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灵犀相通(3)
楚元知看着火折子,目中有异样光彩:“姑娘,你这东西随身携带,不怕炭火倾覆吗?”
阿南笑了笑,指给他看:“这铜壳相接处,有一个滑动机轨,用三条相交的圆弧铜轨,精确控制好平衡,可以做万向旋转。无论外面如何转动,里面的炭火始终被兜在圆球之中,不会掉落。”
“这随开随着的火,想来是火石?”他说着,用不停抖动的手用力关上又拧开外壳,只见球中火星迸出,顿时点亮了里面的炭火。
这让朱聿恒想到了,第一次见面的,阿南提在手里的那盏灯。
在那盏灯如同莲花瓣般旋转开放的同时,灯火也随之亮起,看来应该也与这个火折的道理相同。
可惜那盏灯,已经烧毁了。
朱聿恒不知阿南耍手段进入楚家后,为什么不问六极雷的事情,反倒与这个楚元知聊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他听着他们的话,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楚元知的那一双手上——不知怎么的,他也变得像阿南一样,看人的时候,要着重看一看对方的手。
对方确实是个废人了,当一个人的手,时刻不停在颤抖的时候,是不可能称为健全的。
但,他的手虽一直在颤抖,却可以看出在枯瘦残损的表相下,是屈张有力,棱节分明的骨相。
“如此巧夺天工,看来,姑娘是我辈佼佼者。”楚元知将阿南的火折子递还给她,定了定神,拿起桌上的火篾,示意他们随自己来。
穿过一个宽敞的天井,楚元知推开后进堂屋的门。
屋内虽干净,却也难掩破败的气息。他将火篾插入了桌缝,示意他们入坐:“二位深夜到访,究竟有何贵干?”
阿南笑道:“叔,都是自己人,咱们……”
楚元知抬起颤巍巍的手,制止了她后面要说的话:“不敢当,我与姑娘初次见面,有话请直说。”
探讨了这么久的火折工艺,最终拉拢无效,阿南也只能改口道:“楚先生,你儿子摔碎了我一个玉佩,说是一时赔不起,所以我来熟悉熟悉你家的门脸。”
楚元知闻言愕然,看向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出的儿子。
楚北淮小脸煞白,从怀中掏出自己捡拾起的几块碎玉,怯怯地给他过目。
楚元知扫了一眼,便知道这块玉价值不菲,他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楚北淮,想训斥他一顿,可惜气息噎塞,许久也说不出话。
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放下手对阿南道:“姑娘请放心,我全家人断不会弃祖宅逃离。”
“那就好了,请楚先生给我们出张欠条吧,这块玉,赔一百两不算多吧?”
“论理,确实不多。”楚元知语速缓慢,此时灯火又十分暗淡,那声音在他们听来竟有些恍惚,“只是我不知当时情形如何,这欠条一时难打。北淮,你先将当时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与我听听。”
楚北淮嗫嚅着,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楚元知听他说完后,抬手缓缓挥了挥,说道:“你先回酒楼去吧,这事,爹会与二位贵客商议的。”
楚北淮应了,迈着凌乱的步子,抹着眼泪匆匆走了。
等他脚步远去,楚元知才转头看向阿南与朱聿恒,语调沉缓:“姑娘,那巷子宽有五尺,犬子杀鸡宰鸭都在沟渠边,他蹲在路边干活,姑娘走路经行,五尺宽巷,一静一动,你觉得这玉碎的事儿,该由谁来担责?”
“自然是令郎担责。”阿南蛮横道,“毕竟我损失了东西。”
楚元知颤抖的手紧握成拳搁在膝上,说道:“二位,我家中情况你们想必也看到了,这家徒四壁,破屋两间,姑娘觉得我们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阿南就等他这句话,当即说道:“楚先生您还有一身本事啊。”
听到她这话,楚元知那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讥笑的表情:“真是一桩好买卖。看来姑娘对我知根知底,这玉佩也是专门准备的,我只能卖身赔偿了?”
朱聿恒一听到“卖身”二字,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阿南笑道:“楚先生,你说的这话,听起来里面可有刺啊。”
“话里有刺,总比姑娘笑中藏刀的好。”楚元知说罢,将脸上神情一敛,那枯瘦的身躯呼一下站起来,抬手便掀了面前的桌子。
“能不能从我楚家讨到好处,还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朱聿恒料不到这个看来人畜无害的废人竟会忽然发难,那伛偻的身躯居然爆发出惊人力气,将这么大一张木桌子劈面砸来。
下意识的,他便抢在了阿南面前,抬手在飞来的桌面上一按一抡,欲以翻转的手法将其飞来的力量卸去。
然而手一碰到桌面,他便觉得不对劲。
原来这张看似结实的木桌,实则由薄杉木所制,入手轻飘,难怪楚元知这单薄身板也能将其掀翻制人。
而朱聿恒对桌子飞来的力量预估过高,抬手的力量已经使老,无法更改,原本该被卸去力量落在地上的木桌,因此而被他再度掀飞出去,直砸向墙壁。
而楚元知已经趁着扔出木桌让他们分心的一刹那,将身一矮,消失不见了。
阿南赶上去一看,原来木桌下方正是地窖,他扔出木桌的同时,一脚踢开了地窖的门,缩了进去。
朱聿恒低头看向那黑洞洞的地窖入口,问阿南:“要下去吗?”
“这么明显的入口,下去肯定没好果子吃。”阿南皱眉道。
话音未落,只听得嗤嗤声响,周围墙壁一瞬间微尘横飞,一蓬蓬烟火同时在墙壁上绽放开来。
“抓住地板,躲开!”阿南反应何等迅速,一手抓住地窖入口处的地板,纵身翻了下去。
朱聿恒学她的样子,也凌空挂在了地窖上头。
阿南一手抓着地窖口,一手打亮了火折,照向了地窖。
就着火折的光,可以看到地窖并不大,离他们不过六七尺,堆着些破木头、废石料,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储物地窖而已。
只扫了一眼,便听到屋内嗤嗤声连响,阿南当即松手落地,同时叫道:“阿言,下来!”
朱聿恒不假思索,跟着她跳了下去。
地窖内空无一人,唯有黑暗。
阿南用火折向四周看了看,没发现楚元知的踪迹,便捡起地上木头,敲击着墙壁,寻找楚元知脱身之处。
朱聿恒听到上面如疾风般的嗖嗖声响,又听到急雨落地般的噼啪之声不断,忍不住就问阿南:“是什么?”
阿南依然敲着墙壁,头也不抬道:“你刚刚砸过去的桌子,让藏在墙壁上的火线机关因为受震而启动了。”
朱聿恒怔了一下,问:“为什么延迟这么久才启动?”
“没有闻到松香的味道吗?”阿南笃笃地敲着墙壁,倾听砖块后面传来的沉闷声音,随口道,“楚家是用火的大家,暗器是用松脂嵌在墙壁夹缝中的。火线机关启动,松脂需要片刻才能溶解,使得原本被松香固定在机括内的暗器松动,整个屋内被杀器笼罩,唯一逃命空档——就是他们迫使我们进入的,这个地窖。”
朱聿恒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样设置机关的用意。
一是因为这机关设在自家屋内。启动之时,往往会有自家人身在其中。若暗器发动太快,楚家人很可能无法从中逃离。因此稍留空隙,以免殃及自身。
二是对方尚有后招。屋内的暗器机关一旦开启,唯一的活路便只有这个地窖。在将他们逼入这里之后,恐怕会有更厉害的杀招在等着他们。
然而现在看来,地窖之内一片平静,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
“通、通。”阿南敲击的地方,忽然传来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声响,显然那后面是空的。
阿南沿着那声响,向四周敲去,确定了异常空洞的大致范围之后,转头对朱聿恒一笑:“好薄啊,大概就半寸厚的木板,简直是在鼓励咱们打破它。”
朱聿恒上来叩了叩,问:“要破开吗?”
“破当然是要破,但是……”阿南想了想,将手中的火折盖上,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楚家号称能驱雷掣电,于用火一道是天下第一家,最好,还是不要让明火出现在此时,万一被利用了呢?”
朱聿恒深以为然,等她收好了火折子,才抬脚去踹那盖在空洞上的木板。
但他身材颀长,在这个地窖中只能弯腰弓背,此时躬身去踢,竟然使不上力。
阿南顺手便将他的腰揽住,示意他将身体转了个方向,由前屈改为后仰。
但朱聿恒的上半身,也就此靠在了她的胸前,后背与她前胸相贴,在灭掉了火折子的黑暗之中,让朱聿恒身体一僵。
他不由得想起了初见面之时,在神机营的困楼之中,阿南与他在黑暗之中的暧昧。
难道只有目不能视的时刻,才会让人忘却许多纷纭烦扰,最终只一意向着自己最需要的目的进发吗?
他依靠在她的身上,柔韧的腰身骤然发力,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一脚便踹开了阿南敲击过的那个空洞所在。
就在应声而破的那一刻,朱聿恒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只对他吗?还是说……
无论对方是谁,只要有需要,她便可毫不犹豫与对方肌肤相贴,亲密协作吗?
这一瞬间的犹疑,让他的动作也停滞了一刻。
而阿南将他一拉,两个人同时倒在了地上,趴在了满是尘土的潮湿地窖之中。
他听到阿南责怪的声音,从耳边低低传来:“破开机关的下一刻,便是要寻找藏身之处,万万不能正对着机关,尤其是这种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的机关,你记住了吗?”
朱聿恒低低地“唔”了一声,表示自己记住了。
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黑暗之中,两人立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怪异味道。朱聿恒觉得那股臭气有些微妙的恶心感,但却又形容不出是什么味道。
“闻出来了吗?与臭鸡蛋有些相似的这味儿。”阿南低低道,“是瘴疠之气啊。我就知道他家的机关必定不能见火,幸好及早把火折子熄灭了。”
“瘴气?”朱聿恒有些不解,低声问,“杭州又不是深山密林,哪来的瘴气?”
“你先捂住口鼻。”阿南没有回答他,只听到衣物窸窣的声音,她摸了摸身上,然后懊恼道:“忘了带点解毒的药丸……没办法了。”
说着,她嚓的一声撕下一块衣服,递给他:“蒙上吧,聊胜于无。”
地窖内一片黑暗,她的手摸索着,按在了朱聿恒的脸上。
脸颊被她的指尖抚摸到,朱聿恒的身体略微一僵。她却很爽快,干脆伸出另一只手,帮他将布蒙在了脸上。
她又撕下一块布给自己蒙上,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带了点闷闷的声响:“只要在地下挖大池子,储存粪便等污秽之物,腐烂后便会冒出气泡,与沼泽地上时常冒出的水泡一样,有人称之为瘴疠之气(注1),吸入则会生病。但这种气,火把触之则助长火势。而一般人在黑暗中若发现了一个可以脱身的空洞,必定会晃亮火折子朝里面看一看。到时候火苗随气轰然炸开,便会立即将来人包裹焚烧,活活烧死在这黑暗的地窖之中。”
朱聿恒顿觉悚然,脱口而出:“此处离清河坊不远,周围民居众多,难道他竟不怕殃及池鱼?”
阿南“嗤”一声轻笑,没有回答他,只抓起地上的几块小石头,往里面投去。
轻微的声响传来,阿南侧耳倾听,然后气恨道:“楚元知那个混蛋,跑了之后就调整了出口,我们现在顺着进去,只能掉进粪坑里。”
“有办法再调回来吗?”朱聿恒问。
“如果是你,要把对方困在某个地方,会给对方留下活路?”阿南说着,又掷出一颗石子,听着那沉闷的声音,咬牙道,“那边起码压了一尺半厚的砖墙。地道之内无法借力,我们怎么打开?”
朱聿恒无言,只能与她一起静听着周围的动静。
黑暗中毫无声息,只有那股臭鸡蛋的味道,逐渐浓重。
原本打在地板上如疾风骤雨的机关声已经停止。朱聿恒还在静听着,忽然感觉到阿南扯了他的手腕一下,耳边传来她衣服摩擦的声响,从地窖口透进来的微光中看到,她已经爬起来,向着出口而去。
朱聿恒随她走到地窖口,阿南低声道:“上面必定还有机关,以防困在下面的人逃脱。”
朱聿恒深以为然,抬头看向上方,正在思索之时,只见阿南抬起手腕,扣动了右手的臂环。
这一次,从臂环□□出的是那张精钢丝网。它从臂环内激射而出,往上面升了不到两尺,果然遇上了阻碍。
只听得轻微的沙沙声与金属摩擦的轻响一起传来,在铮铮铮的轻微响声中,丝网与上面的阻碍一触即落。
阿南收回了丝网,将它慢慢的收拢,塞回闭环当中:“奇怪,上面好像是一个铜铁的大罩子,居然没有什么刀箭暗器。”
“罩子大概有多大?我们将它掀开逃出去吗?”
“不大,中间大概有两尺空间,等我看看有多高。”阿南说着,一拉朱聿恒的衣袖,示意他送自己上去。
他搭住她的腰,一时迟疑:“那罩子,定有古怪,否则对方不至于连暗器都不必再布置。”
“正因为有古怪,所以才由我上啊,你肯定摸不出门道道来。”阿南轻快地说着,脚尖踩在他的臂弯之上,借由他托举的力量,毫不迟疑地纵身向上跃起。
朱聿恒仰头看向她的身影。
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转为黑暗,没有点灯的屋内,一片黑沉。只有窗外似有若无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依稀描绘出她的身影轮廓。
夏日衣衫轻薄,她纵身的姿态又极为轻盈,薄薄的纱衣在空中飞扬,她便如一只浮空的蜻蜓,转瞬便跃出了地窖口。
但随即,便听到嘶嘶几声轻响,空中的阿南身影微微一滞,随即便如折翼的鸟儿般,翻折下来,迅即落回他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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