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种子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涨死了。身体感觉简直像一个皮袋子被硬生生灌入了一整片海洋，下一秒就得原地爆炸。
身边依旧是浑浊黑暗的泥土，甚而传来小虫子钻土窸窸窣窣的异动。
好恶心。
种子很想挪动一下身体远离那窸窣的动静，但正要行动时，她惊恐地感知到身边一股熟悉的气息。
【我的皮！！！！！】
她孟克呐喊脸来到那几片碎裂的种皮前。
那几片种皮已不复碧绿，如今棕褐干皱还打着卷儿，灰扑扑的满身都是土。
【呜呜，咱种生第一套新衣服，烂成这样了。】
她心疼到无以复加。
刚出生差点被吃，还丢了套衣服。
【等下！所以我现在没穿衣服？！】
种子虽然还青涩，但已经无师自通有了羞耻心，连忙低头检查自己的文明程度。
万幸，她拥有了种生第二套碧绿的新衣服，而且比之前的还大了一圈。
是的，她长胖了，如今从出生时瘦削的菱形变做一个有圆润弧度的六锥体。
伴随着体重而来的是强烈的饱腹感和潮水般汹涌的记忆。
对了，会吃种的邪恶藤蔓哪里去了？
被种吃了。
那些藤蔓其实不是藤蔓，而是一株月桂树埋在土里的根须。那月桂树当时虚弱无比，濒临死亡，怪不得根须也是瘦瘦弱弱，没什么头脑的样子。
月桂把自己的记忆送给了种子。
-
月桂树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生长在溪水边。她爱干净，所以把那条小溪的水质也清理得干干净净的。
过往的人都会禁不住夸赞两句月桂的优雅美丽和溪水的清澈甘甜。
炎炎夏日，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她遇到一个过路的英俊青年口渴前来汲水。
那青年看着火烧一样的日头，又看到月桂在太阳下微微打卷的叶片。青年不知道月桂叶片打卷只是她午睡的表现，就专门舀了一次水来浇灌溪边美丽的月桂。
那瓢水将月桂惊醒。
而她从此迷了神。
日日盼，夜夜盼，她渴望着再见那个青年一面。直到一天，青年终于来了，但同来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
他带刚满月的儿子来这方圆十里内最清澈的溪水中行浸礼。
月桂的心都要碎裂成一片片了，但她不甘心就这样错过。
于是她主动暴露了自己是一株极珍贵的魔植。她伸出最柔嫩的枝条，轻柔地将青年的儿子托起，又用自己新生的叶片做成松软的摇篮，盛着他在溪水里荡漾。
【以我之名，向命运祈福。】
【我祝福，他将有强健的身躯。】
【我祝福，他将有果敢的决断。】
【我祝福，他将有超人的野心。】
……
青年和妻子都傻了眼。他们不敢置信普通如他们，竟然获得了一株珍贵魔植的友谊。甚至这株月桂还主动承担了孩子教母的责任。
青年凭借月桂能净化和治疗的落叶残枝，在赛蒂斯城中开了一家小小的药剂铺。以月桂为原材料的药剂药效实在是好极了，青年在赛蒂斯城中站稳脚跟，生意越做越大。
甚而因偶然用净化药剂救治了一位过路的帝京贵人，青年一家获得了贵族的资格。
青年以月桂缠绕圆月作为家族家徽，并发誓世代都将尊月桂为母亲。
以此，青年把月桂请到了自己的庄园里。
从此赛蒂斯城的新贵月桂家族便以“纯洁的净化能力”闻名。
后面的故事就非常老套了。
人类不比魔植，月桂最终送走了自己默默爱了注视了几十年的青年，他走时已然白发苍苍。
她也看着从小在自己树下乘凉的小孩子长大了，身材魁梧眼神明亮，变成了自己不熟悉的模样。
月桂给了他强健的身躯，可是太强健以至于没有头脑；给了他果敢的决断，但是太果敢以至于没有斟酌；给了他超人的野心，可是太超人以至于没有停留。
月桂爱的青年的那些品质，诸如坚贞，温和，细致，慎重，似乎他儿子一点都没有遗传上。
他短视到不停砍取月桂的枝叶，以换取达官贵人青睐和家族地位水涨船高。
他诚恳和真挚的眼神用在一次次的欺骗上。
月桂生气极了，但每次看到青年的儿子在树前忏悔痛哭流涕，恍惚间都会想起那个鼻涕冒泡的调皮孩子。
他小时候还在她的身上荡过秋千，她看着他长大，结婚，生子啊。
于是还有下一次。
身躯承载着她的感情和记忆。
月桂枝叶越来越少，刀削斧砍的疤痕越来越多，记忆也日渐模糊。
渐渐，月桂发现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从青年儿子那稚嫩小手的触感，到那日再次邂逅青年的惊喜。
最后她甚至忘记了初见青年那份蓦然的悸动。
明明相伴了那么多年啊。
怎么说忘就忘了。
她茫然地想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从宽敞的庭院被移到低矮的房间，连坛子里的土都没人再定期更换了。
她连太阳都见不着。
而她的身躯慢慢萎缩起来，变得干巴瘦削。根部因为长期养护不当而腐烂。甚至作为一株魔植她被连普通月桂都能抵抗的细菌真菌所困扰。
她从前常对着溪边梳理她那一头秀丽的金发，如今灰白交杂。
她那碧绿底色金色花纹的裙裾，如今破破烂烂。
她快要忘记那只常来的鸟儿唱的歌是如何动听了。
不时有人来剪她的叶子，都叫她教母，她已分不大清谁是谁了。青年的儿子还是青年儿子的儿子
苟延残喘着。
算了，都拿走吧，疼痛还能让我昏迷，时不时带来一个昏沉的梦境。
睡梦中就能回到那片清澈的小溪了。有花香，有鸟鸣。
只是好久没见过太阳了……
-
昏迷中月桂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自动开启，她的身躯疯狂想要摄取营养来挽救濒死的自己，所以那些根须才会猛烈进攻一颗满溢生命气息的小种子。
或许月桂本意是想守护这颗种子，直到替它找到一片丰沃的土壤，或到自己死亡。所以她做了一个小小的藤笼防止蠕虫侵蚀种子，也避免种子在过于贫瘠的土壤里发芽而坏了前程。
或许这样小小的温柔的举动她实施过太多次：给迷路的松鼠一个家，送一点汁液给得养家糊口的蚂蚁，给来来往往的鸟儿导航……
呵护一颗弱小矇昧的种子这样的小事，并没有在她生命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
但接受了她从前记忆的种子相信她是这样的好树。
她在日薄虞渊之际，仍期待着一个小生命的到来。
月桂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突然醒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制止自己已经不太受控制的根须，让它们不要去伤害一颗还很幼小稚嫩的种子。
根系的疯狂进攻本就是回光返照。
她再也撑不了多久。
迷糊中，她感到那颗怕得瑟瑟发抖的小种子发出细微的光芒。光芒努力地把种身包裹起来，想给小种子套一件护甲的样子。
但那光芒时亮时暗，看着马上就要熄灭了。
一旦熄灭，婴儿期的小种子在冰冷的土壤里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抱歉，让你的出生不那么愉快。】
【若你见到我。按年龄，该叫我姨姨的。】
月桂注视自己这位不知某年某月从何而来的小邻居，那初生的光芒让她感到一丝生命的喜悦。
【作为歉礼，我的心就送给你吧……】
月桂没有撑到种子醒过来。
她的身躯化作光点慢慢消散在空气中，最终只剩一颗鹅卵石状的淡黄结晶。
拇指大的结晶蹦蹦跳跳主动来到种子身边。
沉睡中的小种子闻到救命补品的香味，迫不及待把结晶吃了个精光。
她再醒来时自己肥了一号，而月桂早已无影无踪。
原来那是心的香味。
月桂的心啊，又甜又苦。种子咂咂嘴，很复杂的味道。
心的记忆一遍遍冲刷着种子的脑海。
但刚出生的她智商不高，只能懵懂地感受着月桂姨姨这些年经历的爱恨情仇。
然后迅速地抛之脑后。
不明白的就不要想了。
种子苦恼地滚来滚去，但为什么感觉脑袋里酸酸的，涨涨的呢？仿佛有一颗小小种也在里面滚来撞去。
好难过。
好悲伤。
种子滚不动了，垂头丧气趴伏在土壤中。
我还没见过你呢。
【月桂姨姨说她还送了我……礼物？】
礼物是什么？种子尚且幼稚，不知道这世上还存在无私的赠予与被赠予。
她感受着月桂留下来的讯息，里面有个很温柔很好听的声音说教给她净化的真谛。
月桂姨姨说，净化的真谛是纯洁的心灵和真挚的爱。
种子似懂非懂，她不知道什么叫做纯洁和真挚，但她现在有点理解“礼物”这个概念了。
礼物是月桂姨姨对她的关怀和期待。
礼物是笑着的，温柔的，无私的，暖融融的爱。
收到礼物的种子，会很快乐很快乐。
种子正欢喜于自己收到生命中第一份礼物时，身体里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力量。
她感到这股力量好像能够支撑她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情，送给更多人更多的“礼物”。
这就是属于【礼物】的力量吗？
很多年后，她回想起当自己还是一颗傻乎乎的小种子时的光阴。
便明白了这种力量叫做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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