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混沌荒火(1)
朱聿恒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轻覆住自己咽喉的下方。
在那里,有一条狰狞血线,正纵劈过他的身躯,让他的人生,即将走到尽头。
顺天、黄河……玉门关。
若按魏延龄所说,他每隔两个月发病一次的话,那么下一条血线的出现已经迫在眉睫。可如今那条线索,已经残缺了。
“阿言……?”阿南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带着隐约的担忧,“你没事吧?”
朱聿恒勉强镇定下来,别开了头,低声说:“没事。我只是担心,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灾难,涌现在神州大地之上。”
“出现就出现,那又怎么样。”阿南将两边墙壁和头顶都照了一边,确定再也没有其他图案后,朗声道,“刀对刀,枪对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上哪有解决不了的事?”
她的声音清朗坚定,让此刻一时迷失恍惚的朱聿恒,似是回了神:“你真的,能解决?”
“上次我在黄河边未能破解那个阵法,以至于酿成大错。接下来就看对方还设了什么花招,我非要各个击破不可!”她斩钉截铁道,“就算我一人能力有限,不是还有你嘛,再加上楚先生他们,我不信那关先生是大罗神仙!”
说到这,她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语调又转为轻快,道:“所以阿言,你一定得好好练自己的手啊,以后我做不到的事情,都要靠你了。”
朱聿恒看向前方未知的黑沉通道,又回头看向后方,也不知道那些遍燃的火苗是否已被扑灭。
他心下想,以后,他是否还有以后呢?还有多久的以后呢?
而她拉上面罩,手捧明珠,为他照亮前路:“走吧,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了。”
一路在黑沉沉的煤层之间穿行。道路有时开阔如高轩,有时狭窄得只够手脚并用爬过去。若没有地图指引,他们怕是在这些地下空洞中绕个十天半月,都未必能走得出来。
离那个旋涡越来越近,但预想中的水声却并未出现。
预想落空,阿南的心下越发不安。
通道尽头,面前的黑暗一片死寂,空间却很大。阿南手中夜明珠的光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只能模糊照亮她自己的身影,周身所处的环境,却全都看不清楚。
这旋涡所在的地方,似乎只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空间。面前的黑暗一片死寂,空间却很大。
“看来,要和诸葛嘉一样,投石问路了?”阿南口中开着玩笑,脸上的神情却丝毫不敢松懈。
楚元知有点迟疑问:“这……贸然试探,会不会像前边一样,让机关提前启动?”
阿南便转头问朱聿恒:“现在大概是什么时候了?”
朱聿恒略略算了算,面色严峻:“亥末了。”
“亥末,那不是马上要到子时了吗?”阿南看着面前似乎没有边际的黑色,又问,“你之前说,死阵会在今晚子时发动?”
“是蓟承明留下的推论,但这毕竟是一甲子之前设下的阵法了,不知道是否精准。”
话音未落,仿佛要验证他的话,黑暗中忽然传来悠长的风声,随即,“咔——吱——”的声响在他们耳边响起。
四人都听出来,这是机关启动的声音。
子时,已经到了。
周围情形未明,他们立即聚拢,警惕地观察四周,以应对那可能突如其来的暗袭。
一片漆黑之中,一点明亮的火光忽然升腾而起,照亮了这片黑暗。
是一根海碗粗、一丈长的青铜火炬,自地下冉冉升起,它上面显然是安装了火石,越过地面时火星撞击,上端顿时燃起火焰。
火炬光芒之下,他们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巨大的岩石空洞,煤层至此已经所剩无几,只在头顶还有一部分,如一条条黑色的带子飘在穹顶之上。
石洞如同一个巨大的蛋壳,将他们包裹在其中。幸好在空间的边缘,有十二根巨柱撑起这个空间,四周又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孔隙与通道,送了风进来,破除了被整个浑圆包围的窒息感。
见这里煤层稀少,又有火光燃起,想必外面空气没问题,众人都拉下了面罩。
楚元知走到柱子旁边,看了看柱子,有点心惊地对阿南道:“南姑娘,这些柱子是煤炭堆琢而成,里面还混杂了硫磺硝石,遇火则必会爆炸燃烧。”
阿南环顾四周,说道:“看来,我们得防备中间的火炬,毕竟这里的明火只有它。”
众人看向中间的火炬,火光照亮了火炬上刻的花纹。那是飞鸾图案,刻法线条十分利落,寥寥几笔便刻出了青鸾飞舞的形象。
顺着火焰向下看去,火炬上的青鸾,尾羽曳向地面。那地面上的煤层,被人工打磨得平整如镜,只在炬身周围三尺内,刻出一些羽毛凹线,仿佛青鸾的尾羽拖曳在了地上,而乌黑平整的地面让它仿佛站立在水面上,几乎可以看出倒影。
“九玄门……”楚元知看着那鸾鸟花纹,喃喃道。
朱聿恒看向阿南,阿南知道他对这些并不了解,便低声解释道:“九玄门,传说是黄帝时崛起的上古门派,创立者是个女子,因传授黄帝兵法战阵而被尊为九天玄女。不过九玄门一脉绵延数千年到现在,早已式微,如今后人都难寻了。但这一脉的标志确是青鸾,而且阵法宏大精妙,善于利用山川河流天地造化。看起来,这位设阵的关先生,应该是九玄门的传人。”
阿南说着,绕着光滑的圆形镜面边缘走了几步,观察那根燃烧的火炬,试图了解它的用意。
怕直接踏足地上会有机关启动,因此阿南考虑片刻,抬手先射出流光,在炬身上轻触一下。
叮的一声轻响,毫无反应。
阿南收了流光,正皱眉思索,身后朱聿恒却道:“你再敲一下。”
阿南依言,叮叮当当朝着那火炬飞快敲了数十下,从上至下都敲了一遍,才收了手,说:“里面藏着东西,好像是铜铁类的东西。”
朱聿恒说道:“里面应该是套着的空心铜管,一个叠一个,依次相套,一共有四层。”
“四层套管……”阿南向楚元知看了一眼,问:“楚先生,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吗?”
楚元知摇了摇头,葛稚雅却在后面突然出声,指着斜上方道:“你再敲击那里试试看。”
阿南看了她一眼,依言试着将流光射向上方高高的穹顶,却发现它的精钢线不够长,无法触到顶端。
阿南朝旁边看了看,踩住旁边的凹洞,跃上一个稍高的通道,站在通道顶端又射了一次。
这次距离顶端不过半尺,却依然够不着。
正在阿南皱眉之际,却见朱聿恒也踩着凹洞翻了上来。
通道顶端狭窄,站两个人相当勉强。阿南竭力给他腾出站脚的位置,贴着他站着,问:“你上来干什么?”
“我送你上去。”他说着,抬手托住了她的腰身,将她举起向上抛去。
就如那一夜在楚家的地窖中,他送她跃上高处一般。
阿南纵身而起,抬手向上方射出流光。
铛的一声,是金铁相击的声音,清脆地在这圆洞内回响,久久不散。随即,上方落下了一撮混杂着金色的煤屑。
阿南大惊,落回朱聿恒怀中,因为站脚的地方狭窄,他抬手接住她后身体失去平衡,两个人一起翻坠下来。
朱聿恒刚扶着她站定,旁边已经传来葛稚雅的声音:“怎么样?是黄铁矿吧?”
阿南点了点头,皱眉道:“这一路走来,只有那一处煤层中,夹杂着黄铁矿。”
葛稚雅抱臂道:“而且很巧,就在我记得的那一处。我认方向很准的,一路走来,我们其实是向下绕了一个大圈。”
那张地图,在画出了正确的通道之时,也在误导看图的人。图上一直向前延伸的路,其实有着不易察觉的向下弧度。而葛稚雅因为没有看那张地图,所以凭着自己的感觉,察觉到了真实的地形。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那个起火的凹洞下方?”朱聿恒立即明白过来,他看向中间那熊熊燃烧的铜火炬,只觉不寒而栗,“所以,这火炬装置的用意是……”
“子时快到了,火已经点着。它将焚烧这支撑空间的十二根巨柱,再引燃煤层,让下面与上方空洞在焚烧中同时坍塌,到时候整座顺天城将在瞬间塌陷火海!”饶是阿南这些年见过无数风浪,此时也忍不住声音微颤,勉强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惊骇。
“比我们预想的,顺天城因为地火而化为焦土还要可怕一万倍。地下焚烧变热,还有足够的时间逃离,顶多是废弃掉这座城市。可坍塌于火海,只是一瞬间!”
他们看着面前这座正在燃烧的火炬,仿佛看到一头在地下蛰伏六十年的巨兽,正徐徐开启双眼,准备张开血盆大口,将上面整座城市、连同可能正在仓促逃离的人群,一口吞没。
“谁也逃不掉了……我们都逃不掉了……”楚元知举拳敲击着身旁的柱子,面露绝望道,“这青鸟的尾羽连着火线,通过地下,正在慢慢燃向这撑起穹顶的十二根柱子。顶多只要一两刻钟,这十二根柱子爆炸起火,这个岩洞将彻底燃烧坍塌!”
虽然在下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但一想到自己即将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朱聿恒的脸色,还是顿显苍白。
阿南亦是呼吸急促,然后立即道:“看来,我们唯一的办法,只有推倒火炬,阻断地下火线,保住这几根柱子了!”
说罢,她也没时间再去管那被打磨得如同平镜般的地上有没有机关了,一步踏上圆形地面,向着中间的火炬疾奔而去。
朱聿恒下意识便跟了上去,想要与她一同前去。
然而就在阿南踏上地面之际,那圆形的平滑地面陡然一震,那根看似牢牢站立在地面中的火炬,竟似折断一般,轰然倒下了大半截。
那倒下的铜管,被青鸟的双足撑住,横悬在离地一尺半的地方,而在倾倒的一瞬间,那里面套着的铜管因为惯性而从外管的中间冲了出来,带着熊熊火焰,旋转着直击向正踏上光滑地面的阿南。
阿南翻身跃起,避开袭来的厚重铜管。就在她刚刚翻转过去的刹那,铜管的尽头,又冲出另一层铜管,轰然燃烧的火焰直扑向她。
在煤层中跋涉这么久,阿南身上的樱草色衫子早已黑一块灰一块。饶是她反应极快,避过了第一根铜管,又在第二根冲出来之际仓皇一越而过,但罗衣翻飞之时,火焰骤然冒出,裙摆顿时被烧掉了一块。
“小心!”朱聿恒话音未落,只听“铮”的一声,第四层铜管也已从第三层中滑出。
四截一丈长的铜管,第二节连在第一节的尽头,第三节则连在第二节的尽头,第四节又连在第三节的尽头,首尾相连又彼此万向旋转,半悬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之上,燃着炽烈的火,彼此牵扯又各自拥有旋转轨迹。
一时间整片被打磨成镜面的地上,全都是行迹诡异的火影,阿南闪过第三根火管,第四根就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从后方旋转了过来,从她唯一能落脚的地方扫过。
眼看那燃烧着火焰的沉重铜管向她旋转击来,阿南被逼无奈,不得不退了回来,脱离那些火焰与铜管的范围。
“是混沌计法啊……”楚元知颤声道,“二连混沌就已经无人能预料其轨迹了,如今我们面前的,是四连混沌!”
“混沌计法又怎么样?”阿南咬一咬牙,说道,“拼上一条命,我就不信冲不破这场混沌!”
朱聿恒看着面前那些燃烧翻滚的、似乎完全无序的铜管,只觉得面前一片全是火光,灼眼得厉害。他强自镇定心神,问阿南:“什么叫混沌计法?怎么算?”
“没法算。混沌计法,是阵法中最不讲道理的攻击方法。两根可以随意旋转的棍子相连,那么我们根本无法预计第二根的旋转方向和行动轨迹。而再接上第三根,因为第二根已经无法计算,第三根角度变换的可能性又多了亿万倍,所以,发力点从何处而来,攻击要往何处而去,全都是不可能预判的。”时间仓促,阿南一指那些不断无序旋转的火管,道,“而这是四连混沌,所以除非是神仙,否则没人能算出这四根铜管的行动轨迹!”
楚元知急问:“或许我们……可以去搬几块大石头来,卡住这些铜管?”
阿南看了看被打磨得如同镜面的地板,又转头看向外面的通道,摇了摇头。
楚元知奔出去,一看外面通道,顿时内心一片冰凉。
显然设阵的人也早已料到此事,通道中空空荡荡,竟没有半块稍大些的石头。
朱聿恒抿唇看了看面前那片无序的火海,低声说:“我来算。”
“你算不了,混沌是无解的。”阿南咬牙道。
“就算无解,反正都到最后一刻了,我们总得试一试。至少,我一定会在混沌火海中,帮你找到落脚的那一点!”朱聿恒说着,向着后方的高处奔去,抬脚踩住凹洞,翻身便上了最高点。
看着他的背影,阿南深吸一口气,抬手紧绾自己的发髻,转头就向着中间的混沌火冲去。
火光照耀出她的身影,在四根无序旋转攻击的火焰铜管之下,她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最中心的机关枢纽而去。
朱聿恒站在高处看着她,在刺目的火光之中,他紧紧盯着那个身影,就像在雷峰塔的莲花火海中一般,在疯狂涌动的火焰之中,争取一个可以让她堪堪避过攻击的空隙。
“东南方,二尺三寸……”
话音未落,他的喉口忽然哽住,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剧痛撕裂了他的身躯。那条从小腿直上咽喉的血线,在蛰伏了两月之久后,忽然间剧痛起来。
如同一把刀正顺着阴维脉,硬生生劈开他的半身,他眼前昏黑一片,捂住自己的喉头,跌靠在了后方的土壁上,连呼吸都难以继续。
他苦苦隐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在这最重要的一刻,却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再也无法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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