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看到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苏眉微微一笑,“以及,你根本不知道。如果你知道,在我走之前就会开嘲讽，根本不会等到现在。话说回来，为什么我每次进门，你都在换水？难道你吸收药剂的速度增加了吗？这是个好消息啊，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动弹？”

        巫妖自然不接她的话,怒道：“你说出去有事要办，指的就是这件事？”

        它这么咆哮着的时候,奥斯终于认出哈根达斯扛回来的东西。他再次露出震惊表情,尖叫着“克雷德大人”,匆忙奔向躺在地上的半魔,也不知道想做什么。巫妖还没喷完苏眉,又看到一个蠢货狗头，怒气马上翻了一番,厉声说：“回来，水还没换完，继续你的工作！”

        然而，奥斯身为劣魔，明显对克雷德更有兴趣，居然没理巫妖。他的震惊已经变成讨好，绕着半魔转来转去，并尖叫道：“大人，您受伤了！”

        “……”

        在涉及奥斯的事情上，苏眉一向认同巫妖。她皱着眉，向狗头吩咐道：“你继续照顾海恩哈姆大人，暂时没你的事，至于你——”

        巫妖冷笑，说：“我的话还没说完。”

        “我知道，等我一下。我先弄张床进来，”苏眉神情非常镇定，好像在谈论今天吃什么，“他受伤太重，不能就这么躺在地上。”

        “……你居然还要给他床？他也配？”

        苏眉边往外走，边闲闲回应道：“你的床还是我亲手雕刻的呢。如果你再这么下去，我只好认为你对这个球不满。我马上去找透明材料，照原样做一个透明的新球，把你放在里面泡着。然后，我在外面竖个牌子，写上‘热带巫妖’，这样好不好啊？”

        巫妖破口大骂之时，她已经走出了密室。

        直到安全进入那个房间，她路上吊着的心才算回到肚子里。温迪尔图斯付出很大代价，弄到这个异次元的密室，堪称他财产中最宝贵的东西。只要克雷德还在密室内部，就很难被人侦测到。即使莎婕娜亲自出手，即使依靠那墨汁般的黑雾，也未必能够奏效。

        她不用巫妖的帮助，独自规划并实施了计划，又能一击成功，心情自然相当不错。由于好心情，她并不在意巫妖的叫骂，反而觉得它这么暴躁，很有几分可爱。换句话说，她做都做了，也的确冒了风险，被巫妖骂几句又有什么？

        她动作很快，绝不拖泥带水，想起半魔身高在两米以上，急切间找不到合适的床，便把温迪尔图斯的床从地上撬起来，拼命拖进了密室。还好，密室也按照暴刃魔体型设计，否则那张大床根本没可能进去。但是，床进去之后，塞满了大半个密室，只给巫妖留出一小部分，顿时火上浇油。

        苏眉修正床的过程中，奥斯麻利地换好了水，正要重新封闭石球。巫妖高叫道：“别封，让我和那傻-逼把话说完。”

        奥斯不知所措地看看巫妖，看看苏眉，又看看克雷德，觉得哪个都惹不起，便垂着手离开石球，却又跑到了克雷德身边。他小心地看着前魔将，突然又怀疑地问道：“大人，克雷德大人都不动弹，连眼睛都不睁。难道他已经死了？你抢回了他的尸体？如果这样，奥斯能不能分一块？”

        苏眉真想仰天长叹，却听巫妖冷冷说：“她还没傻到那个地步。”

        她没想到巫妖居然为她说话，对它笑了笑，才对奥斯说：“能搬动他吗？我指克雷德。”

        “能的，大人，”狗头闪闪发亮地说，“即使这个重量的两倍，奥斯也没问题。”

        “把他拖到床上。”

        “是，大人！”

        每当他们给奥斯任务，他都非常高兴，因为这表示他还有用，不会被人抛弃。苏眉见他快乐地开始工作，才扭过了头，继续之前的谈话，“我觉得，我的计划还蛮成功的。你看，那边的守卫并不特别严密，所以我……”

        巫妖怒道：“你知道守卫为什么不严密吗？”

        “……为什么？”

        “因为根本没人敢去救他，蠢货！那是主君亲自擒下的俘虏，哪怕魔将，动他之前也得好好考虑后果。”

        巫妖再怎么心急，也仍然无法移动。此时，它漂在水面上载浮载沉，眼眶中的幽火灼灼发亮，有点像水上的骷髅灯。苏眉相信，如果可以，那两簇火苗会从原始位置喷出来，烧掉她的头发，谁让她敢忤逆海恩哈姆大人的意志呢。

        她展现出平时的好脾气，解释道：“别人不敢，我敢。何况我去救人之前，统计了种种可能，给每一种可能制定了解决方案，还预计了后果。现在我成功得手，你还有什么话说？”

        巫妖怒道：“我终于明白了，只有在见义勇为的时候，你那石头般的脑袋才会开窍！”

        “真的吗？那可不好意思，这大概是我的天赋能力。”

        奥斯干劲十足，工作效率也非常高。巫妖和苏眉对话的同时，他已经把克雷德成功搬上了床。克雷德似乎受到他动作的刺激，再次睁开眼睛，默然看着附近这两只劣魔，以及劣魔附近的漂浮头骨。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如何，甚至没有人知道他能否真正看见这些东西。他的目光仿佛根本没有焦点，充溢着认命的感觉。这种状况怎么看都不乐观，但只要脱离之前的处境，就不会恶化。

        他一有反应，苏眉立刻察觉，迅速瞥他一眼，心想最好让他安静待着，便又对快要气炸了的巫妖说：“你以前向我吹嘘你的丰功伟绩，其中可有许多你铤而走险，然后大获成功的例子。怎么，只有你可以这么做，我就不行吗？”

        她的话有理有据，让巫妖进入了哑口无言模式。事实上，正因为全是实话，它才觉得难以回答。

        海恩哈姆以残酷邪恶著称，胆大妄为的名气也不小。必要之时，它可以比最细心的母亲都细致，也可以比最狂放的野蛮人都更富冒险精神。它真正在意的，并非苏眉冒险行动，而是她为了帮助别人而冒险。每次想到她这么做，它都会产生厌恶情绪。

        如果苏眉胆大包天，制定一个缜密计划，巧妙夺取了属于炎魔的宝物，拿回来向它炫耀，那它一定会哼唧几声，勉为其难地夸她几句。哪怕她的行为影响了他们的未来，它也会认为孺子可教。然而，她不仅毫无这样的自觉，还趁出门办事的机会，不声不响地捡回了一个大型垃圾。

        巫妖想到这里，再想想苏眉平时的仁慈举动，自觉有了底气，冷笑一声才说：“这只垃圾和普通物品不同。你那个主君亲口下令，把他挂起来示众。炎魔又屡次警告，说谁敢碰他就吃了谁。你一口气得罪了主君和炎魔，真以为没人查得到吗？”

        奥斯傻站在旁边，茫然地看着他们，又被这两位大人的关系弄糊涂了。不过他有他的解决方式，那就是别理会这么复杂的事情，先去找点别的事做，等他们讨论出结论。如果讨论过后，哈根达斯大人要他把海恩哈姆大人填进粪坑，他也会含着眼泪执行的。

        劣魔对魔将的天生恐惧发挥了作用，即使这是个半死的魔将。他下定决心，小心地走到床边，掂起脚尖，使克雷德能看到他秃瓢一样的脑袋，然后用最恭敬的语气问：“克雷德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苏眉正要回答巫妖，却听狗头弱弱地问出这么一句。她示意巫妖先等等，便走出法阵，来到那张大床旁边。

        巫妖在石球里叫嚣道：“滚回来，我的话还没说完！”

        苏眉终于做出了仰天长叹的动作，叹完之后，冷静地说：“你急什么，我马上就回去。”

        克雷德睁着眼睛，但那熔金般的双眼里，早没了任何光彩，仿佛死尸的眼睛。他背后，双翼撕裂产生的伤口开始收拢，不再汩汩流血。莎婕娜咬中的地方却没那么好运，依然血肉模糊。苏眉尚未学到制毒和解毒，就算学到，也不可能解除深渊主君注入的毒素。她很清楚，克雷德只能靠自己撑下去，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他现在还没死，就表明毒素对他不算致命，应该还有希望。

        她又叹了口气，尽量和缓地问：“还记得吗？我是劣魔哈根达斯，最近上任的三号领地领主。刚才我救了你回来，你在我这里，应该很安全。”

        巫妖发出仿佛配音的嗤笑声。在这背景音乐的衬托下，哈根达斯的声音尤为平和，“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喝点水？”

        克雷德凝视着她，仍然没有半点表情，好像根本不认识她，要么就什么都不在乎。良久，他才慢慢点了点头。

        奥斯欢叫道：“克雷德大人真的还活着！大人，要奥斯去拿点肉干来吗？”

        这狗头平时讨好哈根达斯，但哈根达斯处之淡然，不太吃这一套。他又转为讨好巫妖，但巫妖向来歧视弱者，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时，密室里忽然多出一个魔将，奥斯大喜，直接改变讨好对象，希望得到应有的回应。只可惜，克雷德身受重伤，缺乏说话的心情和能力，依旧没有回答他。

        巫妖真不明白，狗头平时的智力都去了哪里，为什么要讨好根本没有前途的人，难道这就是他的天赋能力？靠着拍所有人马屁而活下去？

        在它想好嘲讽台词之前，苏眉点了点头，“你去吧，奥斯。”

        她已经把无尽水源送给伊尔维拉，手头没了制造清水的魔法物品。她挥手便能用出造水术，所以要那个小金瓶也没什么用。伊尔维拉却可以将它出售，换来一笔还不错的收入。因此，她没让奥斯去拿水，只让他顺路带几个容器回来。

        交待完这件事，她才回到愤怒的巫妖面前，笑道：“你的耐性有长进啊，海恩哈姆爷爷。我还等着你嘭的一声，像气球那样炸开呢。”

        “你这个……”

        苏眉继续笑道：“既然我做出了这种蠢事，能不能让我先解释一下？你最近忙着自己的事情，已经很久没问过我的进度了。”

        巫妖冷笑道：“你会有什么进度？”

        这句话有鄙视苏眉之嫌，也证明巫妖依然元气十足，并未被她气成精神错乱。她还用冷静的态度解释道：“以前，我出手救伊尔维拉，事后和你陈述过我的想法，说我并非心血来潮，硬要当大英雄。当然，你一定要这么认为的话，我也没办法，因为我挺喜欢大英雄这个称号。”

        这一次，巫妖连喷她的话都懒得说了，只不停冷笑，体现它的鄙视之情。然而，它终究还是改不了性格，最终冷冷说：“至少你可以等，等到净化完成，我们随时能动身的时候。”

        苏眉认真地说：“首先，我不能等，因为我不知道图勒菲何时返回，更不知道别人打什么主意，会不会像我一样暗中出手，把半魔带回去。恶魔自身实力越强大，越难以提升，只好到处狩猎强大生物，然后吃掉它们。很明显，半魔是个好选择。再等下去，形势永远不会变的比较有利，只有可能恶化。我要做，就会现在做，而不是进行莫名其妙的等待。”

        “……还有其次？”

        “其次，我制定了尽可能严密的计划。你反正不可能帮我这个忙，所以我也不麻烦你了，”苏眉又微微一笑，“我自认为成功的可能性比较高。好歹我也是活火熔狱的领主，为何要惧怕并不严密的守卫？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没错。”

        她回到了石球正前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巫妖。她的神情很淡然，也很愉快，完全没有害怕后果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巫妖忽然感到一阵压力，竟没说话。

        “你说过，温迪尔图斯雇佣了强力法师，弄出这个密室，为的就是不被别人发觉。你想要隔绝他人侦测时，也会留在这里。那么，只要我把克雷德大……克雷德带进密室，安全程度就该很高了吧？所有恶魔都会认为，是哪个与图勒菲不睦的魔将做了这件事，就算怀疑阿睦萨尔，也不会怀疑我。何况，他们带走克雷德，必定想要吃掉他，怎会把他养起来呢？也许在那些大人物眼里，克雷德已经死了。”

        当一个人论据足够充分，其他人就很难驳倒他，巫妖并不例外。它漂在艳丽的药剂中，不停发出嘶哑冷酷的笑声。它说：“等你被人发觉，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你不但后悔救了他，还得后悔连累了我。”

        苏眉的笑容里，忽然也带上了冷酷的意味，“上次你说了差不多的话，可你无法影响我怎么做，这可真遗憾。你高位截瘫……我的意思是说，你瘫痪了，能力有限，无力更改我的观念，以及我的做事方式。你过去曾告诉我，在无计可施之时，理应老实承认自己的劣势，别再嘴硬。那么，现在你就认栽吧，海恩哈姆大人。”

        一直以来，她的自信心在稳定增长，这次拯救任务成功后，更直接在她的言谈举止中体现出来。即使守卫疏松，也全是精英级别的大恶魔，绝对不能说她只凭好运气成功。她有理由认为，自己能够在活火熔狱活下去，并捣鼓一些不可对人言的坏事。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巫妖心中感到阵阵惊讶。它头脑十分清醒，不会为了未来可能的危险，就在教导苏眉的时候有所保留。但苏眉的成长速度超过预期，经常令它意外。那并不是指实力上的增长，而是心灵和性格方面的。

        巫妖一生中，见过数不清的施法者，什么样的都有，包括实力很强，却循规蹈矩，不能真正领略奥法艺术的人。它最喜欢讽刺他们，把那种人称为“妈妈的好孩子”。

        它曾经以为，苏眉性格保守谨慎，属于异界平民出身，就算拥有神眼，也不过是好孩子之一。但她脸上的表情，还有不疾不徐的态度，给它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它不由自主地想，自己是否想象不到她的未来，她是不是已经脱出了它的控制？一个人活着，实力就能慢慢提升，性格却很难成长。但苏眉不同，她正在改变，变的越来越主动，越来越坚定。

        在它看来，她的想法依然幼稚，行为依然愚蠢，仍被保护的太好，没能领略世界的残酷之处。可她做人油盐不进，又具有与之相配的实力，事情就很难办了。

        它慢慢剖析着突如其来的想法，并未立刻说话，只和苏眉对视，同时评估她的心理活动。

        苏眉本就不想陷入“你冷酷无情无理取闹”，“不，你才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的死循环里。它不说话，正中她的下怀。

        她看了看巫妖，便继续说了下去，“我还有两件事要交待。我已经理解净化仪式的本质，以及为什么它能除去物品上附有的诅咒。可见不用多长时间，我就可以用魔网模拟神圣力量，将眼睛上的气息冲淡，然后彻底解除。”

        其实，哪怕只看到苏眉精通深渊语，巫妖就该想到事实真相。因此它始终些微心虚，很少主动谈到这话题。但苏眉这么说，仍然使它非常高兴。

        它最近一心忙着自己的事，看待苏眉如同提款机，每次见到她，就问她药剂准备的怎么样了，并让她变换法阵的运转方式，的确很少问及净化仪式。它隐约有种感觉，自己离能够移动只有一步之遥。若达成这个目标，它的生活就会好过许多，至少不用再被苏眉塞在腰里到处走。

        “你早该做到这一点，”这个出名坏脾气的奥法导师说，“任何形式的战斗，本质上都是不同属性力量的对抗和消解。你用了这么久，才摸清净化仪式，可见悟性也就那个样子。”

        苏眉无动于衷地说：“正常人会夸奖并恭喜我，但让我们面对事实吧，你就是正常人的反义词。以及，我救克雷德的原因非常简单。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对你说，以后我将继续好心下去，让你尽快接受。那么现在我履行了我的承诺。怎么样？我是不是个言出必践的人？”

        巫妖说：“……”

        克雷德已经醒来，苏眉和巫妖不约而同避开了重点问题，并没直接提到回归凡世。这已经成为他们的本能反应，不到必要时刻，对最可信任的人也绝不松口。她本想提及克雷德和她目标一样，想了想，还是没说。

        “何况，他战斗力很强，人品似乎也不错，”她又冷冷说，“应该能派上用场吧？再怎么说，也比花掉我所有财产，把我当小工用，还经常骂我的你强。”

        “……那个中了毒的大型垃圾？”

        苏眉简直要佩服起巫妖来了。无论面对什么存在，它都能飞快地找出刻薄称呼，加在人家头上。仔细想想，这些刻薄称呼还挺有道理的呢。她正要说话，便听巫妖说：“我承认魔将的战斗力足够强大，但谁都不能保证，他是否可以对抗莎婕娜的毒液。而且，他明显使用下半-身思考，你要这种蠢货有什么用？”

        苏眉瞬间望向克雷德，奇道：“用下半-身思考？”

        巫妖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果然很年轻，居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吗？你以为魔将是什么人，要潜逃，乖乖潜逃就可以了，怎么可能被主君发觉？既然被发觉，肯定有人告密，比如那只刚刚成为新魔将的魅魔。那么，魅魔又怎么知道的？还不是因为这蠢材色迷心窍，要带着人家一起走？笑死我了，居然想和魅魔私奔到凡世共同生活……”

        迄今为止，克雷德第一次有了反应。他望向巫妖的时候，眼中明显有着愤怒的光芒。这光芒虽然骇人，却给他添上了几分生机，不再死气沉沉。巫妖正好看他不顺眼，冷笑着看了回去，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这时，奥斯拎着一大捆肉干，还有一个巨大的石头瓶子跑了进来，欢快地说：“奥斯回来了……大人，你们还没有吵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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