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除夕
殷鞅被刺了一刀, 伤得该是很重,否则以他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允许殷人退兵的。
可是剧情里, 他是没有受这伤的。自书中的“皎皎”替他挡了一刀死后,他便势如破竹, 带兵一路向中原进军, 屡战屡胜。
书里的结尾, 是他带着殷人入主中原,天下人都对他俯首。
那样意气风发的殷鞅, 现在却倒在了殷、越边境, 生死不明?
她不替他挡刀, 那一刀竟然真的由他自己挨了。
油灯熄灭, 屋里另一侧传来灵鹿悠长的呼吸声,不时还传来几声她细微的呓语。
皎皎却睁着眼看着床顶, 怎么也睡不着。
剧情变了。
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 一切改变了, 她的命运变了, 殷鞅的命运也变了。她的逃跑是对的, 如果继续待在殷鞅身边,此刻生死不明的就是她。
这是不是意味着, 原书中早死的她终于可以摆脱剧情的影响, 留下命来在这个乱世活下去?
在一阵短暂的喜悦后,皎皎很快陷入新的忧惧中。
她想, 剧情既然改变了, 那其他人的命运是不是也会跟着变化?她原先最大的安慰, 便是知道她娘、荆南枝他们都活到了剧情的结尾, 所以她只是努力想要留下自己的命来, 争取有朝一日再和他们重逢。
可现在剧情变了,她娘和荆南枝还好么?
魏太子带走她娘,她娘又怀着孕,想来他会保护好她娘的。
荆南枝呢?他之后的路会怎么走,他无依无靠、孤身一人,在回去山洞后看不见她人,或许在那里等了几个月也没等到她,他会怎么想,会怎么做?他会继续依照着原书的剧情去从军么?便是真的从了军,他能像原书中那样走到那个位置么?
皎皎不敢想下去。
独自一人忧郁半晌,皎皎忽的笑了。这笑里全是自嘲。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纵然不用担心替殷鞅挨刀,可她自己这一路走来,先是被差役捉到营地充军,后是被商人以三金卖到长颍的伶人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比直接死去又好到哪里去?
命是留下来了,苦头一点没少吃。
或许她更该担心自己,担心自己之后能不能一直活下去,活到与他们再相见的一日。
明白了这世道的荒唐,皎皎这一次决定不再贸然行动。
像个无头苍蝇一样逃跑,只会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被动,游离在生死之间。她该想一个更安全可靠的法子,既能够保全她的性命,又能够让她能再次和故人见面。
是的,他们所有人都会活下去的。
只要努力前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闭上眼之前,皎皎脑海中浮过春燕微笑的面庞。
她想,殷鞅受伤,或许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希望春燕和静岳、辛云、竹青几人都能安然无恙。
雪一旦开始下,便是纷纷扬扬停不下来。
皎皎每日通过窗子向外看,看着细碎的雪花飘落在长颍的亭台楼阁上,覆上一层白,看久了,觉得长颍的雪下得都比别处要轻盈。
窈娘早前为她订做的衣服到了,三套春装、三套冬装。
这几套衣服非常有越地的风格,颜色俏嫩,衣衫上是精致繁复的各色花纹图案。春装多桃花,冬装多梅花,仿佛衣衫都跟着季节开花似的。
皎皎指尖触碰到衣服的纹路,问:“这些衣服是不是不便宜?”
她以前穿的多是麻布衣衫,能感觉到手下衣服的质地与之前穿的衣服的区别。
“你放心,极乐坊不缺银子。你没有享有特殊待遇,每个姑娘穿得都是这样的衣服。”
窈娘轻笑一声,“这几套你先穿着,等开春后,我再让人给你做几套,总不好叫你一直穿灵鹿的,倒像是我极乐坊养不起一个姑娘似的。”
她出手阔绰,皎皎听了,忍不住再次想:极乐坊到底是什么地方?
每一个这里的姑娘,过得都比她在祈水郡见到的普通人家的公子小姐还要好。吃穿用度,无不上佳。
“还是瘦,得再养几个月。”
窈娘捏起皎皎的下巴端详她的面容,犹然带着些不满,可更多的是期待。
她看了一会儿,松开手,对一旁的灵鹿说:“过两日就是除夕,灵鹿你领着她下去逛一圈,见见你的姐妹们。在屋子里整日闷着,心情料想不会好到哪里去。”
灵鹿早就等着窈娘这一句话了。
她迫不及待地应下,眼睛亮晶晶地对窈娘保证:“窈娘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皎皎的!皎皎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窈娘看出她的小心思,嗤笑一声。
她伸出素白的食指,轻轻点了下灵鹿的额头:“不过就是贪图人家好颜色罢了,没见过比你更爱美人的。”
灵鹿捂住额头,嘿嘿笑了声。
窈娘走后,灵鹿和皎皎说起极乐坊的事情。
“坊里姐妹几十人,年龄大小不一,但都是脾气好的人。”她说,“极乐坊里又细分三小坊:舞坊、乐坊和戏坊。每个人去哪一坊是窈娘决定的,每一坊学习的内容都不一样。”
说到此处,她笑眯眯问皎皎:“你猜我是哪一坊的?”
皎皎略一思考,回答:“舞坊。”
灵鹿道:“答对啦!”
她看了眼皎皎:“窈娘说明年开春再安排你去哪一坊。真希望你来我这里,这样的话,我们每一日都能够在一起了。”
其实她什么坊都不想去。
皎皎默然,许久道:“我什么都不会。舞不会,乐不会,总不至于去戏坊?”
说到戏,她追问:“戏坊是唱戏的?唱的什么戏?”
“是唱戏的,唱的女儿戏。”
灵鹿知道她是燕人,对长颍和越地的东西懂得不多,因此耐心地和她解释:“此戏本是越北地区才有的,某日先任国君去越北赏花,忽听得花间有几个美人唱此戏,他驻足沉醉欣赏,回长颍后念念不忘,便让人把那几个美人请来长颍,时不时唱戏给他听。”
她笑:“从此之后,女儿戏便开始在长颍风靡开来,各个伶人坊便纷纷设立了戏坊。由国君带头,其余王公贵族、才子佳人都跟着看起来,不仅是他们,寻常的百姓也跟着看——谁人会不爱看美人唱戏呢?”
说到最后,她显然想起自己,嫣然一笑。
皎皎想,长颍的人当真是会享受。
在燕地,每年社日她能看夏酉舞狮已经感到足够快乐了,更遑论看人舞乐唱戏。
“舞乐不会没什么,学学就可以。坊里窈娘请的女师傅都很厉害,教人很有一手。”
灵鹿猜测:“窈娘应该会让你去学琴。你身子没调养大好,舞坊不适合你,至于女儿戏,你不懂越地方言,唱不来,更何况坊里还有——”
似是想起什么,灵鹿肩膀瑟缩一下,狠狠打了个寒颤。
她摇摇头:“算了,你还是学琴吧!以后你抚琴我跳舞,这该是多快活的事情啊。”
坊里有什么?
皎皎心中升起几分疑窦,但见灵鹿讳莫如深,她还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除夕当日傍晚,皎皎自来到长颍后,第一次出屋。
她换上了三套冬衣中的一套,衣服首饰都是灵鹿替她挑的。
灵鹿极爱打扮人,平日里做起事来粗心大意,替皎皎打扮时却全然换了模样,表情认真到不行,为皎皎梳发带簪子的时候,手上动作更是轻巧,生怕弄疼了皎皎,让皎皎下次不敢再让她靠近。
等皎皎站起身来,灵鹿看着她,叹道:“我以前只道青衣寡淡,没桃色鹅黄好看,现在才知道淡也是艳。”
她握住皎皎的手,不知道第几次诉衷肠:“皎皎,我真喜欢你。”
对越人来说,情难自已,是决不能憋在心里的。
他们爱也热烈,恨也热烈。
燕人要求克己守礼,越人却完全相反。
皎皎想起自己曾经写的那首咏娘的诗。那时候二公子说她那诗歌越人一定会很欣赏,她现在终于明白他当时为何如此说。
皎皎出了屋子,左手被灵鹿拉着,由着她带领,一路从楼阁上下去。
除夕夜,极乐坊所有人都盛装而出,欢庆岁末。皎皎随着灵鹿,下了楼阁,过了回廊,步过青石板,再度进入一座三层的高楼。
纵然是冬日,极乐坊内却到处是春色。
一路走来,珠环翠绕,姹紫嫣红,比梅花的淡香在空气中飘得更远的是女儿香。
皎皎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美人。
她们大多结伴而行,年幼的不过几岁,稍长些的瞧着二十不到,个个雪肤红唇、芙蓉面庞,笑起来的时候,发上的簪子和朱钗微微摇晃,数不尽的风流动人、旖旎多情。
皎皎想,无怪这里叫极乐坊,此处当真人间极乐。
“这里是来星楼。”
灵鹿带着皎皎进了楼中,一手拉着皎皎,一手拉起裙摆,领着皎皎上了三楼:“但凡是佳节,我们都会聚到此处共同欢庆。”
楼中所有门窗全都大开,长颍的风和花香一同从外头灌进来,无处可避。
从一楼到三楼,每一楼都设立了十几张长案,数不清的珍馐美食摆放在案上,香气宜人。每个案上甚至还放了一壶清酒,四五个酒杯。
灵鹿带着皎皎到三楼的时候,楼中正有一名高挑美人含笑抚琴,双颊生晕,眉眼如水。伴着她的潺潺琴声,屋内又是两三美人被起哄起身,随乐起舞。
有人用侬软的越语唱起戏来——
美哉长颍,华采琼瑶。
昭昭日月,悠悠我心。
皎皎被这戏文唱得一个激灵。
她无法不想起春燕,想起唱这歌的静岳、辛云和竹青,还有营地里唱歌的将士。
一同想起的,还有烧一夜还烧不完的火,满地暗红的血。
整晚的如梦如幻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皎皎回过神,恍惚:这真的是在同一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么?
她的思绪很快被打断。
灵鹿握着皎皎的手,穿过人群,坐到一群姑娘中间,同她们介绍道:“这就是皎皎,和我住一屋的。我和你们说过无数次,现在你们总该知道,我没有骗你们。”
言谈间无不骄傲。
灵鹿的好朋友们,自然多是舞坊的姑娘。
她们看上去比灵鹿大不了多少,此刻听了灵鹿的话,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皎皎。
皎皎被这么多双澄澈漂亮的眼睛看着,耳朵略微烧了起来。
她抿抿唇,轻声:“你们好,我是皎皎。”
没人在意她的雅言,过多纠结她的来处。
姑娘们纷纷上前,叽叽喳喳地介绍自己的名字,然后或是握着她的手,或是轻抚她的脸,喟叹:“极乐坊又来了个美人。”
语气是纯然的欣赏和赞叹。
皎皎虽然不适应她们亲密的举动,却察觉到她们没有坏心思。同灵鹿一样,她们想要和谁关系更好,动作便会情不自禁地表露出来。
她微微躲开她们的视线,真挚道:“极乐坊处处是美人。”
静岳说的长颍多美人不假。
皎皎真心实意这么说,周围的一群姑娘都被她说得眼睛更亮。
她们笑起来,都说:“皎皎,你真好,我们真喜欢你。”
哪怕知道她们说的喜欢只是喜欢她的皮相,但皎皎还是忍不住手指蜷缩,很不好意思。
正当她不知所措之时,来到楼上的窈娘让她摆脱了窘境。
窈娘一手创办了极乐坊,坊内的姑娘大多是她带回来的。对于坊内的任何一个人来说,她都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因此窈娘一来,楼内的琴声、戏声、欢笑声霎时间都消下去。
大家都坐在地上,抬眼看她,眼神濡慕。
被这么多人同时这么看着,窈娘的眼神柔了下来,心也软了下去。
她的目光从被舞坊姑娘们包围的皎皎身上一跃而过,扫过楼里所有的女孩,笑着指了指外面的夜空:“烟花快开始了,千万别喝醉酒错过。”
话音落下,外面便传来几声爆竹声,紧接着,漫天烟花从地上升起。
女孩们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撑着地面起身,哪怕衣衫不整,松松垮垮,还是不管不顾地冲到围栏边,仰头去看夜空中的缤纷美景。
皎皎被灵鹿牵着手起身。
自来这个世界后,皎皎第一次见到烟花。
长颍带给她许多这个世界的“第一次”。
漫天的烟花争前恐后地冲上夜空,绚烂绽放,铺满天际。
明明是夜晚,却恍若白日。
窈娘不知何时到了皎皎身后,见她仰着一张白净的脸,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夜空,笑问:“长颍是不是好地方?”
皎皎没有回答。她眼睫微颤,嘴唇翕动,但还是说不出什么话。
她说不出长颍不好,却也说不出长颍好。
“嘴硬。”窈娘道:“总归你在燕地是见不到这样的风景。我听说哪怕在燕地的王都雍阳,人们也从不放烟花——嘁,活得真没意思。”
皎皎正欲回答什么,便听到一侧有人惊叫一声。
她下意识忘了回话,而是顺着那惊叫之人的目光看去。
来星楼西侧一处高楼,有花瓶被人从楼上径直扔下去,哐当一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上好的瓷器被摔得四分五裂,碎片四溅开来。
花瓶只是一个开头。
紧接着,凳子、书卷、绘本,一切可以扔的东西都从西楼被狠狠丢下。
纸张撕成碎片,如雪花一般从空中落下。
烟花盛放的间隙,皎皎见西楼灯亮。
她似乎听见了有人在哭,哭得声嘶力竭。
来星楼里姑娘们的欢笑声顷刻消失。
大家都朝着西楼看去。
窈娘面色阴了晴,晴了阴,半晌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活祖宗,当真是活祖宗。”
她急急转身下楼,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杂役朝着西楼直奔而去。
很快,皎皎听到西楼的哭声歇了,油灯的光亮跟着一起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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