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九月
马车车厢内和去时一样安静,安蒂缇娜与他相对而坐,在颠簸中布兰多开口问道:“安蒂缇娜,对这件事你怎么看?”安蒂缇娜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她好像片刻后才从不真实的晕眩之中回过神来,用尽量冷静的思绪去回答:“我觉得有些操之过急了,领主大人,至少应当等到与让德内尔一战之后再答应下来这件事。认真说,眼下这件事对于埃鲁因将来来说利大于弊,但以大人您现在的身份来做,显得有些不太合适罢了。公主殿下虽未必会猜忌,但人言可畏,落在有心之人眼中就是您将来跋扈的征兆。今时不同往日,领主大人您必须注意与公主殿下之间的关系了。”幕僚小姐低垂着长睫毛,回答时一动一动的,声音很小,显得轻柔而理智。
她的回答令布兰多有些出乎预料的惊喜,安蒂缇娜在他心中是那么的古板与可爱,他本来还以为这位贵族小姐一旦反应过来,会板着脸教训他今日的局面得来不易,不要轻易为了一己的任性而将自己的领地陷于危险之中,因为以安蒂缇娜的性子,她是绝对作得出来的。只要是为他着想,那么她一定会拿出十二万分的认真来。但她并没有,自己幕僚小姐心中的格局与智慧远远超出他的预计,她甚至早已看出他这番安排的布局与真意了,她这番说辞,还真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自己一心只想着布局,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人心。
布兰多看着自己的幕僚小姐,心中充满了好奇,就好像看到前一刻还是个跟在他这个乡下领主身后亦步亦趋、为领地的春耕秋种节气祭典甚至要和领民下人斤斤计较的管事一般的贵族小姐,转眼之间忽然变成近似于欧弗韦尔、马卡罗那样可以真正为上位者出谋划策的人物,莫非这位贵族千金其实也是会升级的,他看着对方,心中充满了一种捡到宝贝的惊喜。
“怎么了,领主大人?”安蒂缇娜被自己领主大人滚烫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安,不过她不是茜或者芙蕾雅,只会红着脸移开视线,她还记得自己幕僚的本分,虽然心中砰砰直跳,但还是强作镇定开口认真地问道。
“叫我布兰多。”
安蒂缇娜张了张嘴,脸一下就红了。
“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布兰多又问道,他忽然发现扰乱自己这位幕僚小姐的心思,然后又看着她强作镇定地区思考问题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后者当然没发现自己的领主大人的恶趣味,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至少通知一下公主殿下,告诉她来龙去脉,眼下这件事毕竟是维罗妮卡大人委托给大人您的,布……大人你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她……她应该会理解您的苦心的……”
布兰多点了点头,他回过头,安静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马车正在经过格里斯港外的一片林荫道,树冠正将穿透枝桠的阳光分割出飞速移动的金色碎光与影子。他思索了片刻,又收回视线,看了一眼坐在自己旁边正磨皮擦痒的史塔,这家伙刚刚吃完了安蒂缇娜为他准备的糕点,满嘴糕饼渣屑,正在检查桌子下面的抽屉里还有没有漏网之鱼。“别找了,没有了,史塔,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听说过白银女王或者康斯坦丝这样一个名字。”布兰多问道,小胖龙有些沮丧地合上抽屉,反问道:“那是谁?”
这个反应在布兰多的预料之中,于是他又问道:“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龙族之中有什么宝物能使人返老还童?”
“返老还童,”史塔用衣袖擦了擦嘴,把嘴巴上的渣屑全部蹭到了他那件价值不菲的马甲衬衫上:“这种东西很多啊,青春之泉对你们凡人来说是无价之宝,可我们那儿有好几口呢,对了,阿洛兹就有一口。”布兰多注意到幕僚小姐的眼中微微亮了一下,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心知肚明安蒂缇娜一定是惦记上了小母龙的宝贝,女孩子果然还是对这种可以永葆青春的噱头不能免俗,即使是贵族小姐这么古板的人也不例外。但他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样的返老还童,而是真正的,返老还童,不仅仅是容颜,连身体内部都焕发青春,使人回到年轻时期全盛时代的宝物。”
史塔擦嘴的动作定在了那里,下意识地答道:“那样的东西怎么可能存在?真有那样的东西的话,我们龙族就是永生不死的种族了!”
“永生不死倒不至于,哪怕仅仅生效一次也可以,有这样的东西吗?”
“那也没有,”史塔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已经违反了玛莎最基本的法则了。”他又看了布兰多一眼,有些不可思议地道:“领主大人我看你还年轻,应该好好珍惜现下,没必要去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吧。我听说你们人类中那些追求永恒不朽的君王,都是些昏聩无能的暴君,不过你要实在有意,其实我可以推荐你去玛达拉找那些骨头架子咨询一下。”
“滚。”布兰多一个脚踹了过去。然后他回过头,对安蒂缇娜说道:“写一封信罢。”
“给公主殿下——”
……
夏去秋来,这句话正适合于眼下的维埃罗,芙蕾雅抵达瓦伦登堡后才不过一周,城堡外漫山盛夏的翠绿深墨就染上了一丝微黄。格里菲因站在回廊上,银色的眸子里倒映着贡恩山脉南麓起伏的丘陵,秋风已起,身后使女早已为她披上披肩,宽厚暖和的毛皮披肩却反而衬出这位公主殿下精灵般的纤弱,但她站得笔直,一如她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名为莎尔敏的山风掠起她额边银色的发丝,公主殿下将手中的信笺展开,信纸在风中哗啦啦作响,她指尖有些苍白,心中好像蕴着一团怒火,她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信笺上的字读了一遍,忍不住用力将信纸揉成一团。
公主的动作吓坏了身后的使女,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殿下?”
“没什么,让德内尔那个可恶的家伙。”格里菲因心中好像有一张纸,纸上写着布兰多的名字,她用一把刀子在上面戳了又戳,这个可恶的家伙,可恶的是她还不敢说出来。要是外面传出她与那位托尼格尔伯爵交恶的信息,她简直无法想象那对于刚刚稳定下来的南境来说是多么大的灾难。
外祖父能帮她的有限,维埃罗大公毕竟首先是一位公爵,一位王国的贵族。
“要不要请欧弗韦尔大人或者伯爵大人来一趟?”使女小心地再问,她还以为信上是南面来的军情,不过她不敢再多猜,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女罢了。
格里菲因知道自己的女侍口中的伯爵大人是指欧汀,她有些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然后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纸团,恨不得丢到地上再踩两脚,但犹豫了片刻,还是又重新剥开,将其展平。信纸已经变得皱巴巴,不复平整,就好像她心目中那个曾经完美无瑕的骑士形象一样,再也变不回最初时那种少女梦幻般的憧憬。半精灵少女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地酸楚,为什么都是这样,马卡罗也好,利伍兹老师也好,安列克也好,还有眼下这个可恶的家伙,难道偌大一个埃鲁因竟然已经没一个可以让她放心信任的人?
但这种事情她又怎么敢透露给外人得知,布兰多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有如字字千钧,重重地压在她胸口,擅自牵扯进帝国的嗣位之事,然后又先斩后奏,简直是胆大妄为。她将下嘴唇咬了又咬,直咬得唇瓣发白,甚至连布兰多先斩后奏这件事在她看来都没这么可恨了,但那家伙究竟知不知道如果因此惹怒了帝国,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这就是龙之逆鳞,触之必死。
这种事情,她又怎么敢让欧弗韦尔与欧汀来讨论,那位狼爵士虽然是她的老师与核心盟友,但在她心中,还算不上是完全可以交付信任的人。好在欧弗韦尔也很清楚这一条底线,有什么话都是点到即止,她冰雪聪明,大多不需要再作进一步提醒。欧汀伯爵在政治敏感上要稍逊老师一筹,但胜在对于王国忠诚,亦让她可以放心。但他们,都不是她心目中那个最合适的内臣的人选。
不知道怎么的,她心中总是有一个可憎的影子,她干脆哗一声收起信,然后向自己的书房方向走去。
“公主殿下?”几个使女有些莫名。
“我要去写一封回信。”
仅仅是五天之后,公主殿下收到了来自于托尼格尔的第二封信。这封信不同于第一封信公式化的奏禀,信上详细地解释了关于提供给莱纳瑞特皇子政治避难的来龙去脉,还有布兰多自己的一些考虑,以及这么做可能面临的麻烦和好处。格里菲因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用指尖抚摸在信上布兰多那几句请罪的话上,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好像自己是错怪他了,”她心想,“但他答应维罗妮卡,对他自己的领地又没有一丁点好处,难道仅仅是为了撇清自己而自污?”
但这一次,半精灵少女小心地检查过信笺上的魔法密封是否完整之后,轻轻将信折叠好了,慎重地收到自己用秘银打造的匣子里;那个匣子只有她和哈鲁泽有钥匙,是奥伯古七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无论去哪里,都会带上这个匣子。之后她再写了一封回信。
回信前半部分充溢着一位摄政王公主对于臣下的宽慰与鼓励,并表示自己对于这件事并不在意,希望布兰多也不要产生任何芥蒂。但在信笺的末尾,公主殿下用娟秀的文字如此写下:“伯爵大人,虽然这么冒昧地开口可能非常失礼,但我仍旧想向你请教,伯爵大人您对于这个王国的未来,以及我、哈鲁泽还有这个王国和大人您未来的关系是怎样看待的,希望由一位我曾经遇到过的善良正义的骑士先生来回答这个问题。”
布兰多拿到这封信时,忍不住有些好笑,这位公主殿下似乎真拿他没什么办法了,竟然打起了温情牌。不过他本无野心,拿到这封信时心中只有一往无前的信念,他别无二话,当即给公主回了一封信,信中一个字没写,只有一页白纸,然后他将公主殿下赠与自己的那枚胸针放到了白纸上。
一周以后,他收到了回信。
回信上只有一句话。
“布兰多先生,请放手去做,埃鲁因的未来与哈鲁泽一起,交到你手上了。”
……
树林沙沙地响着。
玛格达尔公主安静地躺在那张像是自然从树壁上生长出来的大床上,一头金发披散在雪白的床单上,眼皮沉静地合拢,像是童话故事中的睡美人。但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已经可以感受到这位公主殿下已经重新恢复的呼吸,她胸口正微微起伏着,长长的睫毛偶尔会颤动了一下,像是随时会苏醒一样。
布兰多松了一口气,他先向其他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夏尔、希帕米拉、史塔还有那对双胞胎‘姐妹’先出去。然后他回过头,对立在自己身后的冷面少女道谢道:“真是多亏了你,芙罗法小姐。”
史塔将巨龙之心藏在死霜森林自己另一处巢穴之中,却在大爆炸之中彻底炸毁了,安置在玛格达尔身上这一枚是阿洛兹托人从龙族带来的,那头小母龙虽然大咧咧,但却言而有信。只是本来应该是她亲自为玛格达尔植入巨龙之心,结果眼下她却因为禁闭期而出不了门,最后是由她委托的冷面龙族少女来代替她完成了这个承诺——而来人布兰多正好曾在圣者之遗见过一面,那个被阿洛兹称之为芙罗法的少女。
他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出问题,但没想到后者比前者靠谱了不知道多少倍,不但整个植入过程干净利落,而且至少到目前为止看来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因此他的这一声道谢也是真心实意,自从安培瑟尔一战之后,他就将玛格达尔公主视为朋友,如果不是为了他们,公主殿下也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每当想到那一夜公主殿下冒雨去探听消息却被发现,然后被处死,他就十分难受。那位修女公主当时一定十分恐惧与绝望,但为了自己与格里菲因公主的友谊,她还是义无返顾地去了,在这个时代的埃鲁因,玛格达尔与格里菲因这一段的友情,可以说是黑暗之中最为闪光的人性。
只可惜就是这样一位温柔善良的少女,在历史却不得善终。
芙罗法的打扮仍旧和上一次与他见面时差不多,她看了床上的玛格达尔公主一眼,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布兰多,亦不开口,只向他伸出手,平摊手心。
这是什么意思?布兰多微微一愣。
“耳环。”芙罗法的声音像是水滴到冰上。
布兰多心中才刚刚建立起的对于阿洛兹的一丁点好感此刻瞬间荡然无存,他在心中不禁把那头小母龙骂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自从遇到她开始她一直就在想方设法地给他安置一系列圈套,而现在,那个最大的定时炸弹已经来到他身边了,滴答滴答时刻准备引爆,而他先前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一点。但这还不是问题的核心,芙罗法的耳环早就在上一次安培瑟尔一战中就损坏了,现在叫他怎么拿得出来。
他鼓起勇气看了这个冷面的龙族少女一眼,又想起阿洛兹和诗朵关于龙族的耳环的象征意义那番话,忍不住有些赤耳面红,好在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面皮总算也是练出来了,竟然也能学着其他贵族的厚脸皮、犹豫再三之后答道:“那个,芙罗法小姐,你的耳环,我实在是有些不太小心弄丢了。”
龙族少女冷冷地看着他。
布兰多觉得自己头上好像悬着一把利剑,随时会掉下来。“那个……我觉得,”他支吾道:“其实我觉得个人婚配,不应当与一件物品挂上关系,虽然风土人情也很重要,但是……你看,你是龙,我是人类,我们要遵从的各自风俗也各有不同。你应该能听明白我的意思吧,芙罗法小姐,我是说,其实我在那之前根本是不知情的。”其实认真说来,布兰多也不是不能与阿洛兹甚至芙罗法这样的青年巨龙一战的,不过他觉得自己本来就理亏在先,如果再大打出手,那么作为领主的脸面,估计也要丢光了,心中有这样未战先衰的想法,气势上也自然而然地矮了面前这个龙族少女一头。
芙罗法冷着脸听了片刻,然后淡淡地开口道: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娶我?”
“我靠!”布兰多简直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从自己那句话里听出这么一个意思的。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这个……恐怕不是这么一个意思。”
龙族少女看了他一眼,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冰冷,让布兰多觉得在她眼中好像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伯爵先生,我最讨厌那些玩弄少女之心的人,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这句话,她径自转过身,打开门,走了出去,然后砰一声关上门,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布兰多站在那里。
布兰多简直要抓狂了,“阿洛兹,你这混蛋究竟干了什么!”他在心中怒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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