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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炸药房是意外而又突然地出现在老祁面前的,安在炸药房门框上的那扇涂着黑漆的沉重铁门,支开了一道大约半米宽的缝,铁门上方的拱形青石巷顶上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门口没有人。老祁一步一拐跑到门口的时候,没顾着多想,就一头钻了进去。开初,他并不知道是炸药房,也没想到要把炸药房里积存的炸药全部引爆。
    事情的发生完全是偶然的。
    当时,他只顾着逃命。大巷里有人追他,起先是两个提着煤镐的家伙,后来,又多了两个端枪的矿警。这四个家伙也许是看到了挂在罐笼上的日本人的告示,想把他捆起来,送给日本人。
    其实,一回到东平巷,他就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危险,在没看到日本人的告示之前,东平巷里那些卑鄙无耻的家伙已经开始四处搜捕他了,他们认定:这次暴动是孟新泽和他领导的。一个好心的朋友劝他也像孟新泽那样躲起来。他没躲,他只把破柳条帽的帽檐拉低,把手中的电石灯灯火拧小,还试图蒙混上井。
    最初的混乱时刻,那些想抓他的人,还没法子下手,井下四百多口子弟兄中,认识他的人没有多少。后来,那些恢复了统治权威的矿警、日本人要弟兄们按原来的煤窝子,在巷道里分段集合,准备上井。他发现不对劲了,才沿着东平巷向主巷道逃跑。不料,在东平巷和主巷道的交叉口被发现了,他被迫钻到了那条通往炸药房的矮巷子里,这才意外地发现了炸药房,发现了炸药房无人看守。
    跨进炸药房大门的时候,脚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身子一歪,差点儿栽倒,定下神,用手上的电石灯一照,才发现那是一具日本兵的尸体。那具尸体周围散落着不少的炸药块——显然,在暴动发生的时候,有些弟兄打死了这个炸药房看守,可能还拿走了一些炸药。
    炸药房里很黑,悬在巷顶上的那盏电灯只把光线照到炸药房的二道门门口。二道门也是厚铁板做的,铁板上还密密麻麻铆着许多钢钉。
    他进了二道门以后,想起了那盏昏黄的灯。他觉着那盏灯的存在对他是不利的,他想把那盏灯灭掉,四下瞅了一下,在门口的一堆沙子上发现了一柄军用小铁锨。他抓过铣,举起来,把灯打碎了。
    这时,那几个追他的家伙冲了过来。
    他拼出全身的力气,扛动了头道铁门,“咣当”一声,将铁门关上了,继尔,又从里面拴上了钢销子。
    销子刚插死,枪托、煤镐击打铁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咣咣当当”的击打声中,还夹杂着一些恶毒的咒骂:
    “姓祁的,开门!快开门!”
    “狗日的,再不开门老子就用炸药炸了!”
    “让日本人用机枪来扫,把这杂种打成肉泥!”
    “看,地下有炸药,就用这炸药炸!”
    是门外那帮卑鄙的家伙提醒了他,他一下子想到了炸药的用途!那帮家伙可以用炸药来炸门,他不是也可以用炸药来干一些他想干的事么?!
    他哈哈大笑了,对着咣当作响的大门吼:
    “狗操的,你们炸吧!老子就等着你们炸哩!你们不炸老子也要炸哩!”
    吼过之后,他不再搭理他们,径自跨进了第二道铁门,不慌不忙地提着灯进了炸药房。他想弄清楚,这炸药房里究竟有多少炸药?他能不能把这座地狱炸个粉碎,一举送上西天?!
    引爆这些炸药的念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他像个将军一样,在炸药房里巡视。
    巡视的结果,他很满意,房内的炸药整整齐齐码了三面墙,足有二百箱,导火线也不少,一盘压一盘,堆得有一人高。
    他把电石灯往炸药箱上一放,用肩头把盘在一起的导火线扛倒了,而后,扯开其中的一盘,插到了炸药箱的缝隙间,接下来,又扯开了第二盘,第三盘,第四盘。他还打开了一箱炸药,将箱内用油纸包着的炸药块全倒了出来,每段导火线的顶端插了一块炸药。干这一切的时候,他很欢愉,仿佛早年在自家的田地里干农活似的,几乎没感到死的恐惧。
    死的恐惧对老祁来说已不是个陌生的东西了,战场上的事——不去说,光在这阎王堂,他就经历了三次。一次是二四0煤窝的冒顶,一次是东小井老洞透水,最后一次是在地面上面对着高桥的指挥刀和狼狗。实际上,他应该算是死上三次了!死才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哩!这一次,他只不过是给从前已经历过的死做个彻底的总结罢了!
    把炸药、导火线摆弄好之后,老祁似乎有些累了。他盘腿坐在干燥的洋灰地上,眼盯着面前的炸药和导火线,不无自豪地想:
    这一回,他将气气派派,轰轰烈烈地死!他的死将不受任何人控制,不被任何人打搅,他夺得了对生命的裁决权和自主权!这样的死·对于一个军人,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讲,是值得骄傲的!
    门外那帮卑鄙的家伙似乎觉着不对劲了,他们不再恶狠狠地砸门,不再恶毒地咒骂,也不敢再用炸药和机枪进行恐吓,他们软了下来,像娘儿们一样求他:
    老祁!老祁!出来吧!不要再干傻事,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是的,老祁,不为自己,您也为我们大伙儿想想!”
    “老祁,开门吧,我们去向日本人求情!”
    “老祁哇,我求您啦,弟兄们求您啦!”
    ……
    老祁慢慢将脸转向了大门,身子却没立起来。他没发火,他的声音平静得令人恐惧:
    “伙计们,想开点!人活百岁,总免不了一死,今日里咱们的大限到了?命该如此,谁也甭埋怨谁了!”
    门外一个家伙竟哭了起来!
    “老祁,你想想我们!想想井下的弟兄们,这些炸药只要一炸,弟兄们就全完了!”
    “你们……弟兄们?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你们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偌大个世界推进地狱!你们都是些不知礼义廉耻的混账王八蛋!你们没有资格活下去!”
    这恶毒而凶狠的话,他说得极为平静。
    没人能说服他。
    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他。
    那帮只顾自己的无耻之徒该死,那些不愿反抗,甘心跟着他们跑的家伙该死!而剩下的那些硬汉子,那些不愿做牲口的中国军人一定会同意他的决定,轰轰烈烈地死上一回。这样轰轰烈烈的死,是军人的绝好归宿,它将证明一种属于军人的不屈精神!
    他镇静地提起电石灯,点燃了摆在面前洋灰地上的五根导火线。瞬时间,导火线“吱吱”燃烧起来,乳白色的烟雾在炸药房迅速弥漫开来……
    导火线烧了一半的时候,烟雾从铁门的缝隙钻了出去。
    门外的几个家伙吓慌了,他们放弃了一切自以为是的念头,拔腿往大巷里跑,老祁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一路的惊叫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
    老祁又一阵开怀大笑。
    笑毕,他取下钢销,“咣Ⅱ当”拉开了大铁门,他对着大铁门,对着他想象中的贵州高原,对着他无限怀念的老家跪下了:
    “父母大人,古来忠孝难两全,今日里,不孝儿为咱这苦难的国家先走一步了……”
    面颊上,泪水双流……
    是日八时三十八分,大爆炸发生了,聚集在大井口和主巷道里的二百余名第二次投降的战俘大部丧生。主巷道和大井口附近的马场、料场被彻底毁坏,炸药房周围两里内的所有巷道和煤窝全被震毁,远离地下的大井架也损坏了,爆炸后呈十二度倾斜,大井附近的地面仿佛闹了一场地震,许多建筑物上的玻璃都被震破了……
    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王绍恒刚跨出罐笼。他走下了井台,先是发现脚下的地面在震颤,没过多大工夫,又看到了从井口里喷出来的浓烟气浪。他一下子吓傻了,竟软软瘫在地下起不来了。
    两个日本兵提起他的胳膊,将他摔到了井口旁的那堵矮墙边。矮墙边已聚了不少人,大约有三四十个。最早上来的百十口人被押走了,他们也等着押解。矮墙上站着日本兵,矮墙对面的绞车房平台上支着机枪,周围的高大建筑物上布满了矿警和日本兵。
    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都来了。龙泽寿提着指挥刀站在距他不到二十米的井台上,高桥正忙着向那些刚上井的日本人和矿警了解下面的情况,高桥不时地大声喊叫着,用鬼子话骂人。
    这时,地面又剧烈地颤动了一阵子,大井口的烟雾涌得更凶,仿佛那深深的地下躺着一只吞云吐雾的巨兽。
    大家一时都没意识到那是井下炸药房的爆炸,不但王绍恒和他的弟兄们没有意识到,就是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也没有意识到。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都跑到井台上向井口张望。他们还用询问的目光互相打量着,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
    困惑持续了大约五六分钟。
    在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想到炸药房爆炸之前,王绍恒已想到了这一点,他认定自己完了!
    他被人出卖了!
    他被井下的那帮亡命之徒出卖了!
    那帮傻瓜不想活,竞也不让他活!他们根本不应该这样做!根本没权力这样做!可他们竟做了!这帮丧尽天良的东西!
    他料定这是孟新泽干的事,孟新泽是他的克星,是他命运的对头,这个混蛋又臭又硬,只有他能干出这种不顾后果的事,他真后悔在井下没能一枪打死他。他想,如若那时候趁着混乱打死他,面前的事情会结束得很漂亮。到现在为止,日本人确乎没杀一个战俘哩!日本人多少总还是讲些道理的!
    他想活。真想活。进了阎王堂之后,活下去成了他全部行动和一切努力的目的。他凭着自己的谨慎小心,机警地躲过了一次次灾难,万万想不到,最终却还是被灾难吞没了……
    明晃晃的太阳在对面的矸子山上悬着,把矸子山顶的那个钢铁笼架照得白灿灿的。铺在山上的铁轨像两根闪光的绳子,把山顶上的钢铁笼架和脚下的大地拴在一起。一只苍鹰在迎着太阳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几个孩子在矸子山上抬炭,他们在向这边看哩。
    这一切多好!他的太阳,他的苍鹰!
    然而,再过十分钟,或者五分钟之后,这一切都将从他眼前消失!他将因为井下那帮亡命之徒的亡命之举,成为大日本皇军枪下的冤魂!他会像一个落在石头上的鸡蛋一样,让生命的浆汁流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又抬头看太阳。
    他把太阳想象成鸡蛋的蛋黄。
    “活着,该多么好!”
    他又一次想。
    可是,究竟是谁不让他活?除了井下那帮亡命之徒,除了他生命的克星孟新泽,还有谁不让他活?他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面前的日本人,想到了他曾经参加过的现在还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归根结底是凶残的日本人害了他,是这场战争害了他……
    就在这时,高桥站在井台上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龙泽寿的指挥刀举了起来,又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迎面架在绞车房平台上的机枪响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生命的蛋正在向一块坚硬的石头落去。在对面平台上的机枪响起来的一瞬间,他突然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举起了握紧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叫道:
    “打倒……”
    许多声音跟着吼了起来:
    “打倒……”
    机枪声把这最后的吼声淹没了。
    当整个地层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瑟瑟发抖的时候,孟新泽醒来了。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浸入了泥水中,一只肮脏发臭的死老鼠正在他胸前漂,这有些怪哩!他原来不是躺在煤帮边一片干燥的煤屑上的么?他怎么会躺在黑水里?这黑沉沉的地下又发生了什么灾难?
    他带着本能的恐惧向煤帮边爬,两手四下摸索着他的灯。当湿漉漉的脑袋碰到了煤帮的时候,灯摸到了。
    灯又一次点亮了。跃动的灯火像一轮缩小了好多倍的太阳,把许多关于光明的记忆一股脑推到了他面前。他的神智出奇地清醒起来,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想:也许日本人正在这地层下进行着大屠杀,也许日本人已进了东平巷,也许日本人就在二四二煤窝附近搜索他!是的,他们决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他们一定要找到他——不找到他的人,也得找到尸体!
    他当即决定向上爬,爬得离洞口远一些。
    他看了看掖在腰间裤带上的怀表,判明了一下时间,然后,把灯往嘴上一咬,把老祁留给他的煤镐一提,猫着腰往老洞子上方走。
    走了大约五六十米,洞子变矮了,有些地方的煤帮还倒塌下来,猫下腰也过不去了,他就趴在地上爬。他知道这洞子不会有什么大危险——耗子老祁和田德胜都到这洞子里来过,如果洞子里有脏气,他们早就把命丢了。
    他爬了好一会儿,当中还歇了两次,最终爬到了洞顶的缓坡上,缓坡上果然有个黑沉沉的水仓,水仓里的水接着顶。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煤灰、木片,俯下身子喝了一通水,而后,仰面朝天在缓坡上躺下了。
    他看到了头上的顶板,顶板是火成岩的,很光滑,顶板下,没有任何支架物。他把脑袋向两侧一转,又注意到:煤帮两侧也没有任何支护物。他一下子认定:这段洞子不是今天开出来的!
    他翻身爬了起来,颤抖的手里提着灯,沿着煤层向下摸,摸了一阵子,又转回头往上摸,一直摸到水仓口。煤层在这个地段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状,水仓恰恰在那个~的下凹处!这说明这条洞子是沿煤层打的,下凹处的积水如果放掉的话,洞子也许可以走通!
    他一下子振奋起来,浑身发颤,汗毛直竖,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他一边抹着脸上的泪,一边想:只要他在这不到五米长的缓坡上开一道沟,把洞顶的水放下去,洞口或许就会像一轮早晨的太阳似的,从一片黑暗之中跳将出来。
    这念头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他戛然收住了弥漫的思绪,只用心灵深处那双求生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幻想着的太阳。他要在他的太阳照耀下,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不能放走他的太阳。
    小褂一甩,电石灯往煤帮边上一放,他抡起救命的煤镐,在脚下的缓坡上刨了起来,动作机械而有力,仿佛整个生命都被一个不可知的神灵操纵着。在连续不断的煤镐与矸石的撞击声中,他的意识一点一滴消失了,就像一盆泼到地上的水,先是顺着地面四处流淌,继而,全部渗进了肮脏的泥土里……
    不知刨了多长时间,他累趴下了。
    他趴在他开掘出的水沟上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他看了看表,看完马上又把时间忘掉了——时间对他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又弯下腰在地下刨。
    他像兔子一样,用手把刨松的矸石渣向煤帮两边扒。
    手扒出了血。
    他终于刨到了水仓边上,水仓里那漫了顶的黑水“哗啦”一声,瀑布般倾泻下来,一路喧叫着,顺着他开掘出的水沟流到了下面的老洞子里。
    黑水在他身边流了好一会儿,仿佛一条欢快的小溪流。后来,在水沟里的水渐渐又浅下去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冷风的吹拂……
    风!
    有风!
    他猛然站了起来,戴着柳条帽的脑袋撞到了硬邦邦的顶板上。
    他昏了过去。
    还是那清凉的风把他吹醒了。他爬起来,在水沟边潮湿的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举起灯对着水仓照。他看到水仓的水离开了顶板,那凉风正是从水面和顶板之间的缝隙中吹过来的!
    他毫不犹豫地跳到水里,迎着风向前走,开始,黑水只没到他的腰际,继尔,黑水升到了他的胸脯,他的脖子,几乎没到他的嘴。灯点不着了,他把它拧灭了,高高举在头上,让灯盏贴着顶板。大约走了不到十米,水开始下落,整个洞子开始上升。
    他重又爬到了干松的地上。
    他用身子挡住风,点亮了灯。
    炽白的灯光撕开了一片沉寂而神秘的黑暗,一块完全陌生的天地展现在他面前了,他先是看到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大箩似的煤筐,那煤筐就在他身边不到两尺的地方,筐里还有一些煤,大拇指般粗的筐系子几乎拖到他跟前。他本能地用手去抓那筐系子,万没想到,抓到手里的竟是一把泥灰。
    他吓得一抖,身子向后缩了缩。
    身后是水,是地狱,他没有退路,他只有向前走。
    他像狗似的向前爬,爬到煤筐边,用脚在煤筐上碰了碰,煤筐一下子无声无息地散了。
    他由此认定,他已从日本人统治的矿井里爬了出来,进入了一个前人开过的小窑中。这种事情并不稀奇,西严镇的土地上清朝末年开过无数小窑,他们挖煤时就常碰到当年的一些采空区。
    他又举着灯向前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具他再也忘不了的骨骼。那具骨骼倒卧在距他五步开外的一片泥水中,圆凸凸的脑壳上绕着一团辫子,仿佛一只乌龟趴在一条盘起来的蛇身上。骨骼完好地保持着爬的姿势,它的一条腿骨笔直,脚骨蹬到了泥里,另一条腿骨弯曲着;两只手,一只压在胸骨下面,一只向前伸着,五个已经分离了的手指抠进了煤帮里,白生生的指骨像一串白色的霉点。
    他断定这骨骼的主人是一条男子汉,是一条属于久远年代的男子汉!他在这里开窑,在这里下窑。在这里遇到了死神,又在这里和死神进行了较量!他能用一个男子汉的思维方式推导出这个已化作永恒的男子汉的故事。他一下子觉着,他从这具年代久远的男子汉的骨骼上窥透了生命的全部秘密。
    他爬到了那个男子汉跟前,在他身边坐下了。他把电石灯的灯火拧得很大,悬在那个男子汉的脑袋上照。
    “伙计!伙计!”
    他痴迷地喊,仿佛面对着的不是一具骨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喊什么。
    那骨骼似乎在动,一些骨节在格格响。
    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一阵风把灯吹灭了,这条原本属于历史的老迈煤洞重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骨骼在黑暗中响得更厉害,仿佛一个暴躁不安的男人在抡着拳头骂人。
    他却一点不害怕。他完全麻木了。
    擦火柴点灯的时候,火柴烧疼了他的手,他身子一颤,才从恍恍惚惚的境界中醒了过来。
    他最后在那具骨骼上看了一眼,一步步向外走去。
    他从历史的地层,向现实的地面走。
    他从黑暗的地狱,向希望的太阳走。
    那些属于历史的物件全部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抛在一片永恒的黑暗与平静中。他不属于过去的历史,不属于永恒的黑暗,他只属于今天,他那骚动不安的生命在渴望着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爆炸。
    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在他耳边响着,机枪在哒哒哒地叫,飞机的马达声像雷一样在空中滚动,身边的空气发热发烫。“五·一九”,灾难的“五·一九”呵!活下去!活下去!狼狗在叫。
    机枪,注意机枪!只要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
    头脑乱哄哄的,精神又变得恍恍惚惚。他什么时候把灯咬在了嘴上,在地上爬,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手上,腿上磨出了血,竟也没觉着疼。当头脑清醒的时候,他觉着很危险,他想,他应该唱支歌,大声唱,用这支歌来控制自己的思维和判断能力。
    他扯开喉咙唱那支熟悉的军歌: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抗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妈的,唱不下去了!下面的歌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又从头唱: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抗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还是唱不下去。
    “混蛋!混蛋!混蛋……”
    他尽情而放肆地大骂。
    他又唱,像狼嗥似的唱。
    依然是那四句。
    他料定自己的脑袋出了点什么问题,他不愿和自己的脑袋为难了。他就唱那四句,唱完一遍又一遍,头接着尾,尾连着头,唱到最后,他也弄不清哪是头,哪是尾了。
    他唱着这支被记忆阉割了的残缺不全的军歌,爬了一段又一段。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刨开了一堆又一堆冒落的矸石。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爬到了一堵倒塌了半截的砖墙前。
    他木然地从砖墙上爬了过去。
    砖墙外是一片乱坟岗子。一些跳动的萤火在破败的坟头上飘。远方是迷迷茫茫的大地,是一片充满希望,充满生机的大地。
    他爬过砌在窑口的那堵砖墙,栽倒在一个长满杂草的坟堆上。一块从黄土、杂草下凸露出的棺木硬硬地硌着他搓板似的肋骨。两只乌鸦被惊起了,扑腾着翅膀向空中飞。
    突然飞起的乌鸦,将他从麻木的状态中唤醒了,他这才意识到,他创造了一个生命的奇迹,从地狱中爬上来了。
    他一阵欣喜,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他疯狂地笑着,头在坟头上拱着,像个饥饿的羊似的,用嘴啃坟堆上的青草。他从青草苦涩的汁水中嚼出了自由的滋味,继尔,他默默哭了。他觉着真正的他并没有从地狱里走出来,他的躯体,他的血肉,他的情感,他的仇恨……他的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那座地狱里,留在了那段已成为历史的永恒的沉寂中。走出来的不是他,而是那具骨骼,那具没有血肉,没有感情,没有幻想的骨骼。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者死,死者生,生与死并没有明确的界限。阴阳轮回,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谁也说不清谁何时生,谁何时死。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他带着这些纷纷杂杂的关于生死的念头,倒在坟头上睡着了,枕一片黄土,盖一天繁星,——其实,他并不想睡,他是想走的,然而,他混账的脑子已指挥不动混账的躯体了。
    醒来的时候,从那眼破窑里又爬出了一个人,那人一身污泥,满脸漆黑,像个鬼,他没去仔细辨认那人的面孔,就扑上去抱住了他。
    那人大叫:
    “老孟,真是你,真的是你呀!你狗……狗目的命真大!”
    他这才认出,那人是田德胜。
    “老田,你!你也活着!”
    “对!对!我造化也不小!那帮混蛋要抓我,我东躲西躲,最后躲到你这儿来了,哈哈,唔,快走吧,天一亮就走不掉了!”
    他又问:
    “那些弟兄们呢?”
    田德胜叫道:
    “滚他妈的弟兄们吧!你活着,我活着,这他妈的还不够么?!”
    他默然了,拍拍田德胜的肩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走!”
    旷野茫茫,一片静寂。夜风在坟头上,在草丛间,在黑沉沉的大地上荡来荡去。一些早凋的枯叶在脚下滚。他们判定了一下方向,走出了坟地,走上了田埂,走向了田埂尽头的黄泥大道。
    这时,他眼前又浮现出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的景象,他蛮横地告诉自己:明天,将是中华民国二十七年的五月二十日!
    远方的大道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小村庄。狗的狂吠一阵阵随风传过来……
    游击队?嘿!哪来的游击队呀!有人说暴动的时候根本没和游击队联系;还有人说,联系了,游击队没来,谁知道呢?!暴动过后,日本人花了半年时间才恢复了矿井。他们对炸死在井下的战俘蛮敬重的,对我们这些幸存者的态度也好多了。他们不能不承认: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中国军人中也有不少硬汉子哩!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阎王堂被汪伪政府接收,这时候,我们才听说,那次暴动还是跑出去了几个人,就是从那条老洞子跑出去的。这几个人在当地老百姓的掩护下,进了山,嗣后,几经辗转到了重庆,重庆当时的报纸登过他们的事。
    1986年8月于南京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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