家里——我们沾点儿远亲,我儿子送东西送到了她们那个会所,那女子穿得很暴露,我儿子一看心里明白了!”马行侠悄悄说。

  “你说谁孙女?”天民打听,老马好奇也凑着身子。

  “老狗子隔壁家的!”行侠在空中一指,马家屯的三个老头全懂了。

  “永民哥他孙女你们知道不?也在深圳。”天民问老马和行侠。

  “不知道……”

  “那女子三十多了,嫁了三回!听说在外面有点骗婚的意思……现在准备第四次结婚了!”天民说完咧着嘴频频点头,众人结舌惊诧。

  “小年娃你们知道不?”马行侠问。

  “咋不知道他呢!他……也快六十了吧!”老马挪开烟嘴回答。

  “小年娃跟咱们是一朋的,顶多小一岔子,他早年出去赚了钱了,听说在外面包了两个女的!”马行侠咧嘴啧啧。

  “现在的人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咱那时候哪有离婚啊、出轨啊、乱搞啊这些事?结了婚组了家,谁敢轻易离婚!而且咱那时还不是婚前谈恋爱,就这也很少离婚!现在的社会……风向变了才导致年轻人敢胡来!”钟能道。

  “我观察哈,咱们这一辈儿的儿女还算可以——大多数靠谱,再往下走一辈,差得很!没规矩、没志气、吃不了苦!结了婚的对家庭没啥责任心,吊儿郎当、不孝顺、不养孩子的多得是。在村里有几亩地种些果子还能度日,在城里可不沦为底层混混?咱村光我知道在外面做混混的不下二十个!”马行侠晃荡着空中的手势。

  “新一代年轻人普遍机灵、聪明,但是很少有定见。咱那时还是有信仰的,信好日子、信神鬼、信新中国……现在的孩子信啥呀——啥也不信!村里好些娃娃二十多岁从外面回来的,天天端着个手机跟废人似的,不作为、自大自高还满肚子邪门道理!”老马补充。

  “我看了看,现在的农村孩子除了读书,没第二条路子了!以前路子还多点,不上学当工人也不错,现在不行了,路子窄了,只有读书一条出路了!”樊伟成神情笃定。

  “我观察现在的孩子性格毛躁、不踏实——越是村里的越不踏实。咱们儿女一代还能听进忠告,到了孙子一辈啥也听不进去!我姐家的大孙子说话做事——二十多岁了跟个大傻子似的飘飘忽忽,全家到了第三代只这一根苗子,还养成这样!我发现咱们往下的农三代普遍地不如第二代好!”王华成总结。

  众人听到最后一句,连连点头。

  “我看全是网络害的!网上天天各种笑话段子、这分析那分析、这电视那栏目的,还有广告天天吊着胃口,小孩子一开手机基本上两眼发直!本来十五六、二十前后正是一个人这辈子学本领的最佳年纪,结果个个在看手机!没人管!等到他灵醒的时候婚结了娃生了,下一代又是这样!你说可悲不可悲!”樊伟成分析。

  “现在……城里娃娃读书是不是比农村娃娃读书更辛苦?”老马问众人。

  “那肯定了!农村娃谁管呀!父母没文化也不懂,全程放养!城里父母多精明,人家一进城就知道学历有多重要,那还不从小使劲儿抓学习?所以我判断,往后城里娃和农村娃差距会越来越大!”马行侠言辞凿凿。

  一群老农民听到这里忽又无言了。

  他们作为改革开放后的农一代,无法不为眼下农三代的未来忧愁。老年人最懂青春的可爱,最珍青春的唯一,青春真要虚度了,一晃而过人到中年时,拖家带口的人生基本不可能翻身了。若要指望农四代,除非农三代先觉醒。

  “哎呀呀……我好多年没回我们钟家湾了!”钟能微笑着拉开了另一个话题。

  “我也是,马家屯啥样子,我且得回忆回忆!”行侠吸了一口冷气。

  “我一来这儿再也没回去,呃……快十年了!”樊伟成言语低沉。

  “我也是呀!做梦都想着回家呢,现在……我是彻底回不去喽!三天两头地进医院,回不去了!”天民两眼模糊。

  “咱村现在美得很!家家务果园,夏半年果子根本断不了,我来的时候杏子快熟了!现在桃子差不多要卖了!村里环境很好,路修了、灯装了,还修建了广场和水池……行侠你想回去买张票溜达几天,很简单啊!”老马开解。

  “哎……家里天天有事儿,哪里走得开?要能走开早走开了!你问问钟能、华成,他们哪一天不忙?就算像伟成、天民这种不忙的也走不了了,儿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们都老了!”行侠挨个指着众人。

  饭桌上再一次安静了。

  “咱们算好的啦——你们且知足吧!农村老人活不下去进城打工的多着呢!地里干活重、收入没保障,不如在城里找个活计,月月有收入,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吧,扫大街的清洁工一个月也三千多!”钟能忽然开口。

  “超市里现在的服务员早不是二十多的小姑娘了,在超市你压根看不见小姑娘,清一色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我在一家超市见过七十多的老太太呢!你说说这事!”王华成甩着手掌。

  “嗯!大城市里的清洁工、保姆、服务员、菜市场卖菜的……现在人说老龄化,城里的老龄化最严重了!咱们还有儿女,还不需要出来工作,这要是儿女没本事或者命不好的,恐怕咱们现在还在老家种地或者在这打工呢!”樊伟成挥舞着两手。

  “咱们这一辈往上,老人老了哪还出门劳动呀!基本上坐在家里颐养天年,顶多看看家门、带带孩子、偶尔做顿饭!现在的家庭结构不一样了,我们那里街上收破烂的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老头子几十个呢!”钟能两手抱胸。

  “你说家庭结构变了——我不就是个例子?一早起来送孩子、干家务、买菜、接孩子、洗碗……我现在六十七岁了,每天的行程紧得比前半生在村里还忙!以前咱们父母那一辈人六十岁以后哪有这么忙!是不是?”行侠抱怨。

  “我只当你们是来大城市享福的,你们说得我……哎!”老马低头喝酒。

  “主要是因为咱们是老年人,所以格外注意城里的同龄人!老年人在城里享清福的——确实少!”樊伟成道。

  “年代不一样了!以前人能安心待在一个地方,现在人待不住,全往城里涌!城里房价死贵死贵的农村人有几个能买得起?两口子供个房背着巨债,再能养个孩子或老人这已经算很不错的啦!那些买不了房也没钱的,自己温饱都不行还养老人?我们农批市场里没钱结婚找对象的多得是!儿女靠不上老人没法子,要么出来赚钱,要么在家饿死!”钟能用右手背拍了下左手心。

  “我们那时候结婚,收拾些柜子、箱子,有头牛、有个手推车,家里有地,这就能结婚了!现在哪成?没个几百万的房子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姑娘谈恋爱!”天民瞪着眼睛。

  “我有个亲戚在北京打工,小伙子年薪一万七愣是买不起房,三十五了没对象!在大城市混迹的姑娘,目标大、野心大、个个猴精,谁愿意嫁一个没房子的?咱那时候几袋小麦就能娶个媳妇了!”樊伟成摊手。

  “现在三十五了还是个没结婚的孩子,搁古代三十五成爷爷了快!”老马笑言。

  “幸亏咱们的儿女是在村里结婚的,先成家后到城市奋斗,这要赶上现在这风气,多半也穷得结不了了!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这是个问题!我们往上几百年、几千年,谁不是先成家?现在人不一样了!”马行侠两手一拍,众人笑了。

  “对很多姑娘来说,成家就是立业,人家把嫁人作为立业。”樊伟成说。

  “古代也这样,关键现在不仅是女的这样,男的也这样!我这些年见得可不少呀!”天民摇头。

  一群老乡党多年没见,忽然见了亲热得很,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甚是欢快。三十年前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这般重聚的场面。三十年前,他们在村里一起生活,从未想过会离开;三十后年早已离开的他们,很少再想到回去。这三十年中,和他们同行的伴侣、亲戚、朋友、邻舍、相识……不知道一路上离开了多少。若没有这场寿宴,若老马不来深圳,恐怕他永生也见不到这几个人了。

  老年人是悲哀的,他们曾经得到了一切,随着年龄的无情增长,他们得眼睁睁地接受自己失去一切——无论是躯体的康健还是意志的自由。

  下午两点多,众人坐累了也聊乏了。马天民站起来给来客的小朋友发红包,漾漾得了个大红包,傲娇娇地藏不住喜。而后众老头移步去另一个包厢里喝茶,马俊杰给同乡叔伯们准备了上好的茶水和茶点。

  宴席无有不散的。快四点的时候,行侠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樊伟成儿子来电话了,他也走了。漾漾坐不住了躁动起来,老马于是和钟能也告辞了。

  马天民心满意足,和老伙计们聊到了力不可支的地步,他这一天说的话比往常一个月说的还多。待众乡党一走,老寿星赶紧喝下加倍的药片,而后蜷缩在包厢的小沙发上,盖上薄被子、抱着胸、喘着大气。家里人也不便动弹,在外面等着,让老头眯一会儿。

  人老了,多说费气,过喜伤神。

  躺下的马天民胃里作痛,心里无比开心。老朽逢老友,老乡党惺惺相惜,老寿星得偿所愿,今日真是大喜。天民一躺就是两个多小时,再起来时天也快黑了。近两年来,马天民每天睡得越来越多,风中的烛光随时要灭,他悲哀又释怀。

  今天,也许是他许久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也许是他临走之前最开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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