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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贺明朝(完)


一席话止在荔枝的反问上,许清曜没有答话,马车内一时间静默下去。荔枝蔑淡的姿态,熟悉得让他心惊。

        他想起元贞三十四年的冬天,朝臣暗中押宝即将成为太女的七王女,一夕间骤失帝心,得封睿王前往阏州,许若渝当即请封随行。他的怒不可遏中掺杂着等待良久的兴奋,他站在许若渝面前,趾高气昂地侃侃而谈,指出许家根基薄弱,行事需力求稳妥,她孤注一掷追随失宠的睿王是毋庸置疑的昏着,倘有必要,他会让她于阏州伤逝。冬夜大片大片的雪花扑簌簌拍落肩头,许若渝并未看他,拥着鹤氅踏行,留给他一句:“我自西向。“”很快,便被风雪卷开。

        再后来他遇见磬姬,她意气风发与固执的劲头,都那么像许若渝——如果她是阿姊的同类,那么就把她变成我的同类吧。

        荔枝那一笑让许清曜方寸大乱,可他应该感到轻松的,不是吗?他提及复仇之事,不过是为了试探她是否会向自己求助,是否算得上是阿姊的同类。

        她是。

        然后呢?

        钓月湖乃京城内雅致僻静的一处美景,水波连绵无际,中秋之时偌大的水面孤伶伶映着一轮清月,此时垂钓,不为月,又为何?湖面浩渺一空,岸野芦苇蓊郁,深青浅碧低荡垂下,浮冉而上的凉爽也带着畅快野趣。游湖画舫共有三层,上下人影映着纱幔鱼贯穿流,皆是些衣饰不菲的公子贵女,亦歌亦饮间从容风流。

        荔枝随着许清曜下了马车踏上画舫,已察觉到不少打量的视线,许清曜突然开口道:“你可知为何选在此湖消暑?”

        荔枝摇摇头,整个身子依着湖风惬意朝后荡去,做出踏空的样子,许清曜瞬时伸手揽住她。

        荔枝从容立稳身形,似笑非笑道:“公子怕了吗?”声调像淅沥的雨粒只落了几颗在湖中,轻,又转瞬即逝。

        许清曜垂手,语调温漠道:“嗯。”

        荔枝侧过身来,伏在他肩头附于耳边,叹息般调笑道:“我方才所说耳鬓厮磨,是同公子你。”

        许清曜的脸自下颌至耳垂洇上泪意一样的红,荔枝了然地低笑起来:“噢,公子果然是怕了。”

        许清曜连忙否认:“没有。”

        荔枝趋步上前,凭栏俯望,两层画舫间疏错入座了许多公子贵女,方才亲昵的举动已然落入众人眼中,此刻一众人有意无意投上来复杂的眼色。取代磬姬的,竟是个姿容如此寻常的女子,不知他们心中是何感想。

        荔枝抚着船阑,敛容道:“待会儿刀光相见,血流喷涌。公子虽视人命如草芥,但并未亲眼见过这样的场面吧?”

        身后风声歇落,良久,许清曜方道:“对。我在害怕。怕你回不来了。“许清曜落座案几后,眸色酽郁似罩于远山云雾,“阿姊被选为伴读那夜,我独自出府饮酒,坠进此湖……其后,每逢这一时节,我若心绪起伏,便无法视物。”他嘴角雪意消融,“阿枝,我害怕。”

        湖风吹席而起,荔枝回身凝望许清曜,忆起一些往事。

        玉山曾酒后放旷对她说,若他父亲仍为重臣,他仍是清贵公子,宫宴之上,灯影之下,他当如何倾慕于她。彼时情深意浓,荔枝蓄泪笑说:“只望奏曲有误时,公子勿罚我浸水之刑。”

        母亲是因指法疏差,被贵人呵斥,摁头浸死水中的,此后,她再也不识水性。那是她唯有的一次告诉别人,自己到底害怕什么。捏造一些无关痛痒的弱点,假装自己什么都害怕,这是她的生存之道,有时也会依葫芦画瓢地从玉山那讨些疼爱慰藉自己,她把自己装在壳子里,假意真情都这样给出去。

        她天生是个骗子。

        许清曜粼粼飘摇似一张湖面倒影,素来温淡的面庞下隐隐有沉冰脆裂之声,她想当初自己秉泪颤动时,便是这般神情吧,于是松动了语气抿笑道:“会回来的。”

        许清曜不言,低垂眉宇隐没在酒盏后,他扬手示意,身旁仆从清了嗓,朗声道:“这位荔枝姑娘的琵琶乃是一绝,许公子特邀姑娘为今日在座各位演奏一曲。”

        几凳上,荔枝揽着琵琶,奏了一曲《霸王卸甲》。

        在她的计划中,这将是她人生最后一曲琵琶。她对许清曜说,这曲琵琶是为了找出她要刺杀的人,她心底再清楚不过,那个人是许清曜,是她自己。这曲琵琶不过为使自己在京城名声大噪,待她自戕之时,冯道长自会将之与许清曜联系起来。

        音调饱涩疏别如风雷入壑,棱棱作响,她想,她的虞姬已经为她死过了,她在为她的虞姬作别。

        悲愤昂扬与穷途末路的大开大合,在她指尖茫茫泻出的音声里淋漓展现,苍肃之气涌滚而至。荔枝披覆一身蕉叶绿的衣裾,沉冷绿意袭身,盖住她的沸腾涌动,唯有脸庞窈窈透着轻红。她通身是一梗叶杆,平淡的脸清润明朗,如壳绽隙痕的荔枝,诱人而澄鲜。这株荔枝应当是长在许清曜眸中心底,是他日思夜想描摹清晰的具象。他顿时产生了一种蕉叶覆鹿的恍惚感。

        弦声拨止,座中拊掌称赞声如浪簇船身,晃着得许清曜有些朦胧:“复仇之后,你要去哪?”

        荔枝怔了一下,沉思半晌试探着道:“也许入宫做个乐官?”继而无声低笑起来。鬓角发丝随风袅动于伤颊,她低眉怅惘的侧影,像极那乌江边举剑刃刎颈的霸王,天地苍茫间她了无所依,无路愿去。

        许清曜心知入朝为官,形容不可有伤,急道:“我娶你如何?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话一出口,酒意消颓大半,许清曜眸中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又带着慌张。

        荔枝翕唇哑了片刻,眼神烁动,蹙着眉,妍开一个明媚秀润的笑:“公子说笑了,我们无休阁之人,向来卖艺不卖身。”

        案几之后,许清曜怔如一尊石像,荔枝俯身支颐双臂,将他杯盏里的残酒啜饮一尽,然后笑靥移至他面前,清甜浓馥的酒气覆上了他的唇,荔枝伸出舌尖,狡黠地舔了舔他的唇角。

        “我回来了。”

        云霭叠复出浪卷之势,金乌挂悬其中灿烂灼烧,柚橙色衍出瑰丽的沉夜紫吞噬天野。自无休阁顶楼鸟瞰而下,临近日暮的烟火气腾跃升笼,人潮訇然,摊贩售完最后一批货急欲归家,路沿马蹄声零丁有致,潇闲载着看花归来的少年拂风自笑。

        许清曜今日晨起重金购得一盒白獭髓,配着和田玉与琥珀,依古方可祛疤痕,是以他特意早来了一个时辰,为着给荔枝一个惊喜。寻至于此时,却见荔枝伫倚在无休阁顶楼外,霞色渡染满身,心中瓮然振响。

        “阿枝!”许清曜楞在三尺外,像被捕兽夹困住的幼兽,迷懵不知如何呜咽。荔枝闻声,缓转身来,朝着许清曜笑了笑。

        “阿枝。”许清曜僵直着伸出手,宽大的袍袖摹出嶙峋身骨,掌心盛满光,一如起初他牵起荔枝的样子,“别走。”

        荔枝笑意更盛,仰着脸,朝身后缓缓躺了下去,迅疾地撞荡开薄翼般的层层气流,空中似有细微的绒毛擦息脸颊,随即发髻所束的帛带呼旋出翅羽破风的声响。

        方才许清曜的身影,让人有些心疼,明明同往常一样长身玉立,但她想,他一个人走着,好孤单。

        四周楼宇树影,兼着刚燃的灯笼,层阁间穿行的衣裾,被拉长模糊出幻影,快临近地面了。

        她总觉得身后,蓦然生出了厚重的双翼,挟着她轻盈的身躯飞了起来。

        “公子,那木匠在大理寺受了一遍刑,仍说楼阁并未失修……”

        瓷盏于手中脱向屏风暗影处,砰然碎裂:“那就杀了。”

        许清曜那时眼前有了翳层,看不清晰,他只记得似乎待他揽住荔枝时,她又会怡然自得问他,是不是怕了。同于画舫上失足有何区隔?

        门被推开,进来的女人径直往许清曜面前搁下一个瓷瓶。

        “此毒名‘星藏’。”女人抄手立着,没有落座,“服食后,星影暗沉时,五脏六腑便会被溶噬为齑粉,有如星子浮空。”

        “道长想杀我,七年有余了。十载相知,竟有七年不相言语。“许清曜萧索一哂,“今日所为,又是何事?”

        “荔枝。”

        冷月寂寂,许若渝的书房门被叩开,许清曜立于阶下,浴在泛色幽蓝的月光中,扯动嘴角含笑道:

        “阿姊,我中毒了。”

        景庆三年,京城里出了件怪事。

        南市街上最大的菜贩子张老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白鹤飞走了。流言传道,唯一的儿子冤死后,张老头求公道无果,遇上仙人指点,将因果轮回舍了,于仙人座下当个坐骑,仙人便可应许其一件事。没过多久,京城里横行出名的许公子暴毙而亡。略一追索,张老头的儿子曾与许公子牵扯进一桩命案里,一个全身而退,一个魂断监牢。这背后有些什么关联,自然不言而喻。

        这桩怪事逐渐玄乎起来,虽然许公子是许家不太受看重的小儿子,但牵涉到当朝太傅家里,不知道背后又有些什么阴私,这一案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属实有些棘手,于是乎这一差事落在了新晋的大理寺寺丞孙璧头上。

        孙璧这个大理寺寺丞来得有些不容易。外省官员调入京城的先例不是没有,但这个寺丞却是她托了几方关系,走了好些门道才寻来的。孙璧此番留下寡母在家,便是直奔着在京城建功立业而来。没成想,甫一入职便被上司拿捏住了,安排了这么个不讨好的差事,若是查出了什么不好的,重则被许家找个由头免了官,轻则后面的仕途免不得多些阻挠。可要是撂挑子不干,她现下就要扔了官服原路回家。

        张老头的儿子丧命的卷宗,在孙璧看来是一出极为拙劣的杀人灭口。那许公子逼死了无休阁的乐姬,偏说是前来送货的张老头的儿子杀了人,将其五花大绑扔往大理寺,想以严刑拷打让人替他背了这命案。但张大偏咬紧牙关诉冤,那许公子懒得走过场,直接派人将其毒杀。大理寺监牢里在押犯人死得如此轻松而蹊跷,主事官员脸面上有些不好看,许家随后不知给了什么好处,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卷宗里端端正正落了个“嫌犯畏罪自杀”,甚至附上了一封有来有回的批文,言辞恳切地向上司请了监管失察的罪名。案桌上油灯哔剥地闪了一下,孙璧望着麻黄的案卷,心底泛出些凉意,两条人命压在这根本算不上毫无纰漏的公文里,有心人愿意翻看,能找到不少把柄,这一切后面仿佛有什么阴谋,而自己此刻成了搅动局面的关键。

        孙璧此刻点了壶青柑普洱,隐在广庆楼的旮沓里听说书先生大谈这桩白鹤悬案。说书先生晃着折扇,悠悠道:“那白鹤,通体修长,足、额暗红,体羽洁白,一看就不是凡品呐……但行走间蹬地而飞的姿态有几分不利索,真真和那跛足的张老头一模一样啊……”孙璧是从不信鬼神怪说的,对将因果轮回舍了,以达成心愿这一说嗤之以鼻,拱拱手朝说书先生道:“在下是合州来的商人,运货进京,不日将要返家。听闻广庆楼的说书先生乃是一绝。想听些京城流传的奇闻逸事,回去好讲给家中夫婿听听。”

        说书先生笑道:“合州商人啊,那倒正让我想起那许公子的另一桩事来。”

        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抻开折扇道来。

        “那许公子虽以横行霸道在京城恶名昭彰。但京城却人人都得叹一句,他可是个痴情种呢。不然,磬姬那样的美人,怎么就嫁了他呢?”

        “不过,话说回来,磬姬得有今日之美名,可谓全是许公子的功劳。”

        “那磬姬未出名前,便被许公子,这堂堂太傅之子三媒六聘娶为正妻,还许诺一生只娶磬姬一人。当今世人,谁不知许家与圣上的关系?磬姬的磬字,还是圣上亲赐。这许公子不为自己求个一官半职,倒求圣上为自己的妻子赐名。妻主、夫主没有官身,正妻、正夫得圣上赐名,可谓是头一份呐。”

        “许公子不受太傅府看重,没能入得了官场。但太傅府的从龙之功摆在那,锦衣玉食,奇珍异宝何曾少得了?磬姬极爱冬日赤足击磬,盛夏六月,许公子便令人高价收购京城各地冰块,捣碎为冰沙,铺在庭院内,让磬姬肆意击磬。怕寒气侵损,又向太医求了方子,将各种珍稀药材掺入磬姬所到屋宇、院落的墙壁与地面。磬姬所衣所食无不精贵。”

        “唉,得是何等的金山银海,才养得起这么个娇贵的美人啊。磬姬之美,动人心魄。磬姬之宠,举世睹目。可正如那诗文所说,最是人间留不住呐。磬姬这样的美人突然染病,许公子遍访名医,还是没能救得了她。后来许公子便一日日更加颓丧了。据说许公子便是幼年时罹患大病,疏于诗文,因此一直入不了许太傅的眼。唉,好不容易得了如花美眷,偏又被病魔给拆散了。谁能不道一声可惜呢?”

        “眼下许公子也去了,也算履行了一生只娶磬姬一人的诺言。”

        孙璧听罢,蓦然了半晌。她倒并未料到,这许公子还有如此深情的一面。照此说来,她之前推测,是许公子逼死了无休阁的乐姬难道错了?

        孙璧整了整衣袖道:“许公子后来可曾试图寻个相似的女子……”

        说书先生捋了捋胡子:“哈哈,许公子一生不过品竹调丝,从未寻花问柳。更何况,磬姬那样的美人,世无其二。之前京城还谣传,许公子看上了无休阁的乐姬,那乐姬宁死不从。可见过那乐姬的,都说那乐姬与磬姬没有半分相像。”

        孙璧立即赔笑道:“倒是我见识浅薄了。真如此,许公子也真可谓是个痴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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