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青萍之末

他的眼神那么狂热，仿佛顾青萍早已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那一部分，一如他所钟爱的骑射。阿珲踱到窗边，拿起顾青萍的相片，注视良久。他喃喃道，“‘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萍在给我的绢帕上写道。她的惆怅，她的伤怀，从来都不会在我面前表露出来，一如她的喜悦，她的欢愉。萍的人就像她的戏，皆是喜怒不行于色的。可是我明白她的悲恸与她的哀愁，一如她懂我的苦闷与我的无奈。但是我没有法子……若是旁的婚约，些许也好对付，可是这一纸懿旨当真令我手足无措！我终是负了她……说来也巧，这不正是一出《霍小玉传》么？我便一如那背盟负誓的薄情男儿呵！”

        阿珲干干地笑了两声，黯然地把那相片放在桌上，相片里的女子笑靥如花，她身后的布景都是假的，模模糊糊在相片上化成了一团，而唯有她是真实的。仿佛如同这阿珲的生活，皆是一片混沌，而唯一的真实，便是他对顾青萍的痴缠与爱慕。“阿珲……我有一法子，可是细想来却不甚妥当……不如……不如阿珲把青萍姑娘纳为偏房……虽是民国了，可是当今男子三妻四妾却也是常见的……”我嗫嚅道，“呵！这话说出来，怎显得如此荒唐？！”

        “你也知道这主意荒唐呢！”他笑道，“我的嫩，你这法子倒是够馊的呵！”

        “我这不是也是给你想辙呢么？”

        “我明白。可是若是我真的纳了萍才既伤了佟氏，又辜负了她的。萍若是进了府里，我无法诚意待她，因为所有的爱，所有的情都要分成了两份。纵然我不喜佟氏，或是仅仅与她如同路人，却依旧要在面子上相敬如宾。而萍呢？我再爱她，宠她，心中把她当做结发妻子，她名分上依旧只能是个姨娘，免不得要受府里人的冷眼，更何况佟氏是赐婚于我的，是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奶……

        榴儿……你知道么？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我带了萍走。离开北京，去诸暨、去五湖……去我们一切这懿旨追不到的地方！……可是我不可以。这样的梦仅仅是留给我的麻醉药，让我这日子没有那么难熬。可是这样的虚幻又能够持续多久呢？不消片刻，那如潮般涌来的现实便会像刀子一样把我的心千刀万剐！

        我出钱来捧萍。一个戏子，若是无人追捧是无法在京里立足的，而我希望萍留在京里，至少可以常常相见。她唱的戏的确是好的，不久便成了京里炙手可热的花旦。我坐在华乐园的二楼向下望着她，听着不住的喝彩之声儿和那热闹的配乐之声，只觉得这是唯一一件我对我爱的人可以做出的补偿了……我终究是欠了萍的。”

        阿珲说完，把脸埋在了手里，沉默了片刻，他仰起头，看着我说道，“所以榴儿，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自己爱的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共和国的高官也罢，城外田舍人也罢，若是他待你好，而你亦是一心一意地爱着他，这便是一段好姻缘。”

        他笑了笑，尔后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室内无声，秋风像是一张手，把门帘翻起又放下。阿珲书案上面摆着一副并没有画完的画像。那样柔和的轮廓，那样了了的眉目，似是夏日的星辰，晴朗且不沾杂尘。画中人身后的梅花背景皆已画好，唯独主角却依旧只是白描的线稿。许是阿珲因那人早已印在了心底，也再没必要在纸上描摹；又许是他一想起顾青萍，手中便再无力将纸上之人补全了。阿珲书案后面的博古格上摆着的自鸣钟因为很久没有上过发条，早就停了。我便拿起他随手放置在案子上的怀表，依照那时间，为他校对准确，再将表盘后面的发条栓拧上了两圈儿。秒钟又开始一格一格地向前走着，一刻不停。时间在向前奔流，把我们就这么推向了未知的世界，并不顾及我们是否有勇气面对这并不明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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