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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六、延芳淀


耶律隆运高兴地把皇上要去延芳淀的消息,告诉了萧绰。

萧绰听了心里不禁一动,延芳淀也是她梦绕的地方,她看着耶律隆运,不禁脸上一阵发热。

耶律隆运问:“太后明天去吗?”

萧绰瞥了耶律隆运一眼,说:“朕不去了?”

耶律隆运说:“怎么不去?延芳淀又不远,现在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合出去走走。”

萧绰说:“朕有些不想动。”

耶律隆运说:“太后是不是还在生皇上的气?我保证他明天一定会来请你一起去的。”

萧绰说:“算了吧,朕不稀罕。”

耶律隆运知道萧绰心里巴不得皇上来见她,这些时,耶律隆绪没有来见她,让她十分难受,耶律隆绪是一个非常有孝心的人,虽然他对萧绰手握大权不放有些微词,但从没有想夺权的心思。因此,母子俩一直相处得十分和谐,感情深厚。

这次因为废皇后的事,两人闹得不愉快,萧绰有些后悔,是不是自己做的有些过了,本来,她确实有意赦免废皇后的,可是,怕菩萨哥难受,对耶律隆运不好交代,所以暂时搁下,想找个机会与耶律隆运商量之后再行赦免,没想到耶律隆绪那么性急,弄得不可收拾,反而害了废皇后的性命。真是造化弄人。

次日,耶律隆绪果然来拜见萧绰,请她一起去延芳淀。

萧绰说:“朕近来身体不舒服,还是不去了。”

菩萨哥上前挽着萧绰的胳膊,说:“太后,去玩玩嘛,出去散散心,对身体有好处的,天天闷在屋里,闷都闷出病来了。”

耶律隆绪说:“是啊,太后,您不是喜欢延芳淀嘛,儿臣小时候总听您说起延芳淀的事,去看看吧,带上王继忠,他想在那里修建一个好玩的去处,您去帮忙指导指导。”

菩萨哥忙笑着说:“那太后是故地重游哟,您在那里一定留下了不少故事,到时候,讲给臣妾听听。”

萧绰看着菩萨哥,笑道:“有故事也不讲给你听。”

菩萨哥说:“皇太后好小气呀。”

旅游是治疗心情的一剂妙药,尽管来到延芳淀后遇到了一场大雨,但大家的热情没有被浇灭,反而高涨起来。

来到延芳淀的次日,萧绰便命王继忠带队,来到岸边。

雨势已经小了,细雨蒙蒙,延芳淀笼罩在一片青雾之中,虽然,不能盈视,但溟溟濛濛的湖水,影影绰绰的湖岸,空空洞洞的鸟鸣,更是别有一番滋味,让人遐想无际。

一群人沿着湖岸走着,野草竞发,垂柳披拂,风吹着湖水,拍打着湖岸,像一声声问候。

王继忠一边走一边对萧绰说出了自己的设想:他想把延芳淀分成三个部分,地势低洼的疏渠引水,灌溉良田,种植水稻;地势高的开辟牧场,猎场,另外,选择一块风景秀丽的地方修建一个游乐之地,让南京居民有一个放松心情,游玩的去处。

萧绰点头道:“不错,你的想法很好,继忠啊,这事就由你负责。”

王继忠说:“臣只是这样在想,只怕不能胜任。”

萧绰说:“有想法就要去实施,你这人就是这个毛病,做事不果断,怕担起责任。”

王继忠说:“太后教训的是,这些事就交给臣了。”

萧绰说:“这就对了,不是朕说你,你还是没有把自己当成契丹人。”

王继忠一怔,随后低头不语。

大家又走了一会儿,雨停了,天空明朗多了,云彩飞得很快,太阳也露出来了,云罅间洒下万道金光,照射到湖面上,湖面上波光粼粼,闪烁着,跳跃着,舞动着,欢笑着,是无数浣女在洗青绸呢。

萧绰看了大喜,这时,虽然湖面上还笼罩一层薄薄的雾,但视野已经非常辽阔了,能看到浩淼的湖水尽头了,隐隐约约的湖的对岸,青黛一线,细得如一根发丝横在天际。

萧绰环视了一下四周,点头道:“真是一个好地方呀。”

说完这句话,王继忠看着萧绰的情绪,渐渐低落下去,希望的火焰在她眼中也渐渐黯淡,像一盏明灯被人端走似的,留下的只有几分惆怅。

王继忠说:“雨停了,太后要不要划船?”

听到划船,萧绰心里一阵高兴,说:“好哇,朕好久没划船了,船在哪里?”

王继忠说:“在那边湖汊里。”

果然,在湖汊里停泊着十几只小船。

萧绰看到小船,立刻想起了什么,心里一阵激动,说:“今天我们每两人一只船,来比一比,看谁先划到对岸去。”

菩萨哥说:“对呀,臣妾听说南方人端午节要赛龙舟的,我们今天也赛一回龙舟,怎么样?赢了的有奖,好不好?”

萧绰说:“好哇,看看有几只小船。”

菩萨哥数了数,说:“刚好有十只,太后和大丞相一只------”

没等菩萨哥说完,耶律隆绪说:“儿臣和皇后一只,楚王和御史中丞一只,晋王和晋王妃一只,齐王和齐王妃一只,驸马萧继先和魏国公主一只,萧排押和吴国公主一只,张俭和邢抱质一只,耶律华哥和夫人一只,萧和卓和和夫人一只,怎么样?”

耶律隆绪话音未落,菩萨哥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耶律隆绪问。

菩萨哥说:“我们都是一男一女,可是张大人和邢大人两个男人,我们怎么比得过?”

“是呀,这怎么比?”齐王妃说。

萧绰说:“朕也不能跟你们比了,朕怎么比得过你们年轻人?”

菩萨哥说:“那不行,太后不划船怎么行?”

王继忠说:“太后,那边还有一只大船,你可以与大丞相坐大船,看我们比赛。”

萧绰说:“好哇,大船呢?”

王继忠打了一个口哨,只见芦苇丛中荡出一只大船来,悠悠晃晃地摇到岸边。

萧绰笑着说:“继忠啊,想不到你还会打埋伏。”

王继忠说:“臣听说太后要来,事先让他们来这里,查看了,做了一点准备。”

耶律隆运说:“你是够细心的。”

萧绰说:“现在好了,朕和大丞相坐大船,张俭和邢抱质,各派一个宫女跟着他们,这样公平了吧。朕没有别的奖赏,赢得比赛者,奖马鞍一具,昆山玉镯一对。”

听到有奖赏,大家都来劲了,摩拳擦掌,上了船,一声令下,一起划船。只听见水花哗啦啦地响,晶莹的水珠飞溅开来,湖水激起涟漪千条,和船上人的笑语在延芳淀上激荡。

萧绰和耶律隆运也上了船,对船工说:“你下去吧,我们自己划。”

船工下去了,萧绰和耶律隆运拿起船桨,荡了两桨,船离开岸边,向湖心划去。

“德让,你好像有些不高兴?”萧绰看着耶律隆运说。

耶律隆运说:“没有啊,我很高兴。”

萧绰说:“别骗朕了,你一到这里,心情就变得不好了,怎么回事?”

耶律隆运看了一眼湖岸,说:“很好的,这里很漂亮,水这么清澈,空气这么清新,很宜人的。”

萧绰说:“言不由衷,你看着朕,怎么不看着朕?”

耶律隆运看了萧绰一眼,很快移走了目光,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苦的神情。

萧绰说:“到底是为什么?你不喜欢这里吗?朕记得你很喜欢这里的呀?”

耶律隆运说:“是的,我是很喜欢这里,这里很多地方我都熟悉,每个湖汊我都去过,岸边上都留有我的脚印。”

萧绰说:“是啊,年轻的时候我们经常到这里玩,在湖里钓鱼,钓起来的鱼就在岸边烤着吃,可香了。”

耶律隆运微微一笑,但是,笑容很快凝固了,变成痛苦的表情。

萧绰不解地问:“德让,你怎么了?”

耶律隆运摇头说:“没什么,那时候玩得真开心。”

萧绰看着耶律隆运,他微笑着,轻轻地划着船桨,看起来十分轻松的样子。但他眼里闪着泪光。

萧绰说:“德让,这里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耶律隆运伸手浇起湖水,洗了一把脸,但萧绰却看到了泪水从他的眼里流了下来。

萧绰惊诧地问:“德让,究竟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

耶律隆运说:“别问了,燕燕,我求你别问了。”

萧绰惊愕地看着耶律隆运,他又洗了洗脸,抬头看了看那些比赛的人,将船向前划去。

萧绰没有再问,也摇动船桨,慢慢地划着,心里想着耶律隆运为什么这么痛苦,她想不出,这里对她来说只有甜蜜的回忆。小时候,父亲留守南京,耶律隆运任南京巡警使,一有空闲,就带她到南京周围转,去西山最多,到这里来也不少。骑马,划船,钓鱼,烧烤,篝火,跳舞,那时,玩得真开心。他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

船桨在水中搅动着,“哗哗,哗哗”,对,就是这样的笑声,“哈哈,哈哈”,笑得多开心。

这是谁在笑?萧绰抬头看了看耶律隆运,他没有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哈哈,哈哈”,笑声还是清晰地传来,萧绰看了一眼湖水,湖水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是他在笑,“哈哈,哈哈”。

萧绰认出来了,虽然,他很快消失了,像沉入湖底去了,但他的笑容却浪花般地翻上来。

三十多年了,他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萧绰的面前,他是在嘲笑她吗?

萧绰感到震惊,刚才他是那么清晰,如同他活着一样,他笑得很得意,很快乐,与耶律隆运的痛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绰似乎明白了耶律隆运的痛苦,她看着他,将船桨一横,船也滴溜溜地旋转了小半圈。

耶律隆运惊讶地看着萧绰,不明白她为什么调转船头。

萧绰朝耶律隆运身后努了努嘴,说:“我们到那边去。”

耶律隆运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有一个岬角,上面长着郁郁葱葱松柏,水边长着茂密的芦苇和铺在水面开着紫色小花的菱角。

那地方,耶律隆运似曾认识。他们把船摇过去,在岸边停下。

萧绰站起来,说:“我们上去走一会儿吧。”

耶律隆运扶着萧绰上了岸,然后,自己也跳上岸,定下船锚。二人便向高处走去。

这是一个小山峁,站在小山峁上,几乎可以看到延芳淀的全景,它像突入湖中的孤岛一样,四周都是浩浩荡荡的湖水,它就像一粒芥子漂浮在湖中随波逐流。

萧绰说:“这个地方,你记得吗?”

耶律隆运说:“当然记得。”

萧绰说:“有一年冬天,我们来这里打猎,你们坐船被吹到湖那边去了。”

耶律隆运说:“那不是冬天,是春天,正月都快过完了。”

萧绰说:“对对对,是春天,倒春寒,下了几天的雪,在穹庐里闷得慌,就到湖里来玩,没想到遇到了大风,你们划着船,到了湖中间,被风吹着,怎么也划不回来。朕当时就在这里,拼命地向你们呼喊,向你们挥手,让你们把船划回来,但是,你们就是不听。”

耶律隆运说:“当时的风太大了,船就像被一堵墙挡住一样,划不动,一松劲,就被风推得飞跑,像船底擦了油脂一样。我也向你呼喊,让你回去,可你就是不听,还朝湖里走过来,我差一点跳进水里向你游过来。”

萧绰说:“风那么大,朕哪里听得见?天!幸亏你没有跳进水里,那么大的风浪,你怎么游得过来。”

他们在小山峁上走着,抬头看那些比赛的船只,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像一片片小树叶一样漂浮在湖水之上。

萧绰感叹道:“年轻真好。”

耶律隆运在一棵树上靠着,看着湖水,他似乎在想什么,那粼粼的波光似乎是他记忆的碎片,他想把它们拼成一个完整的图画,但是,他没法办到,只能望着那闪闪发光的碎片黯然神伤。

萧绰看着耶律隆运说:“想什么呢?”

耶律隆运叹道:“这里确实给我留下了一些美好的记忆,但是,更多的是痛苦和无奈。”

萧绰诧异地问:“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有痛苦?”

耶律隆运冷笑地看着萧绰,说:“我怎么会有痛苦?我为什么没有痛苦?告诉你,我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

耶律隆运说着,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

萧绰惊骇地望着耶律隆运说:“你怎么了?德让,到底怎么回事?”

耶律隆运折断一根树枝,拿着树枝,指着湖水,叫道:“怎么回事,你得问问它,问问它给了我多少痛苦,多少羞辱?”

萧绰糊涂了,不解地问:“它羞辱了你?朕不懂。”

耶律隆运说:“你当然不懂,你有人爱着,有人宠着,怎么会懂呢?”

萧绰渐渐明白了,看着耶律隆运愤怒的脸,想安慰他,却无话可说。

耶律隆运说:“是的,或许,你看见我和你们在一起骑马,打猎,划船,烧烤,跳舞,仿佛高高兴兴的,但是每天我看着你和他一起回到你们的穹庐,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的心在流血,在流血呀,万箭穿心,你懂不懂?每支箭都是无情的嘲弄,我心爱的女人和别人在一起,正躺在别人的怀里,而我还要装成高兴的样子,默默地承受你们给我的侮辱。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在湖边徘徊,有几回我已经走到湖里去了,但是,我还是回来了。我不是不敢死,我是舍不得你呀。”

萧绰抓住耶律隆运的手,流着泪,说:“德让,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耶律隆运痛苦地蹲了下来,说:“这里本来是我们的乐园,为什么他来了,为什么要让他走进我们的乐园?”

萧绰痛苦地说:“德让,别说了,朕求你别说了。”

耶律隆运不再说什么了,泪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萧绰也和他一样泪水盈眶,二人好久没有说话。

好久,耶律隆运说:“我记得这山上,有一片李子树,李子紫红紫红的,很甜的。”

萧绰看了一眼耶律隆运,耶律隆运的泪水已经干了,脸上十分平静,如同风过去后的湖面,萧绰放心了,说:“是的,好像就在那边。”

耶律隆运抓住萧绰的手,拉着她向那边走去,萧绰跟着他,手被他抓着紧紧地,让她想起了小时候,他带着她玩的时候的情景。也是这样,走不动了,他就蹲下来,让她趴在他的背上,背着走。

那情景历历在目,多么温馨的画面呀,那时候他就是自己的保护神,有着她想象不到的力气,一只胳膊就可以轻轻松松地举起她,她想要什么,他就能给她什么,像变戏法似的,一睁开眼睛,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叫人不敢相信。

但是后来,他渐渐不能满足她的要求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没能满足她的要求,她失望了,哭了。

他也哭了,哭得很伤心,接着,有一个人满足了她的要求,他哭得更伤心,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她。直到她一张调令把他调到身边。

李子树已经不在了,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砍伐了,栽上了桃树,桃子长得有指头一样大,毛茸茸的,灰扑扑的像一个个毛猴子。

二人非常失望,像丢失什么东西一样,心里惆怅不已。

“回去吧,”耶律隆运叹息了一声说,“怎么就没有了呢?”

萧绰四下看了看,说:“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耶律隆运也抬头看了看,看见一个人在桃树下锄草,说:“那里有一个人,我们去问一问,看是不是在这里?”

二人走到锄草人跟前,耶律隆运问:“大哥,请问这里原来是不是一片李子树林。”

锄草看起来六十多岁,古铜色的脸庞长着花白胡子,看了耶律隆运和萧绰一眼,说:“是呀,原来这里是一片李子树,你们知道?”

耶律隆运说:“是啊,李子很甜的,怎么没有了?”

“砍了。”

“砍了?为什么砍了?”

“树老了,不结果子了。”

“哎呦,砍了多可惜,果子很甜的。”

“不结果,再甜有什么用?果子是要更新换代的,不更新换代,结出来的果子就会又少又小,换不了钱。”

耶律隆运听了嗟叹不已,辞别了锄草人,返身往回走。

萧绰一路不说话了,耶律隆运还是拉着她的手,但是,他感觉到她的手不再那么温柔。多情,诧异地看着萧绰,问:“燕燕,有什么心事吗?”

萧绰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有点累了。”

耶律隆运说:“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萧绰说:“不,德让哥,你背我吧。”

耶律隆运愣了一下,蹲了下来,萧绰趴在他的背上,将头挨着他的头上。耶律隆运背起萧绰,沿着来路往回走。

萧绰说:“德让哥,你有好久没有这样背朕了?”

耶律隆运说:“不记得了。”

萧绰说:“你最后那次背朕,好像是在西山,朕骑马摔坏了脚踝,对不对?”

耶律隆运说:“大概是吧,那次你的脚肿的老高,两个月都不能走路。”

萧绰嘿嘿一笑,说:“那是朕装的。”

“你装的?”耶律隆运问。

萧绰笑着说:“是的,朕就是想让你多背几回。”

耶律隆运抖动了身体,好将萧绰向上面来一下,然后,说:“我一辈子背着你,都愿意。”

萧绰说:“小时候,我走不动,总是你背着朕,为了这,大姐还跟你吵了一架呢。”

耶律隆运说:“是的。”

萧绰说:“她以为阿爸是把她许配给你呢,怪你不关心她。谁知定亲的是我们俩。”

耶律隆运说:“我也没想到定亲的是我们俩,你爸和我爸瞒得好紧。”

萧绰说:“都怪他们,害的我们痛苦了一辈子。”

耶律隆运说:“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就像砍掉李子树,栽上桃树一样,事情终究要过去的。”

说着,他们到了湖边,回头看去,比赛的人已经返航了。

耶律隆运和萧绰上了船,摇起船桨,也向对岸划去。清澈的湖水映着他们的身影,细碎的波纹里,他们的身影模糊了,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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