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下旧梦
第六章天下旧梦
聂成华怔了一怔,立即想出那疏影佳人便是陆静虚,连忙称赞道:“哦!陆宁,没想到你手艺还不赖!这面具摸起来手感真好,作工精细,一点儿也不粗糙!这梅花笔触轻柔,栩栩如生,唯一可惜的,就是一朵太孤单了!”
陆静虚神色一紧,微微叹道:“……有闲情再替你加一朵。”
聂成华灿笑道:“好!这才符合我花花公子的名号!”
二人道别了云中君,来到在水一方,这里的灵气让聂成华特别熟悉特别舒心。
曾经他第一次进来,是半夜偷摸进来的,那时还不知在水一方是个什么地方,怎料被陆静虚撞见,本以为不会再相见了,结果都是痴人说梦。
长长的石板路、大树下的石桌石椅,那些他都熟悉得不行,而前面那栋屋舍,如果以时期来算,这是他第三回进来,上一次也是躲,这一次也是躲,但情况的确大不相同了。
聂成华试戴了一下面具,发现还挺合适的,照了照镜子,又不免洋洋得意起来,道:“陆宁,你这面具配上我的帅气,简直是天作之合!”
陆静虚坐在案前,低着头喃喃道:“……别胡说。”
聂成华取下面具,信手放在了镜子前,嘻嘻笑笑地跑到陆静虚面前坐下,道:“陆宁小姐,天下这么大,我该去哪儿找连长啥样都不知道的苏尔图?藏玉的事暂且不急,我金丹被毁,鬼道又不能乱用,顶多做些小道具玩儿,我现在跟个废人没两样,你说吧,接下来该如何?我都听你的了!”
陆静虚真想冲着那句“我都听你的了”提一些奇怪的要求,若是能够不管苏尔图,从此修身养性,安生度日,不问世事……但这些终究是痴人说梦。
她淡然道:“藏玉剑尊一事,我会请兄长代为调查,兄长与清竹公交好,方便探听。若唐门知情不报,擅自行动,自不可姑息。眼下调查苏尔图为先,不妨去扬州黄宅看看,黄家庄已被旁室接手。不过,我带回去的那具无头尸,我已托兄长处理,要等到消息传来才能走。”
聂成华两手撑着下颚,悠然道:“嗯嗯,好,不急。消息来之前,你就多给我讲讲这几年发生的事吧?”
看他格外老实,陆静虚有些措手不及,只得点头应道:“好。”
聂成华笑道:“那就先从唐门讲起吧!我跟唐门不大熟,去都没去过!你说说唐禹轩跟唐迭易如何了?”
聂成华就像个等着听故事的小孩,眼神纯真的看着她,流露出满满的好奇心,陆静虚从见到他便在想,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事,承受了那么多痛苦,为何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陆静虚微微一叹,侃侃而道。
她说,化神谷一役后七年,唐禹轩接下了宗主之位,而兄长唐迭易负责辅佐。
唐禹轩接手之后,唐门不如往日风光,并非家道中落,而是不像从前那样大张旗鼓,然而唐门虽然收敛,实力却不减反增,门生、门客数量增加快速,却不会拉低素质,传言很多人都是冲着唐禹轩,慕名而去的。
唐禹轩自小貌若女流,在江湖上的名气一直很高,兄长唐迭易的外貌与品行也为人所赞扬,唐门虽修蛊术、暗器,原本并不受太多人待见,但自化神谷一役后,修习蛊术的人越来越多,蛊术在江湖上也越发有名,甚至还高人一等。
而蛊术开始受到重视,是因为蛊虫也能驱尸,虽然只是单纯地让尸体能够活动,与炼化成的凶尸相比根本不堪一击,但至少安全性是高出许多的,而且,蛊术并非邪魔歪道,人们的接受度也比较高,且蛊虫能害人亦能救人,不少怪病都会用蛊虫压制。
陆静虚又说,聂成华“死后”,鬼道也风靡过一段时间,出现了不少模仿者,以鬼制鬼变得天经地义,但不少人因为修为不精,反而遭邪祟反噬,甚至危祸世间,且本就遭人唾弃,渐渐的风潮又退去了。要说修为有到聂成华一半的,一个也没有。甚至没有当年风家那样的程度。
聂成华听毕,吹了个哨,笑道:“可别小看我所修之术,要练成我这样的,不先去跟百鬼睡几天是不可能的!”
陆静虚叹道:“别胡说。”
聂成华嘿嘿笑道:“不说不说,那蓝家又如何了?”
陆静虚轻轻哼了一声,道:“不如何。”
聂成华大惊,没想到这陆静虚竟然对蓝家不屑一谈!忽然觉得特别好笑,所以他也直接笑了出来,道:“喂,我说,跟蓝臻羽有深仇大恨的是我吧?你连说都不想说是怎么回事?他得罪你了?”
陆静虚沉默片刻,道:“没有,确实没什么,蓝臻羽是现任宗主的事你也知道。蓝氏双仙一直待在逸仙阆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看他仍是不屑一顾的样子,聂成华憋着笑,道:“好好好,不说他了!那白家现在谁当家?”
陆静虚道:“白陌桑。”
听到这名字,聂成华不禁诧然:“白陌桑!真的假的!他能行吗?”
聂成华如此震惊是有理的,他与白陌桑也是同窗,虽然问道过后就几乎没有交流,但他对白陌桑的个性那是了如指掌。胆小怯懦的烂好人,这就是他给白陌桑的评价,心地善良、无心向学、武功也不行,原本白家还有堂兄白云飞挡着,轮不到白陌桑的事,可惜白家就那么毁了,之后白云飞也那样没了。
陆静虚又沉默了片刻,道:“我……不好说。”
聂成华惑然:“不好说是什么意思?”
看陆静虚欲言又止的,聂成华是越发好奇了。
静默须臾,陆静虚摇摇头,道:“蓝臻羽帮他很多忙,白家没什么事发生,我真不知如何说。”
瞧她略带慌张,聂成华也算是大开眼界了,难得见到这个一向冷静沉稳的冷面女这般模样,倒也有趣。
知道她向来诚实,聂成华也不逼她了,笑道:“哦,那也不说他了。我想想……对了!金家又如何?”
陆静虚沉默了片刻,表情似乎改变了一些,道:“老样子。”
聂成华有些错愕,他猜不出陆静虚表情中微弱的变化是什么意思,更不懂什么叫作老样子,他仔细想了想,或许陆静虚说的老样子,真的就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陆静虚抬眼看他,又道:“金冠杰当家,他喜欢收集一些奇珍异物。还有,金子笙逝世后隔年,金冠杰便成亲了。”
聂成华愣了愣,点了点头道:“哦,还真是老样子啊,金冠杰就喜欢收藏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愧祖辈是大商人。不过真没想到他竟然成亲了。”
琅琊金氏基祖乃是商人,与王亲素有生意上的交流,金家以富贵为名,是仙门百家中财力最盛的,每次夜宴,高级昂贵的法器跟丢石头一样毫不手软。
陆静虚微微叹道:“知道兄长有做乐器、仙器的兴趣,金冠杰时常带着稀奇古怪的东西到灯火阑珊处……”
聂成华这下终于知道,陆静虚方才眼里的古怪是什么意思了,他大笑道:“哈哈哈没想到啊那个金冠杰!这么懂得攀关系献殷勤!他该不会想仗着你们陆家当靠山吧?”
陆静虚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金家与陆家未有过多交流,他赠物与兄长之举,不过私人所为。”
聂成华笑容一僵,道:“你这么一说反而可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该不会逼着霜晚君帮他做一些奇怪的勾当吧!”
陆静虚愣了愣,道:“你想多了。”
聂成华拍案道:“是你想少了吧!金冠杰无端对你哥好,怎可能不求回报!”
才一说完,聂成华自己一愣,又道:“啊,以前金冠杰似乎亲口说过……他不求回报,这类的话。不对啊?世间上怎可能有这种好人?”
那年问道,金冠杰帮了聂成华很多,虽然都是物质上的帮助,但确实有恩于他,他还记得,金冠杰曾经说过“助人为快乐之本,金某不求什么回报”这样的话。
但世间不可能有这样的人,真有的话,早就成仙了,怕是就连神仙都很难贯彻“助人为快乐之本”这个理念。
陆静虚点点头道:“嗯,我也觉得奇怪,但兄长没说什么,我便没怎么在意了。”
聂成华越想越发毛,决定不再探究,道:“好好好,不管他……那、那还有谁来着……哦,你们家呢?你们家如何?”
陆静虚道:“我不怎么在家,都交由兄长打理。”
“呃……好吧,知道了。那……天下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看陆静虚一脸诚实,聂成华也快问不下去了,他还想知道陆宁这十几年来都做了些什么,陆家那俩小辈又是什么来头,蓝臻羽成亲了吗,师姐的孩子健康长大了吗,他不是想知道各家情况如何,他是想知道,大家过得好不好。他们,还恨着他吗?
江陵白氏、陵川蓝氏、琅琊金氏、华山陆氏、陆良唐氏,现并称五大世家,再算上蓬莱云门,便是神州大陆最具影响力的仙门了。
陆静虚道:“多了一些道派。”
发现新的词儿出现,聂成华双眼一亮,道:“道派?什么道派?是何作用?”
陆静虚说,那道派是韶华之战过后,当初因风家而分崩离析、不成气候的小众仙家依地区之分集结成的,由世家提供援助,兴建修仙地所,虽名义上是世家附庸,却是独立运作的,世家不会过多干涉。
道派亦不以家族为尊,但凭实力说话。不过大部分人还是将道派作为进入世家的跳板。
聂成华惊叹道:“这么厉害?这样也挺好的,流离失所的人那么多,世家仙门一时也容不下,那就再兴个地方安置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我是说,自给自足。一来所有人都有出头的机会,二来与世家互助互惠。不过,所有人都守规矩倒好,可树多必有枯枝,道派之内难免也会有纷争吧。”
陆静虚点头道:“确实。道派之人本就来自各处,不若世家审查严谨,被世家拒于门外之人则会改入道派,龙蛇混杂,难以全然管控。不过,道派创立最多已有八年,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过。”
聂成华缓缓点头,道:“嗯……万事起头难,等熬过了,兴许会稳妥些吧。”
他没敢说,道派又是壮大世家、互相争锋的一个手段了。他感叹世道无常、物非人非,昔日同窗各奔东西、各操所业,情谊不再,尤其是白云飞、蓝庭夫妇二人惨死化神谷之后,曾经的欢声笑语,全都分崩离析了。
他真的曾经天真的以为,能那么一直天真下去。
一切、一切都从那年问道结束开始,但若真的追根究柢起来,或许是从聂成华五岁时就开始了。
同瑞元年,岁次己卯,年号由同正改为同瑞。
聂英未满五岁,时逢正月,春节尾声,他被父母送到友家,托为照顾。
正月十九,春雷阵阵,是为惊蛰,又逢大雨,晚膳过后,聂英被带至厅堂,友家家主与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经长子好生安慰,才平复许多。
聂英满脸不解,看着面无表情的友家次子,也不知是否自己犯了错。
友家夫人蹲身于聂英跟前,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英儿,有件事你必须知道,家,你的家,没了。”
没了?
聂英不懂何意,歪头睁着浑圆大眼,问道:“阿爹阿娘呢?”
一问之下,友家夫人掩面而泣,半字难言,家主拭泪,蹲踞而下,沉声道:“聂家主与申夫人,也没了。”
聂英失神许久,一道天雷唤醒了他,他双目流泪涔涔而下,随后放声哭喊,吵着要回家。
家主与夫人和聂英三人抱成一团,哭号响彻云霄,盖过阵阵春雷。
待聂英哭累睡了过去,友家长子抱他回了客房,交代弟弟在此陪伴。
次子坐于床沿,一声不吭地看着那满是泪痕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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