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惊变
殷地派上大夫来祈水郡参加会盟, 存的确实是羞辱越人和燕人的心思。
可惜上大夫派头没摆两日,在被燕、越两地的国君请去谈了两个时辰后,出了书房立刻就派人送信回王都埕陵, 说是有大事要请殷王定夺。
燕王提出会盟,殷人原以为这不过是燕人的缓兵之计,他们至多不过是希求殷人暂时停战, 以换取越人几年休养生息的时间, 哪里料得到燕王言笑晏晏, 开口竟是直接要殷人退还五座城池给越人。
上大夫忘不了书房里燕王的那些话。
他坐在上首, 面带微笑, 言语却如刀,刀刀刺得他不敢还嘴:“越地统共只有三十三座城池,你们殷人夺去十座,藏的莫非是让越国亡国之心?亡越之后呢,是否就要入住中原了?”
……还真是这心思。
可哪怕殷人地处西北,受中原礼教影响小,也知道有些事能做,却不能大咧咧地说出来,一旦说出来, 便是给其他国家和姜王室出兵讨伐的借口。
因此听燕王如此演说, 殷大夫神色便带了几分讪讪,连忙道:“燕王严重了。”
心下却奇怪,觉得燕人一向自持稳重受礼, 怎么这回燕王的言辞却如此直白激烈, 逼得人背后冒冷汗。
打一棍子后就要再给颗甜枣。
燕王见殷大夫面上带了几分胆怯, 神色缓和下来, 温声道:“我当然知道殷王不会有这等忤逆的心思。”
他叹了口气:“殷、越两地打了这么多年, 殷人不是没有损伤,越人更是死伤十余万人。苍天悲悯,天子良善,我等在旁看着,也觉得国君之仇不必殃及百姓,这才邀请殷王和越王来此,打算寻求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法。”
说到这,燕王笑吟吟地去看殷大夫:“我想着,十座城池足以动摇国之根本,殷人要接管十座城池也不轻松,殷王既不想亡越,何不如大度地退一步,还五座城池给越国如何?五座城池权当换两国十年不战的盟约。”
说到此时,他意味深长道:“如果您嫌弃这个盟约不够分量,我们燕地也可以加入。”
所以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不同意归还五座城池,燕王就要出兵助燕人抗殷?
殷大夫顿时面色青黑:“……五座城池会不会太多了些?”
统共就打了十座城池,五座就要归还?
若是如此,那之前的一半的心力岂不是都作废了!为了越人的事情,太子甚至两次身陷险境,差点葬送性命,谁要和这些该死的越人和平相处!
如果会盟只涉及到殷、越两地,那么殷大夫怕是当即会怒骂回去,觉得越人给脸不要脸,但现在燕王明摆着不想让殷人吞下这十座城池,归还五座城池的话张口就来,殷大夫心中再恼恨,面上也不能表现太多。
事到如今,殷大夫便是再傻,也看出燕王来这一出根本就不是意在这五座城池,而是在反击殷地只来了他一名上大夫之事。
面对燕王的条件,殷大夫不能应可以,也不能应不可以,犹豫许久后,他终究还是站起身来,朝燕王前倾身子,闷声憋出一句:“望燕王给出半月的时间,此等大事,国君不可不知。”
瞧,还不是要让殷王亲自决定?殷王终究还是要自己跑一趟。
见着面前殷大夫弯下的脊背,燕王哈哈大笑,大方地挥手:“半月的时间,我等得起。”他说完,侧头去看一旁的沉默的越鲥,问:“越王应当也等得起的,对吗?”
都到了祈水郡,也不是不能再多等半月。
越鲥懒懒点头。
会面结束后,玉年随越鲥回到暂住的院子里。
玉年叹道:“殷王侮辱我等,燕王昨日还一脸怒相,今日就想出对策,反将殷人一军,逼得殷大夫不得不飞书与殷王谈及此事。依我看来,殷王半月内就将抵达祈水郡,到那时候我们才可以真正与殷人商量会盟的事情。”
五座城池的代价太大,只要殷王不是傻子,应该会赶来商议。
在玉年看来,殷人的底线至多是三座城池。再多他们可不会答允。毕竟殷太子被越人两次刺杀成功,怎么想殷人都不可能忍得了这口气。
越鲥没觉得多待半个月或一个月怎么样。
祈水郡是皎皎长大的地方,前几日她出去见了故人,回来就与他说了那样的话,实在是让越鲥非常高兴,觉得带她来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可是说了会和他好好的!
一想到这,心中就开始澎湃。
越鲥最近常常觉得时间过得真慢,皎皎的生辰在冬日,他当真是恨不得时间马上流逝,到了冬日就在长颍给皎皎大办一场及笄宴,然后郑重昭告天下,他越鲥是有王后的人了!
他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有王后,他的王后叫皎皎。
玉年不知道他在说着国事,他面前的年轻国君的心思却已经飘到迎娶王后的事情上了。
想到今日书房里燕王自信满满的模样,玉年道:“不知道是哪位幕僚臣子,在一晚上就替燕王想出了这样的良计。”
说着他自己先答出来:“应当是崔相。”
“今日崔相还没来。”玉年遗憾:“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他一面。”
文人相惜,燕地出了一个崔宿白,其余国家自认有本事、想要振兴国家的谋臣便纷纷以他为目标,对他不是嫉恨就是向往。
玉年这次来祈水郡,就是想要来一睹这位大名鼎鼎的崔相的面容的。
与玉年相反,越鲥才不管什么崔相不崔相的。
玉年离开后,他径直去了皎皎的屋子里,抽走皎皎手中正在读的书,面上带了几分笑,问她:“待在屋里闷不闷?”
皎皎还没说话,他已是迫不及待地对皎皎说:“过两日便是祈水郡的社日活动。燕王邀请我去城外踏青和上香,皎皎,你在祈水郡待过几年,应当也是喜欢这等盛会的吧?我们一起去。”
社日的盛会的确是喜欢的,但国君间的往来,皎皎却是不怎么想参与的。
她问:“燕王和两地的臣子都在。我去合适吗?”
越鲥不喜欢皎皎这样说。
他冷笑:“我说合适,那就是合适的。我看哪个人有胆子到我面前这么说。”
若是当了国君,还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皎皎闲话,这国君当得还有什么意思,趁早找根绳子上吊去算了。
皎皎知道他的心意,不愿扫他兴,因此听他这么说便点头:“那就去吧。”
两日后社日到来,越鲥果真带着皎皎去赴宴了。
社日本就是祈水郡的大活动,今年有两位国君到来,举办得更是盛大热烈。舞龙的人全都换上了雍阳的好手,舞龙的人数也都多了整整一倍。
舞龙结束,燕王领着越鲥等人来到溪边的草地上。早就有奴仆在地上铺上名贵的绸缎,摆好了长长的矮桌,矮桌上尽是美酒和美食。
两位国君坐在上首,两地的臣子依序坐在各自的国君下首。
这等场合,除了服侍的奴仆和表演的乐者,在场的只有皎皎一名女子。等越鲥拉着她一同坐在高处后,一旁的燕王和燕地的臣子们表情都微妙起来。
倒是玉年等人表情镇定,衬得燕王和燕地的臣子们大惊小怪似的。
皎皎摘下帷帽,燕王和燕地臣子们的神情终于由惊诧变为了然。
——此前大家还奇怪越王怎的会带女子上高轿,现在看到这张脸又不免觉得,越王会为她做到那等地步,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
气氛安静下来。
越鲥抬头,冷冷去瞪那些偷摸着看过来的燕人,心中生出几分邪火。
他蹙眉正要说什么,忽听一旁的燕人奴仆开口:“国君,崔相到了。”
玉年整日挂在嘴边的崔相?
越鲥抬起头,终于见到了这位好几日没现身的崔相。
姗姗来迟的崔相在燕人臣子们一声又一声的“见过崔相”中,落座于燕王下首的第一个座位。
燕人文臣的服饰多青色,其余人穿青质朴低调,唯有他一人把青色穿得清雅脱俗,一垂眸一抬手,都是说不出的风流气韵。
长颍偏好浓艳华郁之美,但越鲥看着这位大名鼎鼎的崔相,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姿容出众,皎如白玉,身如青竹,是长颍极少见到的清新俊逸。
奴仆跪倒在他身侧,想要为他斟一杯酒,却被他抬手相挡,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人杯中是酒,唯有他杯中是茶。葱白的手指附在白玉杯上,一时竟然人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更莹润来。
原来这就是燕地的国相。
仿佛注意到什么,崔宿白抬眸,薄薄的眼皮掀起,对上了越鲥的视线。
越鲥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上他冷淡的眼,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危机感来——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打量,看他没有半分敬意,眼眸平静却幽深,若有所思地像是在评估什么物件。
越鲥不喜欢这种眼神。
他转过头,却见皎皎抬起头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正好与那位崔相对上视线。
明明知道皎皎与那人并不相识,可是这一刻,越鲥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提起。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皎皎的手,引得皎皎偏过头来看他,问:“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想到他的耳朵,皎皎又向他靠近一些,悄声问:“是右耳难受么?”
见皎皎的眼中又是只有自己,越鲥的焦虑去了几分。
他含糊应了声。
皎皎叹了口气,安抚他:“忍一忍,实在不行我们早点回去。”
我们。
越鲥喜欢皎皎说这两个字。
他眉眼舒展,心情好起来,握住皎皎的手,低声对她说:“燕王说等会儿还要去上香。等上完香我们就回去。”
上香也的确是社日的活动。
皎皎比他更了解,听了他的话后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的右耳,勉强点头。
上香果然是在三昧寺。
越地有佛寺,却不如燕人信仰深厚,越鲥听着皎皎在一旁说着三昧寺名字的由来,问她:“你以前经常来?”
皎皎愣了愣:“我来这求过桃木牌。”
越鲥以为她是为她娘去求的,并没有多想。
爬上九十九级台阶后,先是要在门口的香台前上香,继而才进入庙里在佛像前求愿。
让皎皎出乎意料的是,她在香台前取香的时候,庙里的僧人居然认出了她。
怔楞片刻后,僧人双手合十,微笑道:“原来是皎皎。”
他温声:“现在还要为谁求桃木牌么?”
皎皎没想到僧人还记得自己,腼腆道:“今日只是上香,不求桃木牌。”
僧人递过来几支香:“故人相见,我佛怜悯。善哉善哉。”
皎皎心中一暖,接过长香,转身分给越鲥几支。
越鲥问:“这里的僧人记得你?”
皎皎随口道:“求一块桃木牌需要九十九日,更何况我差点就求到两块桃木牌,他记得我也算理所当然。”
拜完香后,见越鲥还是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疑惑:“怎么了?”
越鲥的脸色很差。
他手捏着几根上香,很想问她:两块桃木牌是为谁求的?她是为了谁,居然要接连九十九日爬九十九阶梯,只为求一块桃木牌?
但对上皎皎清澈关切的眸光,越鲥面上阴阴晴晴,还是忍耐下来,只把所有的不对劲都推给了右耳的毛病。
越鲥身体不适,皎皎实在很难对他放心。
上完香后,她拉着越鲥回去,想要让奴仆去请从长颍跟来的大夫来看看,却被越鲥拦住。
他深深看了眼皎皎,半晌才道:“我睡一会儿就好。”
又让皎皎先回去,把玉年喊到身前:“我忽然想起一些事,需要与玉年说。”
与玉年说,那便是国事了?
皎皎不好继续留下,只能嘱咐越鲥别太累,这才回屋。时候还早,她拿起书却读不进去,莫名觉得越鲥刚才的表情和眼神不太对劲,让她不得不在意。
没多一会儿,玉年从隔壁屋匆匆出来。
皎皎拦住他,问:“越鲥怎么了?”
玉年看她一眼,含糊道:“没什么。”接着告退:“国君吩咐我去做事,我耽搁不得。”
能有什么事急到这地步?
皎皎蹙眉,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宁。晚上早早入睡,睡得也不安稳,再次醒来时是被隔壁屋里的声响吵醒的。
是瓷器被砸碎的声音。
——越鲥砸东西了?从西楼出来后,这是他第一次砸东西。
皎皎心中一惊,披了外衣要起身去找越鲥,没想到越鲥却先找上门来。
他攥紧她的手,力气大得超出寻常。追赶而来的奴仆想要跟着进屋,却被他红着眼厉声斥退:“滚!都给我滚出去!!一个人都不准进来!!”
皎皎眼皮一跳,不懂他早上还好好的,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
看着他眼中的水光,她茫然又无措:“越鲥……你怎么了?”
手腕被攥得更紧,皎皎不觉得疼痛,倒是越鲥像是被烫到似的收回手。
在黑暗中不发一言地站了许久,他闭了闭眼,忽的转身就走,朝着院外的方向大步离开。
他去找谁?
皎皎心里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她披着外衣,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想出去追人,却被奴仆拦住。
奴仆委婉道:“皎皎姑娘,夜深露重,还是待在屋里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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