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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潇湘去不还(三)

        从外婆郁郁葱葱的果园小院出来,蜿蜒一条石板路通往山下热热闹闹的大马路,必须要经过一个高大陈旧,白墙黑瓦三进屋的孤零零大房子,里面长年独居着一个半疯的老太婆。

        她是个“文疯子”,不打人,不骂人,只是睁着血红的老眼,蓬着粗硬的花白头发,整日整夜坐在屋门口念念有词,表情鲜活好像在排话剧。整日价大吵大闹,动手打人摔东西,点火烧屋的精神障碍者,我们土话称“武疯子”。

        到了饭点,“文疯子”婆婆她自言自语嘎然而止,自会熟练的烧灶淘米做饭,炒几个时令鲜菜,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边吃边对经过她家门口的我们一群小屁孩,毫无表情的点点头,塞满饭菜的口里嘟噜嘟噜着。

        “文疯子”唯有一个独崽,在省里上班,倒是时时来看她,每次一来就要抱着自己的疯老娘大哭一场,媳妇孙子则远远地站在一旁,穿着鲜亮的衣衫,袖着手,陪着笑,只是望着,那高大阴暗黑洞洞的三进大屋自是进也不进去。

        独生崽隔三差五派人送些粮油蔬菜水果,因为我大舅妈自小在省军委长大,成家后也时常回娘家陪老人唠嗑,“文疯子”的独崽在场面上走动中和大舅妈经常照面,又是邻居,不免寒暄几句,外婆便每次招呼他们一家过来坐坐,扯扯谈,喝喝茶,安慰几句,间或也炒个好菜给“文疯子”送去。那独崽茗着茶,看着我外婆一家人丁兴旺,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母慈子孝,小院果木葱郁,鸡肥狗壮,想起自身孤零零的老娘,不禁悲从中来,又红了眼。

        独崽并非独崽,他们本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年轻干部是哥哥,不在了的那个是弟弟。“文疯子”婆婆以前也是个端庄大方的知识分子太太,因为自己的小儿子意外逝世,遗体抱回来的那天,她一夜之间白了头,疯了。

        她一生都拒绝接受自己最爱的小儿子逝世的事实,血红的双眼是因为整夜整夜不睡,她守在门口等着小儿子回来,口中念念有词,是在和自己幻想中的小儿子在对话。至于她的小儿子为何而逝?知情的外婆却讳莫如深,只是感叹:手心手背,都是肉。

        有一天,“文疯子”的大崽照例大包小包来看老娘,过了不久,炸雷一样平地而起,只听一声声大男人的哀嚎,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的大哭!就看见大崽那个时髦的太太,踩着高跟鞋叮叮叮跑进外婆家,身后外婆家的看门狗阿力一路跟着,不满地发出低低的咆哮。“卫娭毑,求你去扯我屋里男人起来,他……”时髦太太急得哭脸,精心描画的黑黑眼线晕染开好大一片,外婆正在屋里剁猪草,丢下铡草刀就往邻居屋里跑,一旁等待吃食的大白猪马上嗷嗷嗷一阵乱叫抗议。

        “姆妈哎——我也是你的崽哎——姆妈哎!我也是你肚子里生出来亲亲崽呐!姆妈啊——我未必就这样不如信伢子啊!姆——妈啊!姆——妈啊!”这个在某些场合呼风唤雨的大男人,跪在自己神色冷漠的妈妈面前,疯了一样重重地不停磕头,水泥地上已经可见斑斑血迹,独崽的脸上血糊血海,额头肿破,一脸的泪水鼻涕,还在声嘶力竭的喊姆妈。从未见过这样场合的我吓得和佳佳妹妹抱着一起哭起来。

        今天是双胞胎弟弟的忌日。“文疯子”一年只清白一回,就在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逝世的这天忌日。

        这次,她冷如寒冰的双眼呆呆望着忙前忙后的大儿子,一字一句如一刀一剑般脱口:“为什么死得不是你?!”

        大崽恸哭欲死。二十年前,双胞胎兄弟一起去屋门口五分钟脚程的池塘游泳。因为出生时,产房里他比弟弟早出来四分钟,所以他理所当然成为哥哥,一生都背着这个烙印。

        童年炎夏,哥哥带头扎到夏日清凉的池塘中,惊得塘底野生的鲫鱼一群群乱窜。那时池塘还是公家的,谁都可以在里面洗衣挑水,游泳抓鱼放鸭子。哥哥几个猛子扎到水里摸鱼摸嗦螺,摸到一个滑溜溜肥大的野鲫鱼,就往岸边使劲一摔,摔得鱼七荤八素动弹不得,摸到一把嗦螺,整整齐齐码在岸边,晚上带回去放紫苏嫩姜新鲜红辣椒一顿爆炒,香得吃掉舌头,弟弟最爱吃炒嗦螺——咦?弟弟呢?

        “信伢子——”,哥哥扯着喉咙大喊,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发抖。

        哥哥被巨大的恐惧窒息着,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呼喊,下水伊始,弟弟腿抽筋,呛了几口水,来不及喊,沉到了塘底,一个人烟密集居民区的郊区池塘,足足三四米深,底下还有二指厚的淤泥。

        一整个岭的人都在帮忙打捞信伢子。

        一个欢声笑语的家就此崩溃,弟弟死了,老娘疯了,老爹离家出走了。

        从此,整整二十年间,哥哥背负着这个永远的十字架,发奋图强,出人头地,为了老娘哪怕正眼看他一样。

        哥哥还在机械地怀着必死的决心疯狂磕头,外婆一把强拉住他:“益伢子,你不能出事哒!你要出事了,你屋里老娘那个管?”

        我和表妹站在院子门口,吃着“文疯子”儿媳妇为了安慰我们拿出来的上海大白兔奶糖,看着那个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的益伢子慢慢站起来,在弟弟遗照前燃一炷香,看也不看母心似铁的老娘,一脸是血地头也不回走出这个家。

        只要他出了老娘金盆岭这个家,擦掉泪水,却又是一个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穿着进口真皮黑皮鞋嚓嚓作响,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轻干部。

        过年前,金盆岭上面的私人自建房子全部通了自来水,居民们欢欣鼓舞,再也不用辛辛苦苦去池塘挑水喝啦。通自来水后第二个春天,市政来了几辆大工程车,把那个隔几年就会淹死人的池塘填平了,种上花草树木,美化居民生活。

        益伢子依然隔三差五的来看望老娘,嘘寒问暖,他也经常笑容满面地拿着包装精美的时新点心水果送给外婆,两人互相推脱,说着客气话,几个舅舅好声好气陪着他抽烟,扯扯谈,谁也记不得那些个嚎哭痛苦的往事,一派风轻云淡,岁月静好的现世光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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