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宣统（二）

我对我冒出来的想法吃惊不已。我眼前的着华服的人是君，而我是臣；他是主子，而我是奴才，这是永远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我怔怔地垂下眼睑。皇帝再和善，再大度，他能够原谅我目无君上的错误，而我却不可以，端康太妃也不可以，我额娘也会与我一顿好说，一瞬间，心情仿佛差到了极点。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皇帝倒是面色如常的样子，他仿佛是很欣喜地见到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你会玩什么？”皇帝问我。“回皇上话，奴才会捉迷藏。”我轻轻地说。“这个不好玩，朕带你去看蚂蚁窝去罢。就在毓庆宫后面。”他说。“嗻。”我应道。说罢，那长长的队伍又开始行进了起来，浩浩荡荡地穿过御花园，然而这却是异常安静的，听不大到声音，只余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而我跟在他身后大约五步远的地方，而我的“尾巴”则跟在了浩浩荡荡队伍的最后面。

        我身后领头太监的嚷了一声“皇上起驾毓庆宫——”然后嘴里又不住地发出了“吃——吃——”的声响。我后来回到永和宫问夏一跳那“吃——吃——”声的意思，他扑哧一笑，说那是皇上来的时候，提醒闲人回避的声音，发出声音的是敬事房的大太监。我这才是懂得了那古怪的声音的意思。

        毓庆宫的院子里，皇帝兴致勃勃地为我指点了那蚂蚁窝的所在。我只看了几眼便别过头不敢看了，我向来是怕这虫儿啊什么的，便想向皇帝说明了，却心里又想了想，还是罢了这个念头。

        又过了些许时候，约莫是三刻钟罢，皇帝却也是乏了的。他便让我跪安了。我遂垂首退了出去。穿过了垂花门，我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嘀咕着“好险没出岔子。”，又用绢子擦了擦额头上面的冷汗。说来，那冷汗也不是吓出来的，只是紧张怕犯错误而唬出来的。霎时，我只觉得浑身酸软不堪，仿佛再一触碰便要倒下了。我的“尾巴”又跟在了我的身后，发出在我发出号令的时候，发出一声声的“嗻嗻嗻”的声音，却是让我觉得如此安全，让我放松下来，不再紧张了来。

        我回到了永和宫，端康太妃那时并不在，听人说是去敬懿太妃那里磕牙去了。我便在正殿里，看着永和宫里的一个个自鸣钟。若你此时问我，我对永和宫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定然要答是端康太妃收藏的一个个自鸣钟。鎏金的，镶翡翠宝石的，珐琅彩的……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听说紫禁城里大部分的自鸣钟，都是高宗皇帝从大不列颠买来的，又有一部分是西洋的使臣进贡的。端康太妃似乎很喜欢西洋的自鸣钟，永和宫里的比我在紫禁城里哪个殿里见过的都好看，种类都要繁多。我甚是喜欢其中的一个每到整点就会有西洋小人儿拿着小锤子从钟上面的小门里出来敲钟的，几点钟就是敲几下钟，报完时再退回到小门里面去，夏一跳和我说过，那个是法兰西产的。

        于是又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认为法兰西产的东西都甚是好玩儿的，都刻着西洋的卷发安琪儿，或是陶瓷上面烧制的希腊式的美女。又或是法兰西的八音盒怀表里面的音乐很好听，我可以上了发条，然后托着腮听上一整天。看着从外面闯进来的晴丝，在金砖地上投下来淡淡的影子，尘埃在阳光中碰撞着。我隐隐约约能听得见畅音阁的梨园班子吊嗓子的声音，然后是隐隐约约的唱词声音，依稀听得是一句“嫩绿池塘藏睡鸭，淡黄杨柳待栖鸦。仔细着夜凉苔径滑，绣鞋儿踩坏了牡丹芽。”是二黄摇板，煞是好听。

        永和宫那个叫荣儿的宫女给我上了香片茶。在茉莉花香里，时光变的慵懒而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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