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这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穿透主墓室中一切杂音，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它出现的时机也恰到好处，因为苏眉正要下狠手与拜尔登互掐，血翼成员从黑暗中扑出来，试图围攻她。

        如果他们不停手，那么至多几分钟后，就会出现死伤。

        苏眉曾想过海琳卓的外貌形象，也知道她非常美丽。但巫妖、精灵，还有那位萍水相逢的人类都没告诉她，海琳卓是个半精灵。当然，对巫妖而言，什么种族都一样，反正它是个头骨。不过凯居然也没说，大概认为这事不值一提吧。

        这位半精灵女性掌控着阴影利爪，但没有哪个地方像刺客。她容貌艳丽，气质高贵，一头精灵常见的淡金长发束成辫子，垂在身后，眼睛则是最纯正的紫色，不深也不淡，在长长的睫毛下忽闪着。其他人拥有这等美貌时，通常选择裙装，以烘托女性的温柔特点。她却穿着精致而利索的短装束，好像随时都能抽出一柄短剑，让敌人死于非命。

        苏眉无法准确判断凯的年纪，也无法判断海琳卓。她只能凭直觉猜测，海琳卓作为半精灵，换算年纪比例后，可能要比凯大一点。

        海琳卓第一次说住手时，苏眉怀疑吸血鬼的人品，还不敢就此住手。然后，她加重语气，说了第二次。拜尔登迅速退开了，移动到墓室对角，与苏眉隔着对角线相望。吸血鬼们见首领停手，也都纷纷停止攻击动作，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还有人嚷嚷道：“不如就这么杀了他们吧！”

        天之火彻底熄灭，而苏眉也看清了海琳卓的模样。可她并未惊叹对方的美和种族，反而立刻明白了，海琳卓为什么迟迟不公开露面。

        她的衣着打扮毫无问题，表情镇定，甚至还挂着极为浅淡的微笑。但她的身躯呈现半透明状，飘忽不定，让人能够透过她，看见她身后的情节。方才，她现身出声叫停，正是从墙后穿了过来，就像普通人无视空气阻力。

        她居然是个灵魂，而非完整的活物。

        手机链彻底飞了起来，在苏眉脑袋旁边绕来绕去，似乎有话要说。海琳卓瞟他一眼，忽然大笑出声，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她说：“海恩哈姆，你怎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从头骨手机链诞生，到现在为止，海琳卓是唯一一个认出巫妖真身的人。

        巫妖愤怒地说：“把我变回去！”

        苏眉听她叫破真相，一惊再惊，心想莫非他们名字首字母相同，所以心有灵犀？如今巫妖想揭破这层窗户纸，她也乐得轻松，连忙解除了变形术，使巫妖恢复到飘浮着的黑袍模样。

        海琳卓开口说话，气质就发生了微妙改变，有种狡诈而妩媚的感觉。很多时候，端庄与古板是同义词。但在她身上，端庄只是五官给人带来的错误印象。苏眉能想象，这位半精灵女士日常发号施令时，怎样带着慵懒的笑容，纤指轻点，将强者和大家族变成历史。

        拜尔登见到天之火朵朵盛开，自然十分郁闷，恨不得干掉苏眉以儆效尤。但他看到海恩哈姆以真实面目出现，就马上忘了天之火的事，噫的一声，丝毫不掩饰厌恶情绪，冷冷说：“我早该猜到是你。”

        “这没办法，你天天睡在棺材里，头壳难免运转不灵。”敢于用嘴挑战全世界的巫妖说。

        拜尔登挨了一记嘴炮，似乎很想反驳。但巫妖已经望向了海琳卓，用最为冷淡的语气问道：“先不用管我怎么样，倒是你，一向号称比狐狸还狡猾，比狮子还凶猛，比雄鹰还坚韧，那又为什么以灵魂状态出现。你的身体被毁掉了吗？”

        苏眉对海琳卓感到意外，海琳卓本人也一样。她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听说外地佣兵进入泰林那，还坚持要见她，便半严肃半试探地给出任务，希望借此查看对方实力。

        就本性而言，她更像公平交易的商人，而非言而无信的恶棍。她向来认为，诡计多端应该用在执行任务上，而非为人处事上。因此，苏眉摧毁晶塔后，她觉得这批人是可用之才，从未想过说了话不认。但她失去身体，就相当于失去了所有战斗能力，只能请拜尔登代为出面，为她确认苏眉的用意。

        她没想到的是，拜尔登死活做不到放低身段，以温和柔缓的态度，请求对方说出来意。苏眉听完吸血鬼首领的话，居然出手就是天之火，气势汹汹，明显要把人先揍一顿，揍到他答应她的所有要求为止。

        海琳卓若任事态发展下去，未免太过愚蠢。她只能冒险出现，叫停这场无谓争斗。

        苏眉敏锐地发现，她认出巫妖之后，居然有了可以觉察到的放松，似乎很高兴巫妖在这个队伍里。这是从未出现的神奇现象，使她好奇心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我？这就说来话长了，”海琳卓笑道，“想谈谈吗？”

        巫妖冷笑道：“不谈的话，那边那个劣魔为什么要停手？”

        那个劣魔马上回答道：“你想继续当一条手机链吗？”

        拜尔登一脸阴沉，从对角线那边走了回来，活像满屋子都是他的债主。他的座位被天之火燎到，虽未受到实质伤害，却“带有恶心的神圣气味”。有只吸血鬼主动给他拖来新沙发，将旧的那张换掉。他才勉为其难地坐下，用阴郁的眼光，不住打量着苏眉和巫妖。

        凯和奥斯似乎被忽略了，也很自觉地没开口。海琳卓含笑看了看他们，就飘了过来，坐在另外一张沙发上。

        她说话时，声音温和笃定，虽然很好听，却没凯那种流水般的跳跃感，“相信你们都知道，我是阴影利爪的首领，克温纱大人的养女，被称为泰林那最有权力的女人。你们必定也很奇怪，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我出来与你们见面，也会回答你们心中所有疑问。”

        她头脑显然非常清晰，说话也有条不紊，看到苏眉这边均无异议，便说：“就从动机开始讲起吧。”

        老鬼婆收养了不少孤儿，有男有女，从里面选拔最为聪明、美丽、强悍的，然后得到了海琳卓。海琳卓对她相当感激，明知她是邪恶怪物，还自愿为她卖命，通过打理阴影利爪，为这位养母送去源源不断的财富和享受。克温纱逐渐衰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海琳卓为此深深伤感，却全然没有料到，这代表着自己即将遭受致命危险。

        巫妖赞叹似的说：“我有过类似猜测，认为她绝不会坐以待毙，却不知道她真能这么做。”

        海琳卓笑了笑，笑容中有着极为深重的无奈，“她想夺取我的身体，吞噬我的灵魂，以我的形象生活下去。我曾听说，有鬼迷心窍的女贵族谋杀少女，取少女鲜血沐浴，使自己永葆青春。这两件事的区别仅在于，女贵族那个是无稽之谈，母亲却做得到。”

        苏眉当然听过这个故事，也对老鬼婆的做法有印象。在她过去的世界里，这可以叫“夺舍”，也可以叫“上身”。当身躯衰败到无法维持，某些人就抢夺别人的躯壳，瞬间满血复活，拥有第二次生命。

        然而，克温纱居然能对养女下手，不愧为冷血无情的怪物。

        海琳卓会变成这个样子，显然与老鬼婆有关。苏眉觉得这件事太过悲惨，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沉默地听着，只见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母亲要的太多了，我给不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忠诚地侍奉她，无条件执行她的一切命令，自认为足以偿还她的恩情。如今她想收割我的生命，那我只能反抗。”

        苏眉听到这里，终于忍耐不住，问道：“所以她对你下了手，导致你成为一个……没有身体可以附着的灵魂？”

        海琳卓笑道：“我的运气比这个好些。在她下手之前，我就知道了她要做什么。”

        拜尔登终于在沙发里动了动，用阴郁又高傲的口气说：“克温纱把我当成盟友，曾对我提过一些蛛丝马迹。以它们为线索，不难推断她想做什么。后来，我就把这事说了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

        吸血鬼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将双手轻轻握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说：“如果你一定得要个理由，那么我爱上了海琳卓女士，不想见她变成徒有其表的怪物，就这么简单。”

        苏眉顿时缄口结舌，意识到那个流言竟是真的。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下意识地说：“可你已经一千岁了吧……”

        拜尔登脸上，那两条威严的眉毛慢慢竖了起来，给他添上了几分怒容。但他并未发脾气，只说：“那又怎么样？”

        “总之，拜尔登向我泄密，提醒我大难临头，”海琳卓果断中止了可能发生的冲突，“那个时候，我极度惊讶愤怒，花了好几天才冷静下来，然后决定先下手为强。”

        “你决定先行杀死克温纱？”

        “是，但我那时仍心存侥幸，认为……血族难以捉摸，拜尔登所言未必是真。毕竟，母亲她对我实在不错，一手把我培育成现在这样，让我拥有可以和任何英雄一较短长的能力。然后他就这么突然告诉我，说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母亲只想利用我，时机一到，就把我当成可以消耗的物品……”

        她又顿了一下，才一脸平静地继续说下去，“我那时矛盾到了极点，一直犹豫不决，拖到不能再拖，才决定抢先下手。然而，母亲在收养我的时候，便用了奥法仪式，将我和她的灵魂连接在一起。她的灵魂一旦消散，我也会灰飞烟灭。从小到大，我一直不知道，只要我有异心，她就能控制我的生死。就是因为这样，我几乎摧毁了她的灵魂，自己却也受了重伤。”

        巫妖补充道：“你的灵魂太过虚弱，根本无法驱使身体行动，只好选择暂且离开，先逃出来再说？”

        海琳卓自嘲地一笑，柔声回答了他，“是的，还好母亲的创伤比我更严重，已经陷入沉睡，暂时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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