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手上寒刃眸中泪

宋定山其实根本不用有意为之，正如萧千秋所想，这就是刻印在他骨子里的东西，而且都是阳谋。

被萧千秋看到裂痕的当天，显灵、落雨，城中上下都会以为是神迹，城隍庙矗立多年，早已深入人心，即便当时萧千秋展示修为法术，直言落雨害人，也不会有多少人听他的。

原因很简单，并不是说萧千秋做错了，而是萧千秋是外来者。

人是寻根的，一国也好、一城也罢，自幼生长的故土就是一个人的根，它不好了，自己可以说、可以骂，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一个外人多嘴。大泉立国以来，人们口中常能听到某某地多贼人、某某地多盗匪，这种事多了之后，不涉及自己家乡能当个笑话听，可一旦涉及自己的家乡，脾气大的可能当场就要动手打人，这是本能，并非善恶或者有无判断力所能决定的。

萧千秋当时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情况，如果他当时冲上前告知众人城隍在作恶，老城主和师爷或许会相信他，但当时挤在城隍庙内、以及挤不进去着急忙慌的那些人肯定会把他当成神经病。他若是敢展示修为法术，那些人有可能就要群起而攻，将他当成作乱的妖怪，毕竟城中上下都知道城外的山上闹过妖怪。

这就是一个阳谋，萧千秋当时若是阻止，山阳城当时就容不得他，随后城隍开启山水大阵，萧千秋就只能在城中被众人追打，出都出不去。关键是他不能还手，否则定然会被人群彻底当做妖怪追杀。

而不阻止那场落雨，城隍的性命就会与无数人勾连成片，萧千秋即便下了狠心想要杀他都不能，否则他死了，那些被勾连命数之人也别想活。

之后登门谈买卖，也有两重目的，若是买卖成了，自然最好。不成也能稳住萧千秋，让萧千秋以为他这位城隍不敢正面交手，让其继续准备他的手段，留身城中。

跟着夜里托梦、开启山水大阵，将其困在城内，想要让萧千秋为了保护那个孩子，让他独自离开城池，好暗中劫持。若是不成，也能将两人握于掌中，不让他们脱身离开。托梦则是人心手段，继续将萧千秋孤立。

一环扣一环，如铁索般相连。

萧千秋感受着此时层层杀机，心头有些发寒，但不代表他会就此认输，他仍在想办法，想着破局之法。

阵法，萧千秋继续翻看簿录，但后续一连好几页都留下了被撕掉的痕迹，显然就是记录山阳城阵法的那几页了，破阵的希望就此破灭。

忽然间，萧千秋心头一凛。

他突然想到，宋定山若是此时给城主托梦，梦中自己闯进这间簿录房，而后惊醒城主。城中密录在此，老城主必定会过来查看，到时正巧看到自己在此，岂不是有口难辩。

思虑至此，赶忙放下簿录，快步离开。

就在萧千秋御剑临空之际，不远处一盏灯笼正在快步走来，萧千秋急忙落在了屋顶之上，等来人走近一些后看清了面容，正是老城主方乾。

他此时脚步急切，身上只穿着内里的汗衫，披着上衣而来。

老城主三步换做两步，来到屋门前一把推开，打着灯笼往屋内看去，许久之后走出屋门，长长出了一口气，满布褶皱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随之这抹笑意越来越大，终是控制不住笑出了声，开口自语道：“我就说嘛，萧仙师乃我山阳城的大恩人，怎么可能是什么妖怪。唉，梦就是梦，当不得真。哈哈哈！”

老城主因为发笑，这番自言自语的话声音不小，屋顶上的萧千秋尽数听进耳中，不由得长出一口气，若是再晚个一时半刻，即便能在城主来之前离开屋子，不让其看清面容，哪怕只被看到一个身影，也会在城主心中种下一根刺。

这又是宋定山的一个连环扣，之前两次对话，肯定是被宋定山看出自己心思算是比较缜密的那种。

所以宋定山推断萧千秋必定会发现托梦一事，到时候肯定会来城主府寻找密录。到时只需要被城主看到身影，萧千秋的妖怪身份就要做实。

不过有一点萧千秋可以确认，就是宋定山肯定没有在监视自己，否则早就可以发觉。所以宋定山所做之事都是推断。

“如此说来，老城主这两天都要被这同一个梦缠身了。”萧千秋低声自语。

然而，萧千秋又一次失去了先手。

宋定山确实没有监视他，因为怕被发觉。但宋定山现在正坐镇天幕，看着萧千秋所住的那个院子。

而宋定山手中，抓着一个年约十岁不到的小姑娘。

小姑娘很是灵秀，只是此刻那双大眼睛却满是惊恐，她想挣扎，却动弹不得，想要哭喊，却发不出声音。

宋定山仍是老翁模样，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道：“别怕、别怕。小娃娃，你知道我是谁吗？呵呵，我是这里的神灵，我啊，一会儿要让你也当神仙，到时候你就可以有吃不完的糖葫芦、铺满桃花糕的床铺，这不是你的愿望吗，当了神仙就都能拥有，你想不想要啊？”

这确实是小姑娘的愿望，她此前只对父母说过。

“小娃娃，你知道你为什么叫文文吗？那是因为啊，你刚出生的时候啊，天刚黑，蜡烛还没点你就出生了，接生的稳婆一时没看清，把你当成了男孩儿，你娘当时就说，等孩子长大了要读书、当状元。所以啊，你爹就给你取名叫博文。可是啊，不等稳婆离开，你娘给你换襁褓的时候发现不对，接生的稳婆吓坏了。不过啊，你爹可高兴坏了，说是闺女更好，长大了一定会像娘一样是个大美人儿，不过博文就不太好听了，想着秀气一些，就把博改成了灵，所以啊，你大名叫灵文，小名叫文文。”

说话间，宋定山从小姑娘的碎花裙子上撕下一小块布条，随手丢向下方，缓缓落在了街道之上。

而不远处，小姑娘文文的父母焦急不已，他们发现闺女不见之后，喊着邻居亲友，一行三十多人一边喊着孩子的名字，一边走街串巷找寻，结果就在这两条街和周围的小巷子里找到了几块碎花布，文文娘亲认识，确信这就是自家闺女裙子上撕下来的，所以这三十多人都被聚集在了附近。

天幕之上，因为太远，根本听不到文文父母的喊声，周围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声响。小姑娘之前一直处于昏迷之中，这才刚刚醒来而已。

宋定山的话，让小姑娘止住了挣扎和恐惧，有些好奇的看着老翁。

宋定山笑笑，眉宇间一片和善，声音小了许多，如诉秘密般道：“文文，你要不要当神仙啊？你记不记得，去年你有过一个弟弟，但是弟弟后来没了，你还记得你娘亲那时候说的话吗？她说啊，你弟弟是去了天宫，那里啊，有好多好多神仙，有吃不完的好吃的，有满天飞舞的蝴蝶。你想不想去看看弟弟啊？”

小姑娘不能说话，但那双大眼睛里却闪烁起了渴望。

宋定山指尖在小姑娘额头轻轻一点：“想不想去啊？”

“想~”小姑娘奶声奶气道，只是身子仍旧无法动弹。

“那你可要想好了哦。”宋定山温和道：“想当神仙啊，不是那么容易的，要吃一次苦头才行。你愿意吗？”

“唔..愿意~”小姑娘眨眼道。

宋定山的指尖在小姑娘脖颈处轻轻点了一下，道：“那，一会儿你脖子这里会有些痛，你要忍住好不好？”

小姑娘眼眸中闪过迷茫，随后甜甜道：“好~”

“那，要开始了。”

“好！”

小姑娘身子无法动弹，保持着仰头看天的状态，猛然间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痛，顿时眸子里便溢满了泪花。

“不哭不哭，文文最坚强了对不对？这么一点点痛，文文才不怕，对不对？”

小姑娘满是泪水的眸子眨了眨，忍着痛道：“嗯！”

她没有哭，更没有闹，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等着一会儿当了神仙去吃糖葫芦、吃桃花糕，还有可以找到弟弟。她记得弟弟不见的那一段时间，娘亲总是会不开心，她要去把弟弟找回来，到时候娘亲肯定会天天开心，到时候，她就把糖葫芦和桃花糕都给弟弟吃，娘亲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了。

宋定山看着眼前不哭不闹，小脸上满是期待的小姑娘，满是褶皱的眼角溢出了泪水，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地抽咽。

小姑娘很乖，那张粉扑扑的小脸是那么的好看，便是如今惨白也那么地好看。

“我、我要当神仙了吗？”小姑娘声若蚊鸣般问道。

宋定山抹去泪水，认真点头：“是啊，你马上就要成为神仙了。”

小姑娘惨白无比的双唇轻轻起合：“那..我马上就可以..看到..看到弟弟了..吗？”

“嗯，你一定能和弟弟团聚。”

“老伯伯..”小姑娘那双灵动的眸子，彻底失去了颜色，如一朵绚烂无比花儿枯萎：“谢谢..你呢~”

“弟..弟弟，嘻..我看到..弟弟..了..我...”

宋定山满脸泪水，忍不住地颤抖着，他伸手，拿起了小姑娘脖颈后一只小巧的酒杯，一抹红色在杯中摇曳着灵动的光华。

小姑娘再也没能吐出一个字，她脖颈处也再溢不出一滴鲜血。

一切都在此刻归于了平静。

只有小姑娘最后那抹感激的目光仍没有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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