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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船


鱼姐儿帮琴娘催吐找出了三年老壁虎这事,不到晚饭的功夫,整个大桃乡都知道了,乡里晚间无事,也没个耍子,家家户户都在各个老树底下消食。

        这时候的树好些比人的年纪都大,春天那叫一个遮天蔽日。

        有赌钱为生的闲汉手气接连臭了个把月,混在人堆里散心,听同乡提起老张家的祖宗如何如何显灵,又说琴娘送了半车农货给鱼姐儿诸如此类的话儿,眼珠子就滴溜溜转个不住,唬得张大伯当夜就另起草庐派了大桃去守夜——他不是很放心把伺候祖宗这事儿交给张有金干了。

        到了第二天,来找鱼姐儿看病的娘子就多了起来。

        张知鱼让她们在外头排队,将脉案记录下来,要扎针的就在棚子里躺着,要吃药的就写了方子让她们带到保和堂去找闵大夫,闵大夫说行就照方吃药,至于这些娘子去不去抓药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管不上了。

        写方子废笔墨,幸好里正很会办事,怕张家觉得吃亏太多以后不肯来,便凑在一处一户出一文两文钱,买了笔墨纸张给鱼姐儿和张阿公使,用不完的便存着让他们明年再来花,还将老脸皱成咸菜,抹泪说:“再穷不能穷大夫,只要张大夫往后也肯来,乡里砸锅卖铁也得凑几个笔墨钱出来给你们使。”

        张阿公一眼就看穿里正的险恶用心,回头在几个孙女跟前三两句话就将功揽过,改头换面地套在自家头上,悠悠道:“这老头儿字不识几个,鬼心眼子倒多,准是受了老张家青烟熏陶,不然不能忽然就学会攻心计去!”

        张知鱼忙着奋笔疾书,给逗得笔一歪就走岔了道,瞧着不成样子的纸,忙往外赶着老八哥,转身麻利地对外喊:“下一个。”

        这回进来的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妇人,进来见着鱼姐儿还没自己孙子大就有些迟疑。同来的姊妹就劝:“来都来了,看看又不会掉块肉。”

        好吧,杜老娘也觉着今儿还特特起早梳了个漂亮头,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让她瞧。

        张知鱼看她面色发白,手心和虎口都有老茧,唤了夏姐儿过来,说:“你给大娘松松筋骨。”

        夏姐儿思索一番,神色认真地看大姐:“朝死了按?”

        杜老娘险从凳子上跳起来,立时就想打道回府,就听那头小张大夫对她妹妹道:“你姐是大夫,怎你一开口倒像个土匪头子,你想回家让娘打几顿!”

        夏姐儿脸色都变了,忙说:“大姐,我知道,不伤筋动骨的按摩嘛。”完了,将起身欲走的杜老娘抓过来,强买强卖地对着她的手用力按了几下。

        杜老娘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忽然咧嘴一笑:“点都不疼,小猴儿险把老娘吓回老家去!”

        夏姐儿力气没爹力气大,但在女娘中已经不算小了,经常能把李氏都锤得发痛,更别提一个体虚的老娘。

        张知鱼见杜老娘面不改色,忍不住问:“大娘是天生觉得不疼的还是摇多了橹才不疼的?”

        杜老娘哈哈大笑起来:“小娘子也是个爱听白话耍的,说话儿这样好笑,谁家还能天生不怕疼?虾米去线都得蹦几下!”

        想起自个儿亲爹石头都打不痛的样儿,张知鱼笑笑没说话,给她把了脉又问:“手上没感觉有多少时日了?”

        杜老娘算了算:“约莫得有六七年了。”

        她原是和丈夫一起在河上打鱼卖的船娘,无论寒冬酷暑,春秋昼夜,都漂在水上,每日家得了鱼就往各大商船送去,只因杜老娘生得不好,也没人往歪处想。二十多年一直平安无事,直到六七年前,杜老娘正在湖上捕鱼,忽然手上就没了力气,差点被鱼拖到河里淹死。

        打鱼的藏鱼腹,会水的水上死。

        渔人觉得这就是天谴,天罚他们杀孽多。

        杜老娘和丈夫从此停了这门营生,拿着存银回乡安度晚年,他们夫妻也算乡里有钱的人家,尚吃得起几贴药,只是都不怎么见效。

        张知鱼心里就有了数,道:“就是风湿。”这个用温补针效果最好,但南水县会针的大夫不多,肯让他们扎的女人就更少了,是以这七年里,杜老娘竟然不曾扎过一针。

        杜老娘连连点头:“其他大夫们也这么说,但是给的药都不管用。”

        张知鱼就让她躺在里头的竹床上,给她扎八穴,又让她接着吃大夫们开的除湿汤。

        杜老娘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起来觉得舒服了很多,摸着鱼姐儿就说:“老娘我看传言不错,你们老张家的坟准在偷冒烟。”

        张知鱼笑:“还得扎半月再看看,大娘病得太久了,往后你要么去竹枝巷子找我,要么去保和堂找我扎。”

        杜老娘应下,第二天就提了一条红通通的鱼过来。

        一旁的妇人看了就道:“杜老娘好大的手笔,竟舍得对外送腌鱼。”

        张知鱼没见过这颜色的腌鱼,或者说她来了这里以后就没见过腌制的东西,便伸手抹了下鱼身往嘴里一送,果然尝到了一丝淡淡的盐味。

        看鱼姐儿迷糊的样子,大家就笑:“再厉害也还是孩子,不知道也不算错。”

        大周朝盐铁官营,私卖盐超过两斤就要砍头,超过五百斤,那么当地的官也要跟着掉脑袋了。

        江南是产盐重地,还有地方靠海,制作私盐的概率大增,官府管得就更严。

        卖盐不成,也可以卖咸鱼嘛。

        很好,这么聪明一定是刁民,抓住就跟盐贩子同罪论处。

        南水县的盐价还算低廉,但一包盐也得用半斤猪肉来买,百姓吃盐都是奢侈又如何能用盐腌鱼呢?便是咸菜那也是富贵人家才能吃的东西。

        在这会儿,嫁给卖咸菜的话跟做官太太享福去那是一个意思,十里八乡的女娘都争着往里嫁。

        为了不让渔民饿死,官府特制了红色鱼盐,让渔民按腌鱼的条数上报,核对后才能交钱领回去,假如腌鱼有剩,还不准渔民放在家里,只许存在官府手中,下回要用时再按条数还。

        普通人家想要藏私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官府会派人来检查。

        衙役进门就刮去一层油皮,没有关系的人家再不做这个营生,倒宁愿卖些阴干的无味毛毛鱼。

        所以红鱼也不是什么人都吃得起的,它已经不是一条鱼,而是一堆钱了!

        张知鱼回想娘做船菜,确实从来没见用过腌鱼,就算是今年,张家人也没吃过咸菜呢。

        往事一点点泛上心头,鱼姐儿恍然大悟,难怪家里收到外婆送来的一坛子有盐味儿的酱菜时,娘会感动得几乎掉泪。

        这都是娘亲对女儿的爱,就怕女儿在夫家吃不够盐,没有力气干活儿。

        了解了红鱼的价值后,张知鱼不敢收了,道:“大娘往后来扎完针我再收费就行。”

        大桃乡和竹枝巷子,一个是窝边草,一个是老巢,张知鱼收的价格都很统一,温补针小孩三文,大人五文,现在在乡里第一回针是免费给大家扎的。

        假如杜老娘过得两日去城里找她,再扎上十五天,满打满算也才七十五文,这条咸鱼恐怕就能值这个价。

        但她不爱咸鱼,就喜欢钱,沉甸甸的抱着就安心!

        杜老娘实则有意在众乡亲面前显摆下自己的财力,并不打算充作诊费,给鱼姐儿误会一场,想着难得大方一回还没送出去,不由暗道:难怪人老张家能起来,瞧瞧这不为所动的品格,恕她老婆子是一万个做不出的!

        如此一想,杜老娘更想结个善缘,就劝:“小张大夫快快收下,这条鱼还不值什么,我女儿嫁得给官家看盐的小子,专管着一二十号盐工,一条咸鱼也还送得,就当老婆子先谢你给大家看病。”

        张知鱼一下就注意到了盐工,便接过咸鱼,笑着问:“你家女婿是大盐工啦?”

        这话儿正问在杜老娘心坎上,她早想大谈自个儿的好女婿,奈何一直没机会聚齐这么些人,恰逢鱼姐儿给她搭梯子,顺势就开了嗓道:“呸!谁家女儿能嫁那起子穷盐工,生的儿子岂不是也世代晒盐去!”

        张知鱼掐着杜老娘的痒痒拼命挠,装作惊叹地问:“大娘知道得好多哦,看着比我阿公还有学识来着。”

        杜老娘给她狠狠一夸,瞬间心花怒放,她一不识字的老太太,谈话间就追上将要出书的张阿公,美得立时就说了一肚皮话:“老婆子在湖上什么达官贵人没见过?县太爷都买过我三斤鱼吃,这些个盐工事算得什么?”

        从包里摸了把瓜子又道:“南水县没盐场,大家没见过外头的事,隔壁的咸水县靠着海,晒的盐多,但日子还没咱们过得好。”

        “不可能,盐多值钱,咸水县是上县,南水县是中县,哪能比得过人家?老婆子病好些就开始吹牛了。”有乡人笑道。

        杜老娘正想将话落到自个儿女婿如何威武上头,闻言登时大怒:“不晓事的蠢婆娘,你自去外头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咸水县的盐工都是庄稼人变的,老爷们两句话下去,就将人带到盐场没日没夜地干活儿,田地俱没了个干净,自个儿日日给老爷们晒盐贩盐不说,世世代代都躲不过去!”

        “这岂不是跟奴隶一个样儿?”有人惊叹。

        以前百工是匠籍,生生世世都得在宫中为服侍帝王,但这话到了如今早成了空架子,也就是多收点税,子孙三代不可科举而已,谁也没听过周围有木匠被抓走关起来专给官府做事的话儿。

        杜老娘撇嘴:“这都算好了,每人每日还有两升米吃,每年每户还能分四万钱。还不像别的盐工要徒步往外靠腿去贩盐卖。”

        人群里也有水上来去的娘子,也接话道:“可不是么,我家大郎随船去过一趟扬州,正遇见菜市口砍人,他去趁热闹就听人说砍的是那起子贩盐的。刑场上哭得好不可怜,说自家是被抓去做黑工制盐,干活干到快死了,就背百斤的盐被头儿带着往外地卖,怕被官府抓住,他们都是靠腿走路躲避检查,一般人背一回也就活不久了。他就是因为身体虚,路上没跑动被抓起来砍掉的。”

        此时民风还很剽悍,百姓对皇家怕是怕,但说也是要放开胆子说的,毕竟到现在大周朝还没有因言获罪的百姓。

        但大家也不会没事找事,唏嘘一阵子过了嘴瘾,三两句便把话岔到婚恋上头。

        杜老娘在人群里也暗道奇怪,想了半天没想起自己怎好端端地说起这事儿,回神后一看天色便吓了一跳,撂下咸鱼起身就往家走,道:“老婆子家去用饭,你们先扯。”

        没了杜老娘这话儿精,人群渐渐便散了。

        张家也摆好了桌子准备吃饭,今儿是开荒的最后一日,土都被娘子们耙得松松的,只等着明儿下种子。

        但说起下种子,谁也比不过张老大,故此张老大准备撒头把土,再使唤儿子孙子亲自给鱼姐儿播种。

        所以今天就是大周乡的娘子最后一天在大桃乡做工,晚膳便是鱼姐儿做东。娘子们自带了碗筷,将大釜里的饭菜舀到自个儿碗里,一起坐在大房院子吃。

        张知鱼和上回站出来说话的昊老娘坐在一起,夏姐儿几个也靠着她。

        鱼姐儿和妹妹小姑们拿着没什么滋味儿的蒸鱼也吃得很认真,须知这一点点盐巴都得用百姓的泪去凝它呢。

        昊老娘忽然加起一筷子雪白的鱼肉说:“上好的盐腌的鱼肉是要好些。”话锋一转又道:“听说你们这儿还有红色的腌鱼,老婆子从穷乡来连听都没听过,不知道又是什么味儿了。”

        上好的盐和红鱼。

        张知鱼在心里反复回味这句话,很快就反应过来,昊老娘这是在告诉她,她们的盐是青盐!不是从大渔民手里抠出来的那种官方版私盐。

        上好的盐只有一种,就是私人开采的青盐,在质量上,官盐是远远比不上的。

        这也很好理解,铁饭碗的人不愁吃喝,而且江南的官盐每年都有万斤的指标必须完成,大家每天都忙着完成量,自然不会去考虑质如何。但私盐质量不好,大家何必买你呢?图便宜也可以省着用官盐,还不是一样的?

        想起扬州盐贩子的故事,张知鱼觉得,恐怕南水县附近也正有这样一个黑盐场,到处网罗穷苦百姓进去做黑工。

        吃完饭,张知鱼就问阿公:“从咸水县到咱们这儿要多久?”

        张阿公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估摸了一下就说:“自咸水县白天划船到黑夜方能走得来南水县。”

        这其实算是很远了。

        但南水县有盐商没有盐场,因为不靠海,靠太湖更近些。张知鱼便觉得倘若真有黑盐场也不在大周乡附近,可她没有这个朝代苏州府的地图,也不知道南水县具体在苏州府哪个角落,所以不敢胡乱推测。

        此事就像一个潜伏的炸弹埋在张知鱼心中,那日在城里,她和几个小伙伴、黎二郎再加上她爹,搅和了这些人两次招工,甚至还让叶知县画下人像四处寻找。

        若此事为真,那他们算是把这帮恶匪得罪得彻底,而这些人是张家惹不起的,赵成两家在人家眼里也不过蝼蚁一般。

        她只盼着他们做工的地方就是普通的私盐贩子,而不是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开了个黑场。

        带着满怀的心事,播完种子后,张知鱼开始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想起现在还不见踪影的赵聪和成昭,便对阿公道:“我们不雇外人照顾,就花钱请大桃乡的人看田。”

        有里正和大房在,不怕大家不用心。

        张阿公也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挺好,美滋滋地跑去跟里正和大哥商量,回来就对孙女嘀咕:“他们屁事不干,就出了几个人,一点米,也别分种子,让他们给你打工直接分钱得了。”

        不是一点,是所有的花出去的钱都是成昭和赵聪包的。鱼姐儿反驳,她连牛哥儿和大伯一家都假公济私发了呢!而且她还惦记着第一坑爹货赵聪的廉价药材来着。

        心里这么想着却不好说出来,鱼姐儿看着阿公转转眼珠,忽然义正言辞道:“阿公,人无信不立。”

        夏姐儿拉着姑姑们起立鼓掌:“大姐说得好!”

        文化人张阿公险给噎死,笑骂两声提着众萝卜头驾车回家去也。

        张知鱼刚到家,就看到顾家的门开了一条缝,忙跳下车往顾家跑,二郎紧随其后。

        顾家的下人早习惯了两家小孩儿串门子,许久不看鱼姐儿都笑着跟她打招呼。但张知鱼敏锐地发现大家的神色都不太对劲,一时想起慈姑的身子,吓得心口直跳,来不及给阮氏请安就往顾慈房里跑。

        东院正门大开,二郎一路狂奔撵在鱼姐儿前头冲了进去,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张知鱼当然不会跟二郎似的没礼貌,遂站在门口敲了两下。

        顾慈很快就从里头走了出来,二郎在他腿边绕成个陀螺,他看见鱼姐儿就笑:“我才刚到家,你来得倒快。”

        看着慈姑形销骨立的样子,张知鱼反手就要去摸他的脉,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怎么,竟然每次都被他挡了回去。

        张知鱼心渐渐沉了下去,问:“你去考的什么试,卷子上教你讳疾忌医了?”

        顾慈一愣,脱口而出道:“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

        又亮着眼睛问:“你怎么不问问我考得怎么样?”

        张知鱼才不理他的话,抓住他的手问:“难道你不信我吗?”

        顾慈往地上一坐,跟二郎一起抬头看她,小声嘀咕:“反正我是不会有事的,我爹会保佑我。”

        张知鱼又伸手去把他的脉,这回慈姑不挣扎了,她凝神感受手底下缓慢的脉搏,觉得那条溪流似乎已经快要流不动了。

        灯枯油尽。

        如果再没有办法,慈姑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张知鱼拉着他起来道:“我先给你扎一针,你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就去保和堂找赵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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