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裴澍别的不成，装相那可是逸春山第一名。
她借着背对众人的姿势，只闭了闭眼的功夫就从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形象中挣脱出来，换上一副目下无尘的欠揍做派。倘若甜水镇上的胡老爷此时在场，必然会指着她颤颤巍巍道：是了，是了！就是这个世外高人的范儿！
这厢拗好了造型，裴澍侧耳听着身后动静，心中默默盘算着自己等会儿应该怎么装这个大爷。
如意城的巡逻修士们久久没能等到闹事者的告饶，心中的不悦早已弥漫开来。他们都是城中盛家的门下修士，为首者更是占了个客卿的名头，在整个如意城都有几分脸面；上一次被人如此无视，还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究竟何人在此闹事？！盛家巡逻队在此，你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其中一名巡逻修士见那在东坊中无故斗法的修士如此倨傲，不禁再次开口高声呵斥：“及早交代，我等或可依城规免你皮肉之苦！”
他口中所说的这个城规，裴澍还真有所耳闻。
在如意城建城之初，城中是由一个数百人的大家族屠氏掌控把持，而彼时的盛家也不过是一个寄居于此、只有十七八口人的小家族，不及如今百分之一的荣耀。
但不论家族大小，才踏上仙途的少年人比邻而居，彼此之间也难免有些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
初时或许只是一点鸡毛蒜皮，日积月累之下却也险些酿成大祸。万幸当时的两家家主及时察觉，商议之后便立下城规：除非擂台之上，如意城范围内绝对禁止私斗，若有违者，无论身份如何，都得受上二十脊鞭，逐出城去！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平民百姓不知从何时起成为如意城数量最多的居民，曾经的一方势力屠氏早早湮灭尘封在历史当中，昔日式微的盛氏反倒把握权柄，成了如意城的新主人……唯独那道原本旨在限制两家子弟的城规被完整保存下来，继续约束着城中所有修士。
不过这巡逻的修士讲话也忒好笑了，像话本子里欺男霸女的恶霸——身后跟着的小喽啰。
裴澍周身气势端得足，心里却已经笑开了：不，不对，盛锦一届断袖，该说欺女霸男才是！
“哦？如此说来，贵城法度倒是一如从前严明。”裴澍心中虽然跳脱，面上却还极稳得住，装着一派高深莫测缓缓转过身来，“就是不知盛家主有没有那大义灭亲的雷霆手腕，舍不舍得处置了这家里的宝贝疙瘩以儆效尤啊？”
她刻意向旁边让了让，露出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盛锦来。
那开口呵斥的修士一怔，旋即大怒道：“大胆狂徒！还不速速……”
“哎，吴道友且慢。”这组修士之中的领队尚且有些眼色，他见裴澍气定神闲，全无惊慌之态，心中便已有了些计较——盛锦平日里是个什么德行，他们这些人心中再清楚不过。
他拦住了那吴姓修士的未竟之语，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自己则上前两步，冲裴澍客客气气地一拱手。
“这位道友有礼。道友在东坊与人起了干戈，想来是有难言之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道友不妨随我们往城主府一叙，也好将事情恩是恩怨是怨地理清了，莫冤枉那无辜之人。”
他话说得客气，入了裴澍的耳朵却总觉得遣词造句颇为微妙——
哪来的甚么难言之隐，倒像是在说她裴澍无缘无故砸了如意城的场子，不由分说就将冰清玉洁好不无辜的盛小公子盛锦好一顿收拾似的！
裴澍盯着领队端详片刻，忽而对他温和地弯了弯唇，故作慈祥道：“好孩子，你还不够格与我讲这些恩啊怨啊呢……去叫盛勤来与我分说吧，你安心，我也不往别处去，就在这儿等着他。”
那小领队眉目顿时一凛，不自觉显出三分忌惮。
盛勤乃是如意城盛家现任家主，也是那跋扈少爷盛锦的生父。以此人身份本领，若有等闲人直呼他名姓，恐怕当即就要与他做过一场。不管是真底气十足还是只在虚张声势，能如此随意叫破盛家主真名的人，确实不是他一个小小客卿能够觍颜交涉的。
“是，请前辈稍待，晚辈这就往盛府传讯。”这领队确实十分擅长察言观色，立即改变了对待裴澍的态度，向她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退到一边。裴澍倒也不怕折寿，不仅大大方方地受了他的礼，还抬手招了招，示意廿三到她身边来。
“姐姐。”廿三贴着墙根溜过来，一双黝黑眼瞳盯着她，乖巧又孺慕。
“还行，都是些皮外伤。”裴澍将他上下左右仔细瞧过，又拈着腕子探了脉，心就放下一多半，“如意城这些年也懈怠了，不及从前万一。待回了山上，师兄领你去找老头子多多讨些防身宝物，日后下山游历也有个倚仗。”
廿三没有说话，只是乖巧地眨了眨眼，眼神落在被盛锦剑气毁坏的靴尖儿上，莫名让人觉出他心中委屈。
“好好好，衣裳鞋子也都重新买。不过现在还不行，要等盛勤来……你先坐下歇一会儿。”她伸手抚了抚廿三的发顶，从小乾坤中扯出个珠光宝气的小马扎出来，还偷偷传音给他：“机会难得，快坐下等着看戏！”
裴澍分明纹丝不动，耳边却传来了她满含兴奋的声音，廿三还是头一回见识如此玄妙的手段。这就是姐姐口中的修真吗……他垂首掩下眼底的光亮，向裴澍身侧靠了靠，悄悄拉住她垂在他手边的藏青广袖。
而在盛家的巡逻队看来，这一幕却是被隐世前辈护在身后的凡人少年无依无靠，心中忐忑难安地寻求庇护，分外刺眼！
再看那少年面貌姣好，身形俊秀挺拔又纯稚气十足，正是盛锦最爱的那一口儿。如意城的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些盛锦那不足与外人道的癖好，不由自主地就要往那绮丽桃色的方向揣摩一番，暗叹盛锦常在河边走，终究轮到了这湿鞋的一遭。
这少年，真是好运气啊……
领队神情复杂地望着廿三，却不期然对上大前辈似笑非笑的目光。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令他心中一抖，狼狈地逃避开去。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盛勤要来了，你只管在旁边看着，不必出声。”远处已有动静传来，裴澍心有成算，低声嘱咐道。
廿三拉着她的衣袖乖乖点头：“都听姐姐的。”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便见远处天际云端处一道赤色人影疾速靠近。在他脚下，是一道气息熟稔的细长阴影，至相距数十丈时，裴澍隐约认出那是同出自逸春山的灵剑“彤云”。
来人正是如意城盛氏的当代家主，裴澍许久未见的故人，盛勤。
盛家的巡逻队实力不弱，此时也已经分辨出远处赶来的身影是谁，在那人甫一落地时便率先折身下拜：“属下拜见家主。”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被拜见尊崇的那人对这恭敬场面视若无睹，一双泛着精光的双眼尽停留在那穿藏蓝道袍的人影之上。
自看清了裴澍那一刻起，隐约的倨傲与不悦便如朝露般从盛勤脸上迅速消散，他匆匆掠过下属身边，径直向站在阴影中的两人走过去，就连满身灰尘昏迷在墙边的爱子都未能令他有片刻停留注意。
“勤见过裴师兄！多年未见，师兄修为果然愈发精进。”盛勤站定在裴澍面前几步远处，恭恭敬敬地向她一揖，俨然视其为上位者。在他身后，一众巡逻队修士俱都难以掩饰心中惊疑不定。
裴澍吊儿郎当一点头，颇随意说道：“哟，盛师弟有礼。”
原来是盛勤早年未继承家业时曾追随裴明子学艺，可惜裴明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他为徒，只看在旧友面子上给了个记名弟子的身份，放在身边勉强教养几年。是以他虽已是一族之长、儿子都将及冠，自己也步入壮年，在小了几十岁的亲传弟子面前还是要毕恭毕敬地低下头颅。
要说他心甘情愿，裴澍是绝不信的；但盛勤一贯爱装得尊师重道，左右不用她弯腰，裴澍也就乐得成全他。
“是有许多年不见盛师弟了……如今瞧你应是过得不错，可惜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给师弟和孩子们备些见面礼。”裴澍对他微微一笑，侧身让出廿三的身影来：“这是你新入门的裴……裴灵猫，小裴师兄。既正好遇见了，你也一道见个礼吧。”
他全不记得自己名姓，廿三至多算是个暂时的代号，听着太过随意，难免令盛勤看轻了他去。裴小仙长见他这双猫儿似的杏核眼极具灵气，心念一动，嘴里便鬼使神差地秃噜出这么个名号来。
“裴灵猫”三字甫一出口，裴澍自己都是一愣。
为他人取名是一份极大的因果，但她怎么说也是占了师兄的名头，为他赐名还算说得过去，遂心中释然。
廿三，不，现在该改口称他裴灵猫了——掩在袖中的手指一蜷，抬头看向怔忪的盛勤时眼眸弯弯，恰是位绵软羞怯少年。
“盛家主。”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裴澍一眼，好像不敢忤逆师兄，又对盛勤这便宜师弟有些畏惧，两相权衡之下，选了个不功不过的称呼糊弄过去。
“不敢不敢！勤不过师尊座下一记名弟子，如何当得起小师兄一声家主。”盛勤看到这形容狼狈少年，微不可查地僵硬一瞬，旋即拱手笑道：“勤见过小师兄。匆忙前来准备不周，还请师兄莫怪。”
“不知小师兄为何如此……？勤在如意城中尚还有几分脸面，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两位师兄只管开口！”
裴澍低笑一声，恍惚间竟像是在冷嗤于他。
盛勤一晃神，再定睛看去，裴澍已在捏诀帮裴灵猫除去衣袍上的浮尘污渍，早寻不到有关那一声嗤笑的半分端倪。
但他就是觉得这从来轻狡反复的裴澍又在心里憋什么坏水儿。她面上瞧着爱笑爱闹与谁都好声气儿，其实就是看不起他这个记名弟子！她在师尊面前装得像个好人似的，私下里面对他，没有一句不是在阴阳怪气！
只看裴澍现在那个高深莫测的笑脸，盛勤就知道她又要开始仗着亲传弟子和养女的身份针对他了！
果然，裴澍笑眯眯地望着他，用再温柔不过的语气对他说：“师弟能有这份心意，做师兄的自然老怀大慰。可是师弟呀，世人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师弟身正与否先不谈，可这家——实不甚齐啊。”
盛勤垂首恭立，眼皮蓦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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