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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若命


这场漫长的雨终于停下。

        皎皎坐在树下的岩石上,  看荆南枝拿出帕子,冷着脸包扎在她的左手。帕子被他妥帖地藏在外衫里,他人被雨浇得透彻,  帕子居然仍有小部分是干的。

        这真是个奇迹。正如他人。

        皎皎盯着他湿漉漉的眉眼看,  不知道在想什么。

        荆南枝用帕子干的那部分覆盖在皎皎手心,  见帕子上的圆月很快染上血色,他眼中郁色更深。一动不动地看了这伤口许久,他一言不发地起身,拉起皎皎没有受伤的左手的手腕,领着她在黑夜中继续前行。

        暴雨停歇,  夜空中的乌云阴翳仍旧存在,不见月光,山林中的小道狭窄,  前路黑暗,他却走得稳稳当当。

        夜视的本事当然不是自娘胎里带下来的,  只不过独自在山林里待的日子久了,  自然而然练了出来。

        幽平郡被殷人夺走后,十二岁的他成了流民,  觉得生命没意思,曾在山上静静等待死亡来临,  那时候开始他就对黑夜中的山林不陌生。

        后来去郑地从了军,  无数次在深夜中或埋伏或前行,夜视的本事就更加练了出来。

        环境逼迫,  一次他在夜晚稍微眨了下眼睛,  就被突然冒出来的敌军在脖颈一侧上划了一刀。所幸他及时避过身子,  刀锋只是划出一道血痕,  但的确差一点,  他真的就要被那燕人斩下头颅,身首异处,孤独无名地死在郑地。

        死在没有一点留恋的郑地。

        荆南枝不怕死,他只是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完成,还有很想见的人没有再见。

        所以他活了下来,活到了今天。

        而此刻,他想见的人就在他身边,被他牵着手腕,与他一同走在这一条寂静的小道上。

        掌心处的手腕细瘦得过分。

        荆南枝不敢使太多劲,松松握着。他握得小心翼翼,下一瞬却察觉到掌心中有什么东西滑了出去。

        还来不及发愣,空荡荡的手心已经又被塞进来什么。

        是皎皎。

        皎皎握住了荆南枝的手。

        暴雨过后,地上的泥土都是黏糊糊的。皎皎走得不太稳,不知道是淋雨太久的原因还是右手掌心失血太多,头也有点晕。

        她用没受伤的左手去牵住荆南枝的右手,在他下意识地躲避中握住他的手,轻声喊他的名字:“荆南枝。”

        她摸到了不算薄的茧。

        女孩的手指纤细柔软,像是一团白云。

        荆南枝的心连同指尖都颤了颤。

        他想起了两刻钟前的情景。

        刀锋与剑锋交错,刀光与剑光辉映,在黑衣老者一往无前的长刀中,义无反顾冲出来挡在他身前的少女。

        穿着厚重嫁衣仍显得纤细的少女右手握着那把被老者唤为溟鹿的长刀,鲜血顺着刀剑滴落,一滴滴落入泥土中。

        也落入他心中。

        溟鹿刀险些划开她襟前的凤凰图案。

        而荆南枝的剑,也悬在墨老的咽喉上,再往前一寸,便可刺入墨老的喉中。

        荆南枝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半晌过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握紧了皎皎的手,牵着她向前,只低低地嗯了一声,答:“皎皎,我在。”

        皎皎说:“对不起。”停顿后,又说:“荆南枝,你别不开心。”

        荆南枝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总该知道怎么应对皎皎了,在她面前,他也不会像多年前那样总被她弄得不知所措。

        事实证明他错了。

        “永远不要对我说对不起。”

        知道追兵暂时不会来,荆南枝停住脚步,回头看着皎皎,问她:“刀剑不长眼,你知不知道刚才如果那把刀没有刹住,你会怎么样?”

        皎皎安静回看,见他板着脸有点凶的模样,语气甚至有点乖。

        “知道。”她点点头:“可能会死。”

        知道会死,怎么还冲上来?

        荆南枝看着她,默然不语。

        暴雨停歇,追兵未至,满山的树林被风吹动,吹得荆南枝的眼也泛起了涟漪。

        他听到皎皎很认真地说:“可是荆南枝,我怕你死了,我却还活着。”

        荆南枝想,皎皎总有这样的本事,能把“荆南枝”变得不像“荆南枝”。或许该这么说,她总有这样的本事,能把“荆南枝”变成真正的“荆南枝”。

        无须再同她说什么。

        荆南枝握着皎皎的手,引着她继续在这条路上前行。小路泥泞,并不好走,但他走得平稳,像是走过千万遍。

        “皎皎是个傻瓜。以前是,现在也是。”荆南枝唇边露出笑,没让身后的皎皎看到,“我死了又没什么,毕竟我在这世上已无至亲。可你不同,你不能死,你还要去找你母亲。”

        皎皎并不赞同他的话。

        “你若死了,我找到我娘又怎样?我也不会幸福。”她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用力握了下荆南枝,以此表示自己对他这话的惩戒,“还有,什么叫你死了没什么?我和我娘都是你的亲人。你不能随便死,你要死也得死在我身后。”

        荆南枝问:“我死了你会哭吗?”

        皎皎反问:“那我死了你会哭吗?”

        荆南枝笑了。

        他说:“我不哭。”

        皎皎的问题比起设想,更像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回顾。

        那一年他带着皎皎从祈水郡逃出,把她藏在山洞中,自己引着燕人追兵离开,等四个时辰后再度折返山洞中时,却没在山洞中看到她的人,只在地上寻到了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

        该如何形容那时的心情呢?

        荆南枝现在已经有点回忆不起来了,但他记得自己的确没有哭。

        他只是坐在那山洞里,恍恍惚惚地坐了很久。

        他那时候想,也许皎皎只是偷偷跑出去找他了,她还会回来的。地上的血不是她的,应该是在她藏身进山洞前就存在的,或许是什么被野狼追赶的麋鹿或野兔留下的。

        天亮到天黑,天黑到天亮,他始终睁着眼在等她,不敢睡觉,怕闭上眼就要错过皎皎的归来。

        荆南枝记不得当初等了多久,只记得他等了很久,却没等到皎皎。

        也是在那时候,他第一次想到了“死”这个字。

        这个字眼太沉重,沉重到不该放在皎皎这样鲜活的女孩身上。他记得她递给他绿豆糕时指尖传递的体温,温温热热。这样的皎皎永远不该变得冰凉。

        荆南枝答:“我不会哭。”

        他的确没有哭。若是皎皎死了,他不会哭,他会去替皎皎报仇,正如他这些年做的那样。

        燕王派人追赶,害得他丢了皎皎,他就去郑地,甘愿成为郑王和姜天子最锋利的矛。这世道各有各的理,谁都有自己的大义,被燕人骂了几年的无廉无耻也不痛不痒,他什么都不想管,只想找到皎皎。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再见她一面。

        皎皎不知道他心底想的是什么。

        听他轻描淡写地说不会哭,她还有些沮丧地啊了一声,一时也没了话。

        荆南枝眼中笑意更明显。

        两人相携走了两个约莫三四个时辰,从山上走到江边的渡口。

        船夫是早已安排好的魏人,见到两人出现,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

        荆南枝带着皎皎上船,解释:“水路比陆路快,殷鞅最迟明日就会在殷地各处找人,陆上到处都是殷人,很容易被发现行踪。”

        他说:“从水路而下,顺着江往南走,到达燕地只需要七日。届时我们可以由燕地出发,沿着燕、越边界一路向东,快则三月多则四月,便可抵达定邺。”

        原来去定邺要那么久。

        皎皎想起了芸娘。这么远的路,没有她在身边,她娘当时走的时候该有多彷徨无助,怕不是要哭肿眼睛。

        幸好幸好,这次她们终于要相见了。

        皎皎被荆南枝拉上小舟,没往身后的埕陵多看一眼。

        她仰头看荆南枝,笑着对他说:“荆南枝,我们回家。我娘等我们该等急啦。”

        荆南枝嗯了一声,眉眼轻松,眼底也是淡淡的笑。

        船夫撑着船桨,带着小舟向远离埕陵的方向驶去。

        他只看了这两人一眼,就假装镇定地移开视线,心里却忍不住偷偷嘀咕:嘶,那没见过面的殷王输得不冤。人家这等青梅竹马,长得又俱是神仙姿容,站在一起多般配?他一小小船夫没见过殷王,不知道殷王长相如何,但料想再如何怕也比不上荆将军的。

        这两人对视一笑,真是胜却人间无数。

        浑身的衣衫都是湿的,荆南枝让皎皎去船舱里换上干净的衣衫。

        皎皎脱下繁重的嫁衣,把头上的金钗也拆了个干净,顺便抹去了脸上已经被雨水洗刷得差不多的妆容。

        她再从船舱出来时,身上已穿了一件新的青色襦裙。襦裙布料简单,并不金贵,她穿着却只觉得舒心,呼吸都顺畅。

        荆南枝正坐在船尾,安静地垂眸想什么。

        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一时有些愣住:皎皎的确长大了。她面上不抹胭脂,干干净净,却清丽得像是夏日荷叶上的露珠。

        她从船舱中出来,朝他弯起眼眸一笑,颊边两个小梨涡陷下去,教他想起从前的同时,隐隐觉得有更微妙隐秘的情绪在胸口更深处蔓延。

        “我今日见到你时就想说,”皎皎说,“荆南枝,我印象里你总是在下雨。当初来我家糕点铺找我是,现在也是。”

        她眼睛笑得眯起来,心情很好,开他玩笑:“你是不是水妖或鲛人变得呀?你要真是,我若是水手,在海上看你一眼,我也要一头撞死在礁上。”

        什么水妖鲛人,什么又是水手?

        荆南枝习惯皎皎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他叹了口气,拿皎皎没办法,也进船舱去换了一身白色衣衫出来。

        不仅如此,他手里还拿了药和干净的布条出来,督促着皎皎换了手里那块有点潮的帕子,替她上药,绑上新的布条。

        溟鹿刀的确是世间难寻的好刀,掌心刀口很深,周围的皮肉都外掀,寻常男子都忍受不了这种疼痛,皎皎却没哼一声,硬扛下来。

        荆南枝替她上好药,看她唇都白了,注意到他的视线还冲他笑,心底恨她不懂喊疼:“以后遇到这种事情,躲开一点。”

        刚才还说话的皎皎瞬间变成哑巴,并不应声。

        荆南枝被她的倔强气得想笑,又不免觉得这真是她的性子。

        他拿出一块玉佩,又拿出一块桃木牌,全放到皎皎没有受伤的左手手心。

        皎皎先是注意到这块玉佩,笑开:“看样子使臣的确是把玉佩转交给你了。”

        这块玉佩,正是荆南枝在她幼时送给她当生辰礼物那一块。这些年来,这块玉佩始终被她带在身上,并由她在殷王宫花园里见到郑国使臣的时候偷偷还了回去。

        小舟在江上前行,江水带着小舟微微晃动。

        荆南枝坐在皎皎的对面,温声道:“皎皎,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但他没说,其实在拿到玉佩前,他就已经动身赶往埕陵。

        郑地的消息闭塞,里面的消息很难传出去,外面的消息也很难传进来,是崔宿白派人来告诉他皎皎的消息的。

        “玉佩你收好,送给你的生辰礼物,现在也该还给你。”见皎皎把玉佩收好,又要去看那木牌,荆南枝略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至于剩下这块桃木牌……也收好吧。”

        皎皎当然认得这块桃木牌是哪里来的。

        她指尖摩挲在桃木牌上一笔一划,刻得端正又用力的“平安喜乐”四个字,愣住:“你去三昧寺……”

        剩下的话全都消失在喉中。

        要在三昧寺求一块桃木牌要多难,求了两块的皎皎比谁都清楚。那是三个月的时光,日日登九十九阶梯,去佛前虔诚叩首,方可才求得一块。

        她抬眼去看荆南枝。

        荆南枝避开她的视线:“当初我等不到你,从山上下来后,就去三昧寺里,求了这块桃木牌,想着再见到你的时候,就要把这块桃木牌给你。”

        燕人信佛,荆南枝以前却不信。

        他觉得自身多苦难,神佛以前从来没渡过他,他何至于要拜倒在佛像前,去向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佛祈求什么。

        可后来他没等到皎皎,却没法忍住不胡思乱想,认定他身上有桃木牌,皎皎却没有,这才导致皎皎与他离散,不知生死。

        于是在离开燕地前,荆南枝去三昧寺待了三个月,每日跪倒在佛像前。

        他是不怎么弯腰屈膝的人,那三个月却深深弯腰跪在佛像前,偏执地想:若是神佛有灵,愿意保佑皎皎平安,他把一双腿跪废也没什么。

        三昧寺里的僧人都认识皎皎,连带着也对荆南枝眼熟。

        等到郡守府的二公子花三百金只为求皎皎消息的事情传上山上后,有僧人在替皎皎念了整日的经后,低声劝荆南枝:“佛说,一切皆为虚妄。凡间亦有圣人尝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事已发生,施主应当看开才是。”

        荆南枝答:“可那是皎皎。我无法安之若命。”

        也许佛祖当真有灵。

        天空阴翳散去,月光洒落在人身上,荆南枝没有去看皎皎。他终于说出迟来很多年的话:“皎皎,你给我求了桃木牌,也给你娘求了桃木牌,却没想着替自己求一块。你总记挂别人,却不管自己。”

        说到这,荆南枝抬眼,见皎皎一手捏着桃木牌,眼底已经浮出水意,不由愣了愣。

        片刻后,他无奈一笑,伸手拂去皎皎眼角的泪,这才把剩下的话说全:“……不过没关系,你的那一块,我来替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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