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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零二、余晖


王继忠送走了燕云,回到家中,没有看见康延欣,便问她去哪里了。

奴婢告诉他,他刚走不久,宫里就来人把夫人叫进宫里去了。

王继忠甚是惊奇:出什么事了?这么急着把延欣叫去,是不是皇太后毛病犯了。王继忠心里惴惴不安。

应该不会呀,昨天,皇太后的兴致还是很高的,有说有笑。他昨天一直把她送进宫中,她说了一路的话,回来时还不忘让王继忠带上一百两金子给燕云。到底召延欣去干什么?先不管这些了,去枢密院再说。

王继忠到了枢密院,却见萧排押在那里候着,见王继忠到来,便起身,说:“楚王,你终于来了。”

王继忠说:“宰相大人怎么在这里?”

萧排押说:“去年皇太后,皇上让我们整肃军纪,训练士卒,据说收效很好,今天,我们去看看。”

王继忠说:“宰相大人自己去吧,我这里还有一大堆事呢。”

萧排押却不由分说,拉着王继忠就走。王继忠不得已,随着萧排押去了军营,检查了一天,果然有些改观,王继忠又提出了一些建议。直到日薄西山才回到衙门。衙门的人都回家了,只有一个老吏住在衙门,见王继忠回来了,说:“大人,皇太后想见你。”

王继忠说:“知道了。”随即出了衙门,来到萧绰的寝宫。

一走进宫门,王继忠就闻到一股熬草药的气味,王继忠心里一紧,皇太后真的病了。王继忠停住脚步,不知是否再向前走。

这时,只听见康延欣说:“继忠,快过来,太后在叫你。”

王继忠遂连忙走了过去,见萧绰躺在床上(准确的说她是靠在床上),背后厚厚地垫着床垫。

王继忠看着萧绰,她的面色苍白,一夜之间仿佛瘦了一圈,因为削瘦,她的眼睛显得特别的大,也特别的亮。

王继忠问:“太后,您怎么了?”

萧绰微微笑了一下,说:“唉,老毛病犯了。”

王继忠说:“太后昨天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竟病了呢?”

萧绰说:“可能是昨天骑马出了汗,受了一点风寒,没事的。”

王继忠问:“太后觉得哪里不舒服?”

萧绰叹道:“没什么,就是头痛口麻,浑身酸痛,乏力,头晕眼花,人老了,都有这些毛病。”

王继忠说:“皇太后身体好着呢,我听大丞相说。太后昨天赛马还赢了,对不对?”

萧绰笑道:“当然赢了,朕好久没有像昨天那么高兴过。”

萧绰说罢,脸上泛起了得意的光辉。

王继忠又和萧绰说了一会儿话,萧绰说:“继忠啊,朕叫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王继忠说:“请太后吩咐。”

萧绰说:“朕想跟你借用延欣几天。”

王继忠说:“臣是皇太后的奴婢,太后随意差遣。”

萧绰说:“那好,延欣今天就在朕这里住下,你先回去吧。”

王继忠告辞,康延欣随后跟着出来,王继忠回头问:“太医怎么说的?”

康延欣低声说:“太医说太后的病表面上看只是风寒,但是多重病结合在一起,积劳成疾,心中郁结长期难以纾解,其实,这回病得很重的,皇太后一直过得很压抑,心中的郁结越来越大,以至于很难解开了。”

王继忠听了,长叹一声。

康延欣说:“其实皇太后很可怜的,虽说贵为皇太后,但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平时,只有大丞相陪她说说话,可是,大丞相也年纪大了,需要休息,所以——”

王继忠看了康延欣一眼,说:“不要紧,你陪着太后,生意交给下人打理。”

康延欣说:“可是你——”

王继忠说:“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王继忠说罢出了皇宫,王继忠看了看天空,吐出一口气来,举步走到沁园酒楼,店家早迎出店外。

店家为王继忠找了一个雅间,问:“王大人怎么就一个人?”

王继忠说:“刚下班,一路闲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你的酒楼来了。”

店家笑着说:“这说明大人惦记着小店,这是小店的福气呀。大人今天想吃点什么?”

王继忠说:“我一个人吃饭,没有那么多讲究,随便弄点吃,就行了。”

店家笑着说:“好勒。”

不多久,只见店家端来一个火锅,放在王继忠跟前,锅内热气腾腾地沸着一锅红油汤,接着又端来几碟各种各样的肉卷,最后是时令蔬菜和各种菇菌,满满的地堆了一桌子。

王继忠见了,说:“店家,就我一人吃,这么多哪里吃得了?”

店家笑道:“大人放心,这顿饭我请客,大人只管吃,大人想找人喝酒,只管吱一声。”

王继忠笑道:“那好,你别走,你就陪我喝两杯。”

店家也不客气,陪着王继忠喝起来,几杯下去了,店家说:“大人有心事?”

王继忠没有说什么,只是喝酒,见王继忠不说,店家也不再问,二人闷头喝了一晚上酒,都喝得醉醺醺的。王继忠摸出一两银子,放在桌子上,出了酒楼。

过了几天,皇上回来了,康延欣终于从皇宫回来了。

王继忠问起皇太后的病情,康延欣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就紧紧抓住王继忠的手。

王继忠说:“那你怎么回来了?”

康延欣说:“菩萨哥回来了,太后有菩萨哥照顾。”

王继忠愣了一会儿,说:“皇太后最喜欢菩萨哥。”

康延欣说:“喜欢有什么用?也是一个苦命人。”

王继忠说:“这几天,皇太后就没有好一点?”

康延欣说:“太后的烧是退了,但是人好像更虚弱了,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王继忠说:“可能说刚恢复的,调养一段时间也许会好些的。”

康延欣叹道:“但愿吧。”

王继忠说:“大丞相这些时去看过皇太后没有。”

康延欣说:“刚开始几天,大丞相天天去,这两天没有去了。”

王继忠问:“为什么没去?”

康延欣说:“听说他也病了。”

“大丞相也病了?”王继忠说,“我怎么没听说过。”

康延欣说:“听说他怕皇太后担心,没有对任何人讲。”

王继忠说:“那一定是病的不轻,不然,他一定会去看太后的。”

康延欣说:“是的,那天我就看着他有些不对,到太后那儿,只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而且气色很不好,皇太后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说身体好得很,还说要出城几天。”

王继忠说:“我去看看他。”

王继忠去了不多久,就回来,康延欣问情况怎么样?王继忠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康延欣说:“很重吗?”

王继忠摇头道:“没有看到他。”

康延欣说:“为什么没有见到?”

王继忠说:“门卫不让进,说大丞相出城了。”

康延欣说:“大丞相一定是不想让外人知道。”

二人都嗟叹不止。

过了两个月,耶律隆运“回来”了,请王继忠到府上去,说他打了一只鹿,请他去喝酒。

王继忠去了大丞相府,果然府里飘浮着鹿肉的香味。耶律隆运也精神焕发,笑容可掬地将王继忠迎进屋内。

王继忠看着耶律隆运,虽然,他看起来精神饱满,还是那么从容不迫,举止也是那么优雅。但是,他的脸色很苍白,人也瘦了一圈,老态毕现。王继忠似乎听到他胸腔里那种不自然的声音。

是的,耶律隆运是不自然的,他努力向别人隐瞒着他生病的事实,因为,他不想让萧绰知道,不想让她担心。

昨天,他的身体一有好转,他就去了后宫,见了萧绰,假装很轻松地愉快和她谈话,向她讲述他这几天“出城”的见闻。

但是,他毕竟身体还有些虚弱,在萧绰没做多久,就回来了。

“太后的病情还是不容乐观。”耶律隆运如此对王继忠说。

王继忠说:“可能是太后操劳过度,一时难以恢复,不过大丞相放心,太后会好起来的。”

耶律隆运笑了笑,说:“我当然放心,太后的病我清楚,就是需要休养,你看过几天,她就会出现在众臣面前。”

耶律隆运这话说的没错。

秋天到了,金风飒至。这一日,萧绰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御厨怎么不送莲子羹来。菩萨哥惊奇地问:“太后要吃莲子羹吗?臣妾这就让人去做。”

莲子羹做来之后,萧绰尝了两口,放在一边就再不吃了。菩萨哥问她为什么不吃了?

萧绰说莲子不新鲜,不想吃了。

菩萨哥说等明天弄到新鲜的莲子再做好吃的送来。

萧绰叹息了一声,从床上站起来,向外面走去。

菩萨哥惊讶道:“太后要到哪里去?”

萧绰说:“朕要去怡和园采莲,刚採的莲子才新鲜。”

菩萨哥急忙上前,说:“哎呦,阿弥陀佛,太后,你要新鲜莲子,让几个奴婢去荷塘里采来,不就好了,何必亲自去采呢?”

萧绰没说什么,径直出了门,向荷塘而去。菩萨哥连忙跟着去了,奴婢们也紧随着去了怡和园。

秋天的荷塘,别有一番风味,荷叶变得墨绿,散发着成熟的香气。莲花落了最后一瓣芳华,莲子却饱满起来,一颗颗像浸透了玉液似的,闪着碧玉般的光泽,肚子鼓鼓的,仿佛要从莲包里蹦出来。

菩萨哥随着萧绰走到荷塘边,见萧绰紧盯着荷塘看,笑着说:“原来太后是想看荷花呀,可惜荷花已经谢了。”

萧绰说:“荷花谢了,荷叶还是满塘。”

菩萨哥说:“是呀,而且莲子也熟了,正好采莲。”

萧绰没说什么,怔怔地望着那顷碧波。

菩萨哥见萧绰精神不错,便提议一起去湖中采莲,萧绰欣然答应了。

菩萨哥扶着萧绰上了一条彩船,菩萨哥摇着桨驶向湖心。船儿划过绿玻璃,萧绰的心情愈是好起来,愉快地与菩萨哥交谈起来。向菩萨哥讲述了当年种植河莲的事。

菩萨哥听了笑道:“没想到太后与先帝还有这么浪漫的故事,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臣妾想太后当年与先帝一起采莲,莲花也一定过人头,你们在那荷叶深处,该是怎样一幅情景呢?”

萧绰骂了一句:“好一个不知羞的丫头。”

菩萨哥也不回应,竟然唱了起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彩船驶进荷叶从中,菩萨哥放下船桨,也不采摘莲蓬,呆呆地坐在船头,望着碧绿的湖水。

萧绰也没有采莲,闭着眼睛,凝神屏息,仿佛睡着了,又似乎要听清来自遥远的声音。荷叶在她耳边絮语,莲子在她鼻前喷香,而她已经入定了。

直到很晚了,他们采摘了一些莲蓬回到岸边。萧绰的身体仿佛一下子恢复了,回到宫里,让人将她采摘的莲蓬,送了一些给耶律隆运。

耶律隆运听说萧绰去湖里采莲,甚是惊喜,久久地望着送来的那一堆莲蓬,感到既高兴又悲哀,接着一股嫉妒的心情弥漫开来,他让人将莲蓬拿走,站起来,走出大丞相府,向宫中走去。到了宫门口,他停住了脚步,徘徊了一会儿,又回去了。

这一夜,耶律隆运没有睡着。

次日,宫里来人请大丞相去,有要事相商。

耶律隆运去了宫中,萧绰见她一脸疲惫,关切地问:“怎么?昨夜没有睡好?”

耶律隆运说:“是的。你怎么样?看样子好多了?”

萧绰说:“是呀,昨天朕还去采莲了。”

耶律隆运说:“是吗?”

萧绰奇怪地说:“你不知道吗?朕不是派人送了莲蓬到大丞相府吗?你不知道。”

耶律隆运的心仿佛被什么蜇了一下,痛苦得他脸都变了形,连忙扭头看着别处,最后,他说:“知道,臣这不是来谢谢太后嘛。”

萧绰似乎明白了什么,说:“你不喜欢就扔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耶律隆运忙说:“太后送臣的都是好东西。”

这话萧绰听起来有些刺耳,似乎在嘲讽她似的,不禁有些恼火,便说:“朕有些累了,你回去吧。”

耶律隆运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萧绰已经躺下,而且,他也心乱如麻,不知道说什么了,遂辞别出了后宫,悻悻地往大丞相府走去。

“大丞相怎么没有坐车?”一个声音再耶律隆运身后叫起来。

耶律隆运回头一看,是王继忠,便想跟他说说话,说:“楚王,啊,有事吗?”

王继忠走过去,说:“没什么事,你回大丞相府吗?回去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去我家吃一点吧。”

耶律隆运心里烦闷,正想找个地方与人喝酒,听见王继忠这么一说,便说:“老夫正有些馋你家的饭菜,这可是你让我去的,不要说我打你的草谷。”

到了楚王府,王继忠让康延欣弄了两个菜来,二人边喝酒边聊。

王继忠说:“大丞相,我见你有些闷闷不乐,是不是太后的病还没好些?”

耶律隆运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王继忠说:“太后那病不能性急,得慢慢地调养。”

耶律隆运说:“她的病好多了,可以四处走动了。”

王继忠说:“真的,那可太好了,大丞相应该高兴才是,为何不乐呢?”

耶律隆运端起酒杯,猛地将酒倒进嘴里,说:“你可知道她下床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哪里?”

王继忠摇摇头,诧异地看着耶律隆运,给他又斟满了一杯酒。耶律隆运又一口喝了下去。王继忠连忙说:“大丞相,你慢点,慢慢喝。”

耶律隆运放下酒杯,痛苦地说:“她去了怡和园。”

王继忠觉得奇怪:太后去了怡和园他为何生气?这时,康延欣又端来一盘菜来,见耶律隆运一副悲愤的样子,不觉地坐了下来。

王继忠说:“太后去怡和园怎么了?”

谁知耶律隆运越显得痛苦,伸出颤抖的手摸向酒杯,但酒杯是空的,他把酒杯朝王继忠伸过来,说:“斟,斟酒。”

王继忠给耶律隆运斟上,他仰头喝了,仿佛喝了一杯镇定剂,放下酒杯,说:“她去采摘了莲蓬,还让人给我送来。”

康延欣说:“太后去采莲了?太好了,这说明太后的身体好起来了。”

耶律隆运说:“是的,是好起来了。”

康延欣说:“大丞相,太后亲手采摘了好多莲子送给你,对你多好。”

耶律隆运忽然激动起来,大声地说:“不,她对我不好,她只是想羞辱我。”

王继忠,康延欣惊得目瞪口呆,看着耶律隆运,觉得莫名其妙。

耶律隆运老泪纵横,说:“她只记得那个荷塘,我在她心里连一片花瓣都不如,她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莲子,却偏偏要送莲子给我,她是存心气我的。”

王继忠,康延欣依旧不明白耶律隆运说的意思,说:“可能是太后不记得大丞相不喜欢莲子。”

耶律隆运说:“不,她是故意羞辱我的,我天天去看她,怎么哄她都不开心,可她身体一好起来,就跑到荷塘里去,我根本不在她的心里,她心里只有他。”

王继忠,康延欣听出了一点意思来了,他们知道耶律隆运与萧绰关系,没想到几个莲蓬,竟让耶律隆运如此伤心,像年轻人一样激动,失去了理智。

王继忠,康延欣不再说什么了,静静地等耶律隆运平静下来。

过了好久,暴风雨终于过去了,耶律隆运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

王继忠没有挽留,起身说:“我送你。”

耶律隆运没说什么,走出楚王府,王继忠,康延欣送出府外,康延欣说:“驾车送大丞相回去吧。”

耶律隆运说:“不,我还是走回去,楚王和我一起走。”

王继忠说:“大丞相说得对,走过去还舒服一些。”

耶律隆运和王继忠并肩走着,好久没说一句话,最后只听见耶律隆运叹息了一声,说:“老夫今天出丑了。”

王继忠看了耶律隆运一眼,说:“大丞相是真性情,我看得出你对皇太后的爱。”

耶律隆运瞟了王继忠一眼,说:“爱——你真会说话,你跟我说说,爱是什么滋味?”

王继忠愣了一下,说:“爱,当然是幸福的,是愉快的。”

耶律隆运摇头说:“不,它是不幸的,是痛苦的。”

王继忠看了看耶律隆运说:“那为什么还要爱?”

耶律隆运说:“因为它已经变成了骨血,是割离不开的。”

王继忠悚然,没想到耶律隆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早听说耶律隆运与太后的故事,也知道那段情曾给他那么大的伤害。他非常同情地望着耶律隆运,觉得他的每根白发都在情海里浸染,漂白,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堆积着相思的痛苦和爱的折磨。

耶律隆运说:“人总是说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所以把得到的东西无情地糟蹋,是不是因为太看重那失去的东西了?”

王继忠没有明白耶律隆运的意思,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想到了赵宗媛,说:“大丞相又伤感了。”

耶律隆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二人默默地走着。

两家相距不远,没多久,到了大丞相府,王继忠望着耶律隆运进了府门,说:“大丞相今晚睡个好觉。”

耶律隆运说:“我现在轻松多了。”

王继忠却没有睡好,和康延欣说了一夜的话。他们说起耶律隆运和萧绰之间的那段情,都不禁唏嘘。

二人怎么也睡不着,有时两个人甚至坐起来。康延欣讲耶律隆运如何忍受着痛苦成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和情敌的保护人,讲自己如何掩护耶律隆运和萧绰约会。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说每次她都害怕极了,觉得随时都会被千刀万剐,觉得会被下地狱。但是,她又总是被他们感动着,同情他们,希望他们在一起。

康延欣抓住王继忠的手说:“我这是不是犯罪?是不是堕落?”

王继忠抱着康延欣,亲吻着她,说:“不,你做得对。”

康延欣说:“我不管做得对不对,只要我看见一对有情人在一起,我就高兴。”

王继忠说:“我的延欣就是看不得别人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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