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冤家宜解不宜结
四年前那个寒冷到极致的冬天，夏禾独自背着笨重的行囊走在林芝去往那曲的路上。由于是冬天，路上游客很少，随处可见的都是前去朝圣的当地牧民。虽说这不是夏禾第一次独自远行了，但是和城市，旺镇相比这里终究是荒凉了一些，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选择徒步赶路。正午的阳光远比她想象中强烈许多，由于准备不足，她也只好勉强用外套把头包起来，忍受着暴晒混迹在朝圣的牧民中间，显得谨慎而小心，尽管她刻意与他们保持着距离。她低着头，在心里责怪自己:真不知道我在清高什么？不看攻略这个毛病真是害死人，遮阳帽都不知道戴一顶。
“呕，呕，呕……”
这个开场便是她们的第一次相遇，夏禾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跟着地图一直缓慢移动直到体力不支跌坐在路边，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念青唐古拉山脉，感受着肆意吹来的雪风，不由地缩了一下脖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包里的水壶取出来，仰头灌了一口：“呵！还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明明太阳晒到不行风却这么冷，我今天不会走不到了吧。”
“呕，呕，呕……”
“嗯？好像有人？”夏禾放下水壶，撑着手里的登山杖慢慢站起身来向四处张望，朝圣的人群早已将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此时整条路上就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她分明能听到有人不停呕吐的声音，而且感觉就在附近，同情心作祟的她决定寻着声音去找找看，收拾好背包，手里紧紧攥着提前准备好的防狼喷雾，已备不时之需。
“有人吗？你在哪儿呢？你是生病了吗？我现在过去，你要听到的话就应一声。”
“梆梆绑，绑绑绑。”夏禾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声音似乎是从她右侧路涯旁的一个小土丘传出的。她胸口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朝那边探过身去，冲入眼帘的是一个和她一样游客装扮的女子，年纪看上去和她相仿，女子坐在土丘旁，脸色苍白的靠着身后的土丘，背包里的物品散落一地，她双目紧闭，嘴唇干涩的裂开了好几道口子，早已结痂的血迹发出刺眼的深褐色。女子手里握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块，用尽全部力气一下一下敲击在另一块石头上。
夏禾在她面前停滞了几秒钟，然后不由分说地脱下围巾套在女子的脖子上，把自己喝剩的半瓶温水灌给了她，“来，张嘴，这水还是温的，你快喝了它。”
“咳咳，咳咳。”女子被一口水呛得咳嗽了起来，人也比之前清醒了一些，“谢谢。”
“你怎么样？还好吗？你这高原反应有点儿严重啊，身体都这样了怎么还敢一个人上路？你有同伴吗？需不需要我带你去找她们。”
“没有，我，我是一个人。”
“来，扶你坐起来，还想喝水吗？”
“嗯。”
“给，我喂你，慢点儿啊。”
“咳咳咳。”
“好点儿了吧？”
“呼！呼！呼！好多了，谢谢你啊。”
“客气啥？都是出门在外的人，难免会遇到难事儿，况且我也没有做什么。”
“在这个地方水和食物就是生命，你救了我的命。”
“说远了，你能起来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这地方上哪里找医院啊，我缓缓就好了。”
“你打算去哪啊，我要去那曲。”
“巧了，我也去那曲。”
“那，你不介意的话，一起走一段吧，到了县里我们再分开，你最好还是找个诊所看一下。”
“不介意，你愿意帮我那真是太好了，我怎么会介意呢？”
“那好，你现在可以走吗？咱们得赶紧赶路啦，天黑了不安全，而且我的水也不多了。”
“好，我能走。”
“如果一会儿再难受的话，你一定要说啊。”
“嗯。”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搀扶着开始了她们的朝圣之旅。
夏禾轻咂了一口盛在青花瓷杯中的槐花酒，眼神略带些许迷离的望着院中凋败的九月菊，微微叹气，“人在那种情况下是很容易抱团取暖的，说实话，我在遇到她之前是不怎么害怕的，但遇到她之后就莫名其妙生发出一阵后怕，与其说我不放心她，不如说是我自己更需要同伴。”
“我猜你们后来一直没有分开。”
“对啊，我们相互扶持着好不容易去了县里，我陪她找到了诊所，可是她却推脱着不愿意进去，一开始我以为她是考虑钱的问题，虽然也想帮她，但是我那时候真的很穷，实在无能为力。她也没多说什么，拉着我就走了，后来，我们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契机催动的，走着走着就没再分开。”
“再后来呢？”小雅把面前的酒杯斟满，盘腿坐在草团上，做好了看热闹的准备。
“后来……”
那曲有很多可以朝拜的大小寺院，但夏禾从不靠近，她每次都会站在寺外的空地上等待她，身上背着两个大包，依然可以站得笔直，虔诚而敬畏。女子问她为何不进去，她也只是笑笑不语。她们一前一后走在念青唐古拉山脚下，欣赏着属于这一片净土的独特魅力，宏伟圣洁的雪山，总是能让人保持冷静，你是谁？你拥有什么？在这里，并不重要，每个人都是芸芸众生。
“想什么呢？”
“我在想，留在这里好不好？”
“这里的确很安宁，但是，我的孩子不能跟着我颠沛流离。”
“孩子？你有孩子了？他跟你父母在一起吗？”
“他跟我们在一起。”
“我们？难道你？”夏禾狐疑地伸手附上女子的肚子，想要感受那个正在孕育的小生命。
“是啊。”
“所以你之前呕吐不是因为高反，而是孕吐？”
“都有吧，孩子很乖的，我来之前一直没有什么反应，来了之后反应就越来越大，多少和这里的气候有关系吧。”
“你真是疯了，怀着孕呢做什么要来受这个罪？”
“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我原本是想打掉他的，没想到来了之后越来越感觉到和他的联结，所以我后悔了。你说，比起杀生，放生更令人欢喜吧？”
“呼！你既然改变主意了，就应该终止行程回去，而不是带着他冒险。”
“本来也打算走完这趟就回去了，遇见你虽说是计划之外的，但我跟你投缘，这几天他也没怎么闹腾过，我想和你一起走完那曲，能拜几个寺就拜几个。”
“我们也逛的差不多了，原定的行程可以提前结束，今天就在客栈好好休整，明天坐最早的大巴返回拉萨。”
“你真的不需要为了我结束行程。”
“西藏就在这里，随时都可以来，孩子可不是谁想生就能生的，他肯来，是你们前世今生修来的缘分，你应当珍惜。”
“可是……”
“你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情就听我的。”夏禾的情绪显然有些急躁，她丝毫听不进女子的话，着急地拉着她走回客栈。
客栈里，女子淡然地坐在床边，看着夏禾忙前忙后收拾两人的背囊，“你，怎么了？我们明明只认识了三天，甚至都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你对我的关心是不是超出了陌生人的范畴。”
“我叫夏禾，你叫什么？”
“你说你叫什么？”
“夏天的夏，禾苗的禾。”夏禾停下手里的动作，郑重其事地介绍自己的名字。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影子。”
“你，哦。那我们现在不是陌生人了，我更应该把你安全送到家。”
“你不恨我？”
“以前的事儿我都忘了，在这里，我们也算患难之交，过好眼下最重要。”
“回去的路上，听听我的故事吧！”
“好！”
“我帮你收拾。”
“嗯！”
如果这个世上真有奇迹的话，那对于影子来说，遇见夏禾便是此生最大的奇迹，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乔木会对她念念不忘了，因为她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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