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守夜
当萧绰宣布她要为耶律休哥守夜时,遭到了群臣的反对,尤其是韩德让。大臣们认为,自古至今,从没有太后给臣子守夜的。
萧绰说:“大于越为了契丹尽忠竭力,屡挫强敌,保我契丹几十年安定,这个功劳亘古无人能及,朕的江山能够如此稳固,皆是大于越出生入死换来的,朕为他守夜,有何不可?”
韩德让说:“可是皇太后也上了年纪,而且日夜操劳国事,今又马不停蹄地从上京赶来,身体已经很是疲乏,再为大于越守夜,身体如何吃得消?”
萧绰说:“无妨,相比大于越冒着枪林箭雨,朕守一晚上的夜,有什么大不了的?”
韩德让说:“太后若执意要为大于越守夜,臣可以替太后守,何劳太后亲自守夜?”
耶律隆绪忙说:“是啊,太后让儿臣替您守夜吧。”
萧绰摇头说:“好了,诸位都别说,就让韩德让与朕一起给大于越守夜吧,毕竟大于越在时,与你交往颇深,你与朕留下来,陪大于越最后一夜。”
十二月,天气极其寒冷,大雪一直不停地下,仿佛是天庭里神仙吵了架,发怒把自己的铺盖一股脑地狠狠地撕扯,抛洒下来,落得满地都是,山川河流都盖满了。
屋里燃着火炉,仍抵挡不住扑面而来的寒气。
萧绰将貂皮大衣过得紧紧地,坐在火炉边,她面前横放着耶律休哥的灵柩,黑漆漆地发出青冷的微光。屋内燃着牛油灯,火苗飘飘忽忽,忽明忽暗,似乎,一阵微风吹来,就会扑灭。
韩德让拿着一把火钳,不时地翻动木炭,将它们摆好,让它们发出最大的热量。每次,他翻动木炭时,火星四射,如燃放礼花,哔剥哔剥地炸开。
好一会儿,灵堂里寂静无声,只有这哔剥哔剥响声。
“大于越第一次领旨出征,也是这大雪天吧?”萧绰终于开口了。
韩德让说:“是的,你还记得?”
萧绰看了一下屋外,雪越是落得紧,在院子里打着旋儿。
“那是征讨室韦,雪下得跟今天一样大。”
韩德让说:“是的,那是他第一次领兵,先皇还有些不相信他。”
萧绰说:“毕竟他先前没有领过兵,先皇当然不放心。”
韩德让说:“但是你答应了,臣记得你对先皇说耶律休哥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才,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萧绰说:“朕也不知道,就是感觉他将来一定很了不起。”
韩德让说:“感觉?这是很奇妙的东西。”
萧绰说:“的确如此,女人的感觉都是很准的。”
韩德让看了看萧绰,低头再翻动木炭。
萧绰说:“大于越那次,打得很漂亮,一举解决了室韦问题,室韦这些年一直臣服于我,都是大于越打得好。”
韩德让说:“不错,但也离不开太后的怀柔政策。”
萧绰道:“朕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寻求一个给老百姓太平安定的日子。”
韩德让说:“臣知道,你希望像神一样保护他们。”
萧绰叹道:“可是,朕没做到,几乎每天仍有杀戮,仍有流离,仍有妻离子散,朕保护不了他们。”
韩德让说:“太后已经很努力了,天下人谁不知道你有一副菩萨心肠?”
一阵寒风吹进来,牛油灯的火苗立即萎下去,屋里顿时暗了许多。
萧绰看着那陷入灯油里的火苗,慢慢直立起来,屋里又亮堂了,才说:“所以,朕才要东征西讨,不惜与敌人开战,为的就是给老百姓一个太平日子。”
韩德让从身后夹起一块木炭丢进火盆里,说:“战争的确能带来暂时的稳定,但自己也会受到很大的伤害,就如耶律休哥,被人们称为‘战神’可是,他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他的伤痛又有谁知道呢?”
萧绰说:“是的,大于越所受的伤,恐怕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朕记得他大战高粱河时就受了三处箭伤,两处刀伤。”
韩德让说:“不错,他单骑追赶赵光义的时候,身上伤势已经十分严重,二哥救他回来时,他已经昏厥,差一点丢了性命。”
萧绰说:“是啊,两日两夜没有苏醒。”
韩德让说:“臣知道,你一直守了他两日两夜,直到他苏醒,你才喝了一杯羊奶。”
萧绰说:“一将难求啊!那真是一段最难熬的日子。”
韩德让说:“是的,那时穆宗驾崩才几年,流弊难除,百废待兴,诸侯桀骜不驯,赵光义趁灭汉之威,乘胜而来,臣被围困于南京城内,一月之久,人心惶惶,若不是你来救援,恐怕现在已经成为朽骨了。”
萧绰说:“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朕是怎么过来的。”
韩德让说:“我知道,当时先帝已经病入膏肓,难以理政,所有事务都由你亲自裁决,出兵之事一定遇到了很大的阻力。”
萧绰说:“是啊,首先是朝中大臣心生畏惧,主张放弃南京,其次,诸部拥兵自重,不肯出兵,朕都被逼疯了,像一个乞丐一样求他们,跟他们讲南京的重要性。好说歹说,才说动他们,幸好还有耶律斜轸在这里牵制着宋军,不然,就是朕来了,恐怕也见不到你了。”
韩德让说:“是的,是二哥救了我,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绝望,宋军围城一月之久,日夜攻城,守城将士,人心浮动,不断有人出城投敌,我只能日夜守在城楼上,不敢有一丝懈怠。每当我绝望时,我就遥望西山,二哥在西山挂了一面很大的红旗,我看见红旗就知道二哥在我的身边,我就要把城守住,等你到来。”
萧绰说:“朕当时心焦如焚,恨不得像雪雁一样,一个人跑来,死也要与你死在一起。”
韩德让突然不说话了,拿着火钳拨动着木炭。
萧绰说:“想她了?”
韩德让没有回答,火光照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湿润润的。
萧绰说:“她是偷偷跑出来的,可能是看到朕束手无策,或者怪朕不尽心尽力,感到出兵无望,就一个人跑来了。”
韩德让仰起头,长叹道:“她怎么那么傻?”
萧绰说:“她不是傻,她是爱你。”
韩德让又沉默了,把火钳拄在地上,支撑着他的前倾的身体。
萧绰说:“朕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爱上你的,直到见到她的尸体,朕才明白她是为你而死的。”
韩德让再也忍不住眼泪,哭道:“不要再说了,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萧绰不再言语,二人默默相对。夜,静极了,他们能听到彼此心跳声。
过了好久,韩德让说:“耶律休哥走了,谁可接替他的位置?”
萧绰说:“朕一时没有很好地人选,耶律斜轸也病成那样,朕真担心那,你有没有合适的人?”
韩德让说:“恒王隆庆,智勇兼备,宽厚仁慈,是个不错的人才。”
萧绰说:“隆庆还年轻,恐怕难以服众。”
韩德让说:“太后心里可能已有人选?”
萧绰说:“朕想让耶律道士奴来当南京留守。”
“不行。”韩德让十分果断地说。
萧绰问:“为什么?”
韩德让说:“耶律道士奴为人阴险毒辣,野心很大,不能假以兵权。”
萧绰说:“他在胡辇帐下干得不错,有大于越的风采,是一个可造之才。”
韩德让说:“不,他跟大于越不一样,他没有耶律休哥的忠心。”
萧绰说:“何以见得?”
韩德让说:“耶律道士奴平时就桀骜不驯,大于越曾为他大伤脑筋。”
萧绰说:“桀骜不驯的人往往也是有本领的人,大于越当年也有些桀骜不驯,不是也为朕尽忠竭力吗?”
韩德让说:“不,大于越虽然桀骜不驯,但心存忠义,耶律道士奴却只有野心,不能为南京留守。”
萧绰说:“或许你说得对,不过,大于越劳苦功高,有恩于国,朕不能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呀。”
韩德让说:“太后错了,你不能因为报恩而不顾及国家安危。况且,大于越生前就说过他不愿子孙为官,希望他们做一个平平常常的老百姓,他可能早就知道他的儿子们不肖,不敢让他们做官。”
萧绰说:“是呀,耶律高八来报丧的时候,说起大于越的遗言,他是要朕放他儿子回去做平民百姓,并说若将来他的儿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请朕放他儿子一马,难道他已经知道他儿子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韩德让说:“我说是吧,要提防他们才是。”
萧绰说:“好吧,但也不要过于当真,大于越一生谨慎,爱子心切,想的太远了,朕又怎能对不起他呢?”
韩德让说:“耶律休哥泉下有知,一定会感谢太后的。”
萧绰看了看屋外,不知什么时候,雪下小了,天空隐隐透着一丝亮光,地上的落雪,青幽幽的,静悄悄的,像睡着了,做着一帘幽梦。
萧绰起身走到门口,仰望天空,天上还很阴沉,铅灰色的流云飞得很快,急匆匆,你追我赶,向南而去。
韩德让站在她的身边,风卷着雪花,洒在他们的身上,韩德让感到寒气逼人,请她进屋烤火。
萧绰看着天空说:“德让,你看那流云,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它们要干什么?哪里是它们的目的地?”
韩德让望着天空,说:“它们的目的地在哪里,不重要,太后的目的在哪里,才是首要的。”
萧绰说:“朕的目的就是要扫除所有的阴霾,守护那一片蓝天。”
韩德让说:“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蓝天,只是被贪欲占领,弄得乌烟瘴气,迷上了方向。”
萧绰说:“你说得对,朕也是被迷失了方向,如何才能找回自我,朕还要好好思索。”
韩德让说:“太后先不管这些,现在,进屋烤火,后半夜,会更冷的。”
萧绰进屋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韩德让夹了两块木炭,放进火盆里,不久,木炭燃烧起来,哔剥哔剥,迸射出耀眼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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