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金乌西沉，集市渐渐散场，向灵烟一行四人买了米粮馒头，还买了一些蔬菜和一只烧鹅。
路过一个瓜农的摊时，向灵烟见那个佝偻矮小的老瓜农抱着膝盖守着面前仅剩的两个长相甚丑的瓜，便给他一并买了，让云叶暮和小道童一人抱一个，而自己则两手空空，十分从容闲适地在前方走着，再次路过那个楼子时，又引来一阵欢呼和漫天手绢。
不过这一次她可不敢再接了，哪怕背后没长眼，她也能感觉到云叶暮脸上该是如何阴云密布，背上似有如刀的锐光袭来，向灵烟赶紧收敛起自己荡漾的心神，一派端然雅正。
“哎呦，小郎君，怎么不理我们啊，这变脸也变得忒快了吧。”
“小郎君……”
第二句没说完，便被封了口，那姑娘嗓子突然就失了声，慌张地捂着脖子，又伸手乱挥，待向灵烟一行人离开此地范围，云叶暮回头双眼一凝，那姑娘才叫出了声，当即惊骇万分，赶紧跑了进去。
向灵烟却不知道背后这点小状况，她心情极佳，散步似的踱回了道观，走到门口，看见那歪歪扭扭的牌匾，上面积聚起了许多老尘，眉头微蹙。
南宫极走上前，看看牌匾，又看看她，问道：“向道友在想什么？”
向灵烟道：“苦极观，这名字听起来不太喜庆啊，你看看隔壁仙云观，一听就是仙气缥缈，颇有境界，换做是我，我也去隔壁供奉。”
南宫极苦着脸说道：“向道友，这名字虽然听起来不大招人喜欢，但的的确确是此观传了数代的名字，从未变过，贫道虽不成器，也不敢妄自改动先祖传下来的东西。”
向灵烟无声点头，心想这道士虽然穷，节操倒好，可能也是因为有节操的原因，所以才一直这么穷。
向灵烟不作更多评价，走进了观中，南宫极将买回的米倒进米缸，开始蒸馒头，小道童去洗菜切菜，还偷摸把烧鹅腿顺进了自己的肚子。
向灵烟让云叶暮去打井水，把两个丑瓜扔井水里泡着，等吃过饭后，丑瓜热气消了，正好吃了消热。
云叶暮把丑瓜放进井水时，盯着它们出神了许久，一张脸无波无痕，看不出在想什么。
馒头蒸好过后，四人围着小桌子吃饭，向灵烟的目光又放在这张桌上，这桌子当真是一桌多用，似乎干什么都在这上面，而且桌子小，人多了就不免挤得慌。
向灵烟看着云叶暮：“暮儿……”
云叶暮没看她，却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毫不迟疑回道：“师尊，我明天就去山上砍木头，做一张宽一点的桌子。”
向灵烟赶紧道：“那倒不必，买就是了。”
我哪敢劳烦你这尊神去做木工，那帮少女还不得烦死我。
云叶暮却转眼看她，笑着说：“没事，师尊，我会做。”
他虽是笑着说的，但语气却不容置喙，气势中有种暗戳戳的强势，向灵烟看他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默默无言啃起了烧鹅。
烧鹅真是肥美多汁，烧得极好，又香又入味，向灵烟也不知道是不是素了太久的缘故，简直觉得自己吃的是人间极品佳肴，在场四人，除了云叶暮不怎么吃，向灵烟吃的很矜持外，其余两人实在像饿死鬼投胎一般。
云叶暮看着向灵烟的模样，微微笑了起来。
原来，向灵烟也有这般凡人模样，而不仅仅那株可望不可即的高山寒梅。
四人吃饱过后，小道童负责刷碗，南宫极和向灵烟把桌子收拾干净，就把今日赚的铜钱哗啦啦一股脑倒在桌上，开始数起来。
南宫极满脸红晕，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边数边赞道：“我看向女冠一派高人之姿，出尘绝然，还以为不曾食过人间烟火，也不曾在这凡人堆里滚过泥，却没想到，向女冠倒比我这个在红尘堆里滚过几十年的老道士还滑溜。”
“滑溜”一词刚出口，南宫极就知道自己一时高兴便口不择言了，赶紧偷摸瞄了向灵烟一眼，想找补，但向灵烟却不以为意，认认真真数着那些钱，同时在脑海中画起了地图。
“南宫道长，我觉得这个观得改造改造，别的不说，至少要给你们师徒俩弄间房出来，不能老是委屈你们和我们挤在一处是不是？”
南宫极抬眸看了她一眼，应道：“是。”
这原先明明是他们的房间，当然这句话他不敢说。
“还有我看后面有大片空地，也可以种点菜养点鸡，还有那个大门，就算匾额不换，大门是不是也该修补修补了？这供香的大殿和前院也该规整规整。”
向灵烟温声说完，目光却透着灼灼光芒。南宫极一向不考虑这些事，常年的穷困潦倒限制了一切幻想，他从前的目标仅仅局限于饿不死的大馒头上，听向灵烟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手里那些铜钱已经开始化烟化灰了。
南宫极眨眨眼：“向女冠，为何要费力费钱……”话未落音，云叶暮就抱着两个丑瓜走了进来，南宫极感觉到后背突然窜起了一股凉气，立刻应道：“我觉得女冠说得对极，这也正是贫道的想法。”
小道童一边在身上擦湿手，一边跨进门来：“呀，吃瓜啦吃瓜啦，我要吃中间的。”
他挤到他师父边上，云叶暮指尖在瓜上轻轻几划，那西瓜就瞬间分裂成了几块，模样虽丑，没想到一破开里面却鲜红多汁，瓜香瞬间四溢，清香扑鼻。
小道童伸手就往前探，云叶暮微抬眼眸，冷冷看他一眼，小道童的手定在半空中，而后讪讪缩回。
云叶暮当即将中间最好的那一块递给向灵烟，柔声道：“师尊。”
向灵烟简直要被云叶暮宠得变废人了，她转手将瓜递给小道童：“来，给你，你最小。”
小道童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已经不怎么怕这二人了，他拿起瓜就啃了一大口，西瓜汁顺着嘴角就往下滴，看上去颇为辣眼。
三人各拿一块慢慢咬，清甜的瓜味一入口，徘徊在云叶暮脑海中的往昔光影倏然变得清晰起来。
随着魂钉封印的一次次解除，五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渐渐拼凑完整。
那也是一个如这样的夏日夜晚，他和爹娘住在海边山脚下，太阳刚刚落山，山谷上空的云霞被染映的层层绯红，绚丽壮美，他娘在剥豆子，他则坐在他娘身边，一边帮她，一边看天。
“娘，天上有仙人吗？”小时候的他双目清透如泉水，看着那片天，只觉得神奇，恍若九天仙子正在上面织锦造布。
他娘看了看天，笑眯眯说道：“有啊，仙人正在集会，所以才要给仙人们布置云锦飞毯。”
“那娘，凡人可以做仙人么？”云叶暮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他娘摸摸他的头：“能啊，不过要有缘进道门，进行几百上千年苦修才行，修行是很辛苦的，不能吃东西，一吃东西就会沾染浊气，就成不了仙了。”
云叶暮一听不能吃东西，脸色霎时变了：“不能吃东西！那我还是不做仙人了，还是做凡人好。”
正说着，柴扉被人从外推开，他爹回来了。他爹并不是他的亲爹，而是他娘抱着他改嫁的，因为常年出海捕鱼，整个人很粗糙，脸和胳膊都被晒得黝黑。他一见母子俩，就笑了，黑的看不见眼睛，云叶暮赶紧跑了上前：“爹！”
“好儿子。”他爹把怀里一个扁圆的西瓜送到他怀里，“放井水里泡着，一会儿凉了吃。”
那瓜丑丑的，也不怎么圆，但云叶暮知道，他爹捕鱼换的钱只能买些简单米粮，很少有余钱买别的，所以这个丑瓜也显得无比顺眼，他抱着丑瓜去井边，像抱一个小婴儿。
夜里吃过饭，在三人亮晶晶的期待眼神中，渔夫破开了瓜。
那瓜一破开，三个脑袋凑上去瞧，三双亮晶晶的眼睛却在见到里面的那一刻，暗淡了下去。
原来那瓜是白瓤。
渔夫坐了下来，三人默不作声看着那白瓤瓜好一会儿，他娘才说道：“无妨，家里还剩点糖，我给一户人家洗衣服时那家小姐给的，我去拿来。”
很快，他娘就找来三个碗，三个勺，还有那一直舍不得用的砂糖。
书生把瓜瓤剜出来，装进三个碗中，他娘就把糖一点点抖进云叶暮的那个碗中，然后用勺子捣碎瓜瓤，和那些糖混在了一起，而她自己和渔夫，却只是象征性的加了一点。
一家三口吃着这满碗的白瓜，默默无声，片刻后忽然都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直到最后都笑痛了腹，叉着腰喘气，谁也没办法把手里那碗白瓜吃完，包括云叶暮那碗……
夜深时分，云叶暮跑去茅厕，回来时路过他爹娘的屋子，听见他爹娘在说话，声音好像被故意压着，时大时小。
云叶暮站立不动，听他们在说什么。
“我不同意，这事没商量。”是渔夫的声音。
“你别太大声，我也是为了你考虑，再要一个孩子，也好给你们云家延续香火。”
“弦儿，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但是咱们家如今的情况只能养活一个，暮儿快到进学堂的年纪了，给先生的束脩得备好，他是个聪明孩子，以后说不定能考科举求个功名，我们不能耽误他的前途。”
“但是！”
“别但是了，一旦有第二个，别说进学堂，可能吃糠咽菜也不够，暮儿是我儿子，他就是我们云家的香火！快睡了，明早我还要出海，日后家里富裕了，再考虑这些也不迟。”
……
昨日往昔，以为早就忘了，随故人一起消逝风中，却不想原来一直都在心里，只等一个唤醒的契机。
云叶暮回过神来，却看见向灵烟已经破开了另一个瓜，依旧是鲜红欲滴，清香喷鼻。这一回，向灵烟没有再做圣母，她把中间那片最大最好的取出来，在小道童怨念的眼神中递给了云叶暮：“来，这个给我徒儿。”
小道童噘着嘴，不满地看着向灵烟，南宫极在桌下用无影腿踹了他一脚，提醒他不要得寸进尺。
云叶暮怔愣了一下，然后拿起了那片瓜，对向灵烟展颜一笑：“好，多谢师尊。”
一口咬下，尽是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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