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多余
四十五岁后我们俩愈长愈象。眉毛都开始稀疏,后半截还时常会突兀出一两根“寿眉”来。不知是谁学的谁,说话间都喜欢皱眉,于是眉间都竖起了两道刀刻般的皱纹,似是在深思熟虑,似是作严峻状,儿女们却道是一面孔苦相愁容。眼泡都浮肿,下眼睑挂下很丰满的肉蛋,他两只,我一双。两人都是“四眼”,晚间搁下笔脱了那老式黑框秀琅架眼镜时,早晨闹钟响了要上班去,匆匆起床急急把眼镜套上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致上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了。于是镜子便是多余。
友人送来一盆鲜活茂盛的茶花。绿叶一片片油亮挺刮,花蕾一粒粒含苞欲放。友人说这次送的可是名贵品种,上等次的,名号叫“白雪塔”,养过了年一开春就会爆出拳头般大的洁白无瑕的重瓣花朵儿来。不禁双双神往。很小心地侍候了几天。不久他便北上出差,不久我就南下赴会。不久两人都不在上海,家中儿女虽放暑假却以为“万物生长靠太阳”,把那“白雪塔”生生地晒在烈日之下。全家团聚了那花却焉了:十几枚蓓蕾掉得一枚不剩且枝叶清一色变成焦黄色。友人闻讯而来,跌足而叹。我问道还能救活吗?友人不语,以两指齐根一掰,只听得“叭”地一声,“白雪塔”很脆很脆地折断了——原来早已成了柴爿。阳台上于是又多了一个空花盆,花盆空了自然成了多余的。
却并不是毫无雅趣。两人都爱猫。后来终于觅得了一头不很纯种的波斯小猫。一家四口都喜欢得发狂。任它窜上跳下,把沙发布撕得稀烂;任它一屁股坐到稿纸上,并且把书桌上的笔们扫到地上;任它夜间硬挤到我俩之间,毛茸茸地贴着皮肉痒不可耐。什么都可忍耐,但那猫尿猫屎之异臭却实在熏人,直熏得饮食无心、坐立不安、头昏眼花、文思堵塞。去看那专供波斯先生方便的煤灰盆,却是千干净净得很。于是一起循味而寻。拉开沙发,一滩;掀起床板,一堆。扫、揩、洗、喷点花露水,但那余味仍绕梁三匝,久久不散。内行人教诲说,应该密切注视,时刻准备着,把有方便需要之迹象的猫先生及时地请到煤灰上去;经过十天半个月的如此引导,便可养成其良好习惯。他摇头了,我亦畏难。十天里他要校毕一本书稿;半个月里我要完成刚开了个头的中篇。于是只好忍痛送走可爱的小波斯,因为它毕竟是多余的。
前几年不像这几年,家具可以拆零。我们的成套家具中配有一个梳妆台。很漂亮的梳妆台,紧挨着他的书桌。参考书放上去,复印资料放上去,校样放上去,必复之来信放上去,层层叠叠,摇摇欲坠状。据他说是很有次序的,要取什么从哪里取他能一矢中的。只留一角不放这些,放药,先是胃舒平、速效感冒等,后是胆道通血脂平之类,今年开始添入麝香保心丸和硝酸甘油。终于有一天,女儿要去参加一个什么晚会了,站到了这个很正宗的梳妆台前来。偌大的镜子有一半被挡住,美丽的连衣裙只能映出一半。女儿叹道,这梳妆台呵,真是多余了!
多余的东西真多,却是因为我们的时间一点也不多余了。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家庭是共同进行事业奋斗的场所。偶有两人相对默坐以心交谈的片刻,我总会从他的眼睛里读到这么一句话:你不是个称职的主妇,但你对我来说,永远也不多余。我回报的虽是同一句话,他也从未说过:这是多余!
199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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