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闲来无事忆往昔

今天，客栈内少了一位代写书信的先生，城主府则多了一位教孩子写字的师父。

城主府书房之中，李锦川伏案而坐，桌上的砚台之中是新研的墨汁，孩子手执毛笔，认认真真的添笔。面前是一张白纸，两枚镇尺压着纸张，让其平坦的落在桌面，无需用手平整便可书写。

此时纸张上已经有了三个字：“李锦川”。

这三个字是萧千秋所写，字体圆润规矩，又整洁灵秀，很是漂亮。

“这种写法所书的字体名叫小楷，以简洁闻名天下，书写信件、行贴做文，大多都是用小楷行文。锦川啊，今天先教你书写名字，等明天，我给你写一张字表，到时候你仿写拓写，慢慢适应就好。记住，写字要平心静气，切不可着急。”

李锦川点了点小脑袋，认认真真地看着纸上文字，执笔的小手迟迟未能落于纸上。

萧千秋不着急，更没有再出声指导，就这般静静看着。

许久之后，李锦川终于落笔，但终究不得其法，运笔之间墨色浓重不堪，不过站在他身后的萧千秋却笑了笑，因为墨色虽重，笔锋却是流转畅通，未通精髓，却也入了门庭。

这就要归功于这两天孩子先熟悉了写字一事。

萧千秋目光离开了纸张，在孩子背后来回踱步，笑着道：“人之本有三，一是语言，二是心智，三就是文字。言语之能让人双唇碰触便可事无巨细地表述寰宇。心智开明，让人比之野兽有了除本能之外的思辨。文字记载，使人间事有了载体，不会因岁月流失而忘却。”

“有道是，天地之初，阴阳两极，人兽相平，共于蛮荒，追食旷野，死之则弃。天道大义，赐言语为本，予心智之明，至此人兽相离。然，人之本性，唯与雄主。故，执火成一方之主，造器成一国之君。后，人命不永，欲传神通于后人。终，仓圣造字，鬼神皆惊，天地大同，人居正中。”

“为何山精野怪想要修行都要先修成人形？此并非天道，古时修行各有不同，野兽精怪也可开天斩地。然，世所传承皆在其身，身死则道消。唯有人留字于后世，古往今来，虽有所残缺，但从无断绝。故，修行之事，皆以人为根，山泽大野、小溪深潭，凡修者皆需化身成人，以人身天地铸造修行之本。”

“天道苍苍不绝于世，大地茫茫不绝于眸。万世不绝之天地，唯心可知、唯字可传、唯言可明。此乃人之本。”

萧千秋说完，见孩子看着他，双眸之中闪烁着不解神色，自嘲一笑，道：“锦川，你先学字，我刚刚所说你不懂也没关系，等以后有时间了我慢慢教你。”

李锦川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之前在破庙时，大胡子爷爷就经常说些怪话，和萧先生说的很像呢，我都听不懂。”

萧千秋笑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大胡子爷爷说过那些怪话？”

李锦川下意识挠了挠额头，但忘了手上还拿着毛笔，结果在脸上留下一道长长地墨迹。

萧千秋大笑，从孩子手上拿过毛笔，放在书案之上，拉着孩子来到门口脸盆处，用沾了清水的手巾给孩子细细擦拭。

李锦川站着不动，两促眉毛微微皱着，许久才开口：“好多都忘了，只记得一点点。”

“没事，你记得多少就说多少，我听听看。”

李锦川又想了想，开口道：“唔..好像是：初命在天、次命在拳、高命在心，忠己者不愚。还有：谨言、慎行、克己、禅性，修己身。还有：人不为己，何以为人。还有可长的话：闻风而动者愚而不蠢、闻言而动者蠢而不愚、闻之而思者不愚不蠢。唔..还有：空明而拙、空明而钝、空明而敏、空明而静、空明而明。还有：观天不死、观地不灭、观人永生。还有..唔..记不得了。”

萧千秋听后皱了皱眉，这些话很像是佛家子弟的言语。尤其是空明之说。萧千秋之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叫做：万般术法皆无救，唯有空明不到头。

当时萧千秋还因为其中‘不到头’三个字，专门请教过师门长辈，按照长辈的说法，这个‘不到头’的意思是没有尽头、无穷无尽。当时长辈还做了个比喻，大体意思就是，这个世道太乱，纵然有千般术法万种神通也无法救治，唯有心境空明，追本溯源，于源头处改天换地，救生灵于危难。

其实不止能有这一个比喻，但大体意思就是让人多思多想，遇到问题无法解决之时，可以想的更深、更远一些，也就是那句“此路不通、必有小径”。说白了就是劝解他人不要钻牛角尖，要多想想别的出路。

萧千秋回过神，笑问：“你怎么记住这些的？”

李锦川抓了抓脸颊，道：“那时候大胡子爷爷和独臂爷爷经常说，有时候能说大半天，我就记下了。”

“哦？那你还记不记得他们都说过什么？”

李锦川皱着眉，仔细回忆道：“只记得一点点了。那时候大胡子爷爷经常说什么因果轮回，说，今生恶、来世苦，今世苦、来世福。善恶有报，今生不报来生报，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

“那天独臂爷爷听到之后就很生气，说什么天下很大，十二洲星布四海，可走遍天下，哪怕是最偏僻的翻墨洲，也是善者多、恶人少，穷苦多、富贵少。若善恶终有报，便不该如此。”

“之后大胡子爷爷笑着说：无间地狱十八层，刀山火海惩恶行。贫家康健不是苦，富贵缠病也非福。”

“后来独臂爷爷就很气恼，说：善恶不能今生报，来世苦难谁人承？今我不知前世因，来世怎知我善行？”

“后来大胡子爷爷就说..就说..唔..我忘了..”李锦川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萧千秋揉揉孩子的小脑袋，笑着道：“没事，忘了就忘了吧。好了，快去写字。”

李锦川应下，回到了书案继续仿写。

看着孩子写字，萧千秋微微出神，想起了破庙墙上不知谁人留下的三幅并不工整的对联。

儒生要报国，只圣人言。真人需救世，河清海晏。横批：佛本是善。

道法高远，农不懂商不懂。佛子向善，求不得舍不去。横批：儒士清闲。

佛门高挂戒自身。儒圣开口翻苍穹。横批：道尊自然。

这三幅对联，都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佛本是善，上联说的是儒生报国，却只知道圣人所说，不晓民生、不知变通，等于说儒生就是书呆子。后一句更是直白，真人需救世，就这个‘需’字，几乎是明说了道士没有救世，更甚，还有这一层意思是，没能力救就离远些，别祸乱天下。

第二幅儒士清闲，基本上就是字面意思，上联说道士的道法很厉害，但是谁都不懂。下联说佛门果然善良，就是这也争那也抢。

第三幅道尊自然，更是讽刺味道浓重，上联直白无比的说佛门除了护着自己，还能干嘛？下联则是说，每一次天地翻覆都有儒士在推波助澜。

之前萧千秋看到这三幅对联时，想到的就是儒释道之间的纠葛，其实说白了也就是谁也不服谁，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三家其核心思想都没什么错，甚至可以说十分有理，可相互之间却有着不少冲突。

如今，若是按照儒释道这种方式划分，除了三教之外，还有兵家、法家，若是细分就太多了。

此外，还有一些不属于三教两家之外的势力，比如丹堂、药堂，山门、宗门，再比如测算家、墨家等诸子百家。

虽说可以如此划分天下，但细致看去就不同了，如兵家也有儒将、佛教也出将军。说到底根本就划分不开，所以萧千秋之前看的对联时，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可今日想来，这三副对联除了讽刺之外，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期盼。比如佛本是善，上联就有一种长辈质问般的语气，似是在说：“儒生，治国大事，你怎么能只听圣人之言？”

只要多想一些，语气稍作转变，讽刺与期盼就在一瞬之间。正如刚刚李锦川说出那句“空明”之谈。

三教根本思想其实很平常。儒家讲究修身、养性，道家讲究超脱、自然，佛家讲究慈善、法缘。这三教思想传至今日，其实基本上早就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分割了。

自嘲一笑，笑自己又被思绪左右，看不清事物本质，看到对联，第一时间就将儒释道分作三派，而没有将其看做一方，下意识就觉得对联是在相互讥讽、三教之间就是这般纠葛不断。笑自己想得太浅，若不是今日李锦川的那番话，根本不会再想地更深一些，必将会错过其中的那份期盼。

转过头去，那孩子正无比认真地运笔，心神似是都沉入了一笔一划之间，那般专注。不知不觉间，又被这不过四五岁的娃娃给讲了一场大道理。

“或许，这就是心境空明吧。”萧千秋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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