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钟离

今年春天格外暖和。紫玉所住的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亦种了许多花。尤其那一株合欢，树龄尚幼，并不高大，也已经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花似绒羽，秀美可爱，叶绿清奇，如伞荫庇。吴宫中原也有一棵合欢，年岁久远，已成参天之势。树上挂着一座小秋千，幼时的紫玉常坐在上面玩耍，总是不肯下来。

        紫玉记得母妃说过，合欢花形似涅槃之凤凰，充满勃勃之生机。不管心情如何沉闷，看此花时便觉得有一株小火苗自内心的最黑底处渐渐燃起，给予人很多希望。带着希望，便能在这后宫之中一日又一日地熬下去。

        紫玉的母妃，出身陈国名门，容貌气度均是上乘，也曾短暂得到过父王欢心，听过几许海誓山盟。但后来父王把一个又一个美人弄进宫来，来母妃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少，母妃不争不闹，隐忍地维持着自己的尊严。

        不知紫玉当年的死讯，让她如何伤心。那之后，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少了紫玉的陪伴，她又是何等寂寞。

        韩重给紫玉讲完整个故事之后，紫玉着实委顿了几日。但许是沉睡时间太久，五感有些麻木，总觉得韩重所讲并非真实。

        紫玉常常想，是不是只要走出这个院子，便又能回到吴宫，见到亲人？

        父王可能还是那样脾气急躁，动辄吹胡子瞪眼睛的，但只要紫玉一撒娇、或是小嘴一瘪假装要哭，他就立刻软下来，对紫玉予取予求。

        紫玉知道，因为自己长得酷肖父王原配季夫人，才得了父王那么多疼爱。季夫人与父王少年夫妻，恩爱无比，却在随父王出征时客死异乡，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吴王后来要的美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季夫人的影子。其中施夷光最像季夫人，特别是那种柔弱温婉、我见犹怜，便也得了最多宠爱。

        他一直是紫玉的好父君。虽然最后竟然要紫玉嫁给晋国公子陵，着实伤了紫玉的心，但紫玉现在宁愿遂父王的意，嫁到晋国，也胜过如此，天人永绝。

        韩重看紫玉闷闷不乐，想着法子逗她开心，希望她能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爱说爱笑。

        由于紫玉原来所中之毒太过凶狠，之前每个月都需为她将血液清洗一次，故而紫玉刚苏醒过来时全身裹着布带。现在虽已无需洗血，每日的药还是需要喝的。

        就是那种透明似水，味道极苦的药，乃是非研亲自调配而成，但此药方中含有许多极贵的药材。以前有紫玉二哥资助尚不需担心，吴国亡国之后，韩重师徒二人开了一家医馆才得以勉力维持。

        紫玉想去祭拜父王，毕竟她以前很少出宫，并没有什么外人认识她。但韩重认为现在天下局势未稳，先不要到处走动，以免暴露，待安稳下来再行安排。加上紫玉刚复苏，身子骨还很弱，仍需好好调理。

        其实，紫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家国已亡，紫玉能去哪里呢？谁不知越王勾践恨吴王入骨，所谓“厚葬”，不过惺惺作态。听韩重说，越王应该一直没有放弃追杀吴王后人。

        紫玉只好乖乖待在这里，每日活动活动身体，看看书。

        幸好，那把鱼肠剑作为“陪葬”一直跟在她的身边。紫玉开始按照记忆中二哥所教，重新练习剑术。

        他们现在钟离国境内。原本因为这里往来吴国便宜，将紫玉救活之后即可归吴。现在紫玉刚复苏，未来如何仍需从长计议。

        这处宅子并不大，除了紫玉所在的独院，韩重的师父非研独有一院，韩重则住在紫玉们两个院落之中的房间里。下人除了绿云之外，还有个老婆子。

        紫玉做了三年“活死人”，身体虽也长了一些，仍是羸弱。韩重嘱咐绿云陪着紫玉，每日活动要适量，切不可急在一时。

        绿云和紫玉年纪相仿，行事说话却很是沉稳。听说她和韩重相似，也是在战乱中失去了家人，到处流浪，后来遇到在齐鲁游历的非研和韩重二人，便跟着当了丫鬟。虽然如此，非研和韩重对她倒似家人。

        绿云待紫玉也很好，总是尽可能寻找接近吴国食材的食物，为紫玉料理。

        韩重整日在医馆忙碌，非研负责紫玉每日用药。

        非研的态度永远都是淡淡的，加上他那种世外高人的风姿，总教人心下有些敬畏。他对紫玉也一直以“公主”相称，保持着距离。

        但不知怎的，紫玉对他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紫玉没有告诉韩重，在自己昏迷的那两年之中，其实并非完全毫无知觉。每次洗血的时候，自己能够感到全身血液汩汩向外流出，虽不觉得疼痛，心脏却被一种极深切的恐惧紧紧攥住，越攥越紧，让人难以呼吸。大概在某一天开始，她能感到有人用布轻轻为自己擦拭额头，那人动作极其轻柔，身上有一股清凉的气息，令紫玉放松下来，逐渐忘记恐惧，陷入沉睡。

        那种气息令人心安，紫玉原以为是韩重，最近才发现，原来是非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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