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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我老了吗?


          一

          我老了吗?

          这是一个在我步入中年后期,也就是45岁之后常常会悄悄冒上心头的问题。

          老了。当我一早起床,在明亮的镜中望见了两个松松下垂的眼睑时,我知道岁月已经把重重的负荷记录到了里面;当我坐上了电脑椅,提起双臂准备着按键时,我发现面前的显示屏好像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雾气,所有的图象都肥肥地放大了许多,我明白被称为“老花”的眼疾已经使我从此不但因为近视而看不见远处,还将因为毕竟“老了”而再也难以辨清近物;当我又一次头疼不已,不得不去医院拜访我最头疼的医生时,我发现以往一年也难有一次陈述笔录的病历卡,如今在不觉中已是沉甸甸厚厚的一大本了,而近期在案的已多为“颈椎肥大”、“坐骨神经痛”、“阴虚阳亏”之类的衰老性疾病;当我进入了百货大楼时装屋,流连的目光不再停滞于鲜艳的色彩和怪异的式样,不计其价地抱回家来包装自己的外壳日渐暗淡和拘谨,我心内知道,我欣赏的品位自以为是提高了实际上却是全方位地老化了。

          我的老化已不仅是机体和生理,还包括了心态和心理。我开始指责少男少女的“发烧”,忘却了自己也曾拎了一台“四喇叭”放着邓丽君的“快乐的星期天”招摇过市;我像我的老母似地常爱对下一辈人说“我们那时候哪像你们这样……”,忘了当年最烦的就是听到这样的忆苦思甜;我慢慢地失却了上大街游荡、去公园呆坐、进电影院看无聊录像片、在舞会上跳个吉特巴的兴趣,我开始抓紧了分分秒秒的时间,干排得满满的事,心内充满了来日不长、该干的事太多,要赶快干、不然就来不及了的恐惧;我愈来愈注意自己的身份和形象,话到嘴边思三思,三思之后方思行,胡说八道胡作非为坚决杜绝,连胡思乱想亦日益稀薄,于是笔下淌出的文字旁人说是真稳健真老到真干练真含蓄,我心却自知激情在消失,想象在逃逸,生气更是在死亡中了。

          如此,我还能不承认“我已经老了”这个事实吗?

          面对事实而不肯承认,无用,也无益。生命的进程犹如时光的流逝,否认衰老的事实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因为自欺欺人而造成错误的心理定位,又势必把人引入行事不合适、处世欠分寸、事事处处都贻笑大方的尴尬境地。民间常称那些在心理年龄上错误定位的人为“老天真”,用词看似公允客观,实义却在讥刺嘲笑,那贬意略过一些,便要用“老十三点”来加以诟骂了。在乡间,村民们则以儿乎家喻户晓的文学人物——“三仙姑”,来借代那种入了中老年之门却偏还喜作小女儿状的老娘们。好端端的已过不惑之年的叔叔阿姨君子淑妇,异化成为大众的笑料、生活中的丑角,这又是何苦来!

          二

          可是,又有谁肯真正地服老呢?

          古人有“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豪言,当代有“满目青山夕照明”的壮语。典籍记载姜子牙80拜相,近年报道说刘海粟90多岁时十上黄山。百万离退休干部身离心不离,有许多接受反聘,有许多重觅“贡献余热”之处以再作冯妇,更有那些有能耐的,国内国外飞来飞去地当上了经理董事长,焕发了青春如重投了娘胎般。洋人不服老的真事轶闻更多:有古稀老汉攀登某险峰奇崖的报道,有花甲老妇参加裸泳的新闻,“铁娘子”撒切尔夫人连任数届也是一直干到了60岁之后。至于那些有艺术细胞的,则愈加是消淡了生理年龄的概念,永葆了心理年龄上的青春和活力。毕加索70有余时与妙龄少女热恋,创作上出现又一高峰;歌德垂垂老矣再堕爱河,终于使写了半个世纪的《浮士德》毕其功于一役。在人类的古今中外的史册上,青松不倒老而弥坚的实例,实在真是不胜枚举。

          而中年,又毕竟还未到老年。

          所以年届中年的我,总也不肯在“我已不再年轻”这个事实面前屈服。

          我依然很爱美。虽然再不崇尚时髦,却学会了追求高雅。衣着的颜色虽然素淡,质地和式样却要求考究些。我出门前总要来点淡妆,使已经不再鲜亮的肤色看起来不至于太晦暗,使因为熬夜写作而枯干了的嘴唇显得滋润些,使自己临出门对镜一望便重新升起了自信,出了门后无论面对了谁都不会自惭形秽。我喜听音乐,爱吃美食,愿与志同道合者谈心聊天,聊着聊着还喜嗑点瓜子喝杯咖啡,愿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我一如既往地热衷于旅游,对异乡外地的风俗人情饶有兴趣。我还对这光怪陆离的社会上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保持着浓烈的好奇心和参与欲。只要有机会,虽下不成大海,却也偶有沾水之举,比如买点自以为“盘子小”必有利可图但一进去就“套牢了”的股票;比如向某本综合性杂志“承包”某一期的组稿和编务工作等等。我决不以“我已经老了”作懒惰的借口,只要我认为需要,该学的我就努力地学,该干的我依然积极地干,相信即使是“80岁学吹打”,也总比正当青春年少却去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强。抱着“干什么事,只要干,总不嫌晚”的信念,我38岁时发表第一篇小说,40岁时学会跳交谊舞,43岁到48岁的5年内,不但写出了10来个中篇、一部长篇、百余则如本文似的随笔和小品,字数超过100万,而且同时还因了本职——教师工作的需要,主持编写了近200万字的学术著作和教材。时至今日,我可以非常自豪地说,我生命中最有价值、最有成果、最有积累、最有色彩、也就是说最辉煌的一段,正是在中年!

          很多人把中年比作收获的金秋,我局部地赞同这个美丽的比喻。但如果你往生命历程的前站看去,你会发现路还很长,而远方的景象,竟比那已经退到身后去的开阔奇妙得多。若是这么想着又这么生活着,中年其实还正是那灼灼的正午,凌空的烈日,恰是光焰最炽之时!

          何须总以“我老了吗?”这个问题来苦苦折磨自己呢?

          真有“我老了吗?”这个问题不由分说地爬上了心头,又何不正好藉此调整自己的心态,重建自己的形象,奋发自己的意志,作人生的又一阶段的拼搏?

          不回避,也不气馁。愿我的同龄人与我共识,同行。

          19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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