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轿子
四川羌族地区,叠溪长官司。
远处的山峦还有不少积雪,就像是山皮上贴着一块块盐巴,又干又冷的天气能把人的皮肤都皴出一道道口子。这里的春天来得晚,但是勤劳的农民们已经着急农事了,他们下地翻土,把牲畜带到河边沐浴,这是新一年开始必备的仪式,年年如此。
叠溪长官司是叠溪守御千户所下属,这里的头领姓郁。郁氏自从洪武十五年归附大明以来,凭印世袭,三年贡马四匹即可。
郁氏是这里真正的皇帝。
京城的红门拦马墙酥雨浸润,这里的长官司自然没有北京城那种底蕴和韵味。更何况京城有雨,这里无雨。
羌人的建筑一般都是就近取材,利用附近山上的土石资源,在选好的地址挖一个深两米左右的沟,在沟内选用大块的石片砌成地基,再用调好的黄泥作浆,石墙自下而上,越来越薄,逐层缩小,石墙的重心稍微偏向室内,形成向心力,相互挤压。这样制作成的房子牢固耐用,即可遮风挡雨,也可防贼。
叠溪长官司就是这样数十座石屋聚合之地,外面由厚厚的一层石墙围就,只有位于南侧的大门可以出入。
这样的长官司虽然远远不如紫禁城恢弘大气,但自有一番特色。
郁慕明是个很知足的人,他贵为当地的土皇帝,只是名义上受到叠溪守御千户所辖制,但实际上,守御千户所哪里有闲工夫来惹他这种地头蛇?所以他的日子向来很惬意,他管着九寨十八洞,哪路寨主洞主也都很孝顺。夏天送冰块,冬天送木炭,一样都不曾少过。
他不像他的后人,心里还存着自立的心思,在他眼中,现在的生活,跟自立为王又有什么分别?所以他给自己改了名字,叫郁慕明,表明了自己心向大明,不会有其他心思。
但是今天的叠溪王,却态度异常卑微的在自己的房间中,面对坐在榻上的一位老人微微弯腰。他脸上的表情更是中规中矩,即便到了紫禁城,也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尊敬的客人,如果您有需要,我叠溪长官司,可以派百人护送那位贵人。”
坐在郁慕明榻上的那位老人,一张脸圆乎乎的,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和蔼可亲。
他挥了挥手,声音有些苍老:“我只要一个向导就可以了。”
郁慕明不敢再说,答应了一声,低头退了出去。
以郁慕明在叠溪的势力,便是他的顶头上司、茂州卫的孙千户到来,他恐怕也不会这样卑躬屈膝的。
但这种不可能出现的情形,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的发生了,郁慕明甚至对这个明显是随从的老人,带着讨好的意思。
今天中午,二十来个黑衣护卫护送着一顶在羌人地区绝不会出现的雕花小轿闯进了叠溪长官司。
郁慕明手下那帮骄兵悍将仗着自己有朝廷背书,又相当于是郁家的私兵,平日就骄横惯了,哪里容得这些陌生人在长官司撒野?这些人当即拔出刀子就要将这二十来人当场砍杀。
幸亏郁慕明出来得及时,他的眼光,可不是手下这些目中无人的兵pi比得了的。
郁慕明年轻的时候到过几次北京城,也结识过一些达官贵人,他出来见到这些人的时候,一眼就盯上了领头的老人腰间所佩戴的那块牌子。
那是一枚象牙材质的锦衣卫腰牌!
郁慕明眼尖,马上又注意到象牙腰牌上刻着的一行小字:缉事旗尉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
一般锦衣卫使用的是铜质腰牌,象牙材质的腰牌,只有高级别的锦衣卫才能使用,面前这位老人的身份,至少也是京城锦衣卫副指挥使以上的级别,这人莫不是陆炳?
想到这里郁慕明摇了摇头,不可能。如今锦衣卫的指挥使陆炳,那是当今天子最为信重的亲信宠臣,这种大特务头子是不可能出京到他们这种地方的。
可这人即便不是陆炳,从他出了京城还敢明目张胆的佩戴锦衣卫腰牌来看,恐怕级别也不比陆炳低多少。
因为大明明文规定,锦衣卫腰牌“出皇城四门不用”。离开了京城,还敢戴着腰牌的,要不是活腻了,要不就是有恃无恐。
郁慕明相信这位老人是后者。
更何况,这位老人摆明了是那顶轿中人的随从。
不过,那顶轿子委实有些奇怪。
轿子并非官轿,而是民轿。而且是民间常见的黑色小轿,头齐、黑漆,皂布围幔,轿身轻巧,这种轿子一般都是一些官宦人家的子弟外出会客游玩时所用。
大明规定,三品以上舆顶用银,盖帷用皂,在京城轿夫四人,出京轿夫八人。轿子里明显是位贵人,却又不乘官轿,或许为的是避免惹人眼目?可是这些随从的阵仗又不小,而且稍离得近些,就能闻到这轿子里散发出阵阵沉香焚熏的味道,这幽幽香味中透着股花果清凉,一闻便知是极其高档的沉香。
但是这些都还不足以让郁慕明觉得奇怪,最奇怪的是,这顶小轿子是被封死的!
整个轿子的四面全都用木条为栏,以绳索层层捆住,可能还嫌不够,又在木条外面用两条横木为梁钉死了,仿佛轿子里面封住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物。
可是郁慕明一想又不对劲了,刚才他被大门口的争执惊动跑出来的时候,那老人明明像个仆人似的弯腰站在轿子侧面低声的请示什么。
这个事就有点诡异了。
郁慕明既然看穿了这些人的来历,自然不敢怠慢。他命令手下收起武器,以羌人迎接贵宾的方式邀请老人和轿中人入内。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老人接受了邀请,却将轿子留在长官司大门内的院子里。黑衣护卫们将轿子团团围住,既不许人靠近,也不让里面的人出来。
就在老人刚要迈进客厅时,轿子里突然发出一声咳嗽,这咳嗽听着是女人的声音,但很沙哑,更令人不适的是,这声音就像是嗓子眼里卡了一口痰。
老人顿了一下,并没有回头,围住轿子的护卫们也都显得很平静,是那种见怪不怪的平静。
老人进了客厅,拿出了一份公文,那是茂州卫下发给叠溪守御千户所的。看了这份公文,郁慕明不动声色,但是心里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没错。公文内容很简单,说茂州卫下属见公文如见茂州卫指挥使,应为手持公文者提供一切便宜。
茂州卫的那个指挥使是有名的混不吝,软硬不吃,哪里会干这种为了某一个人,发公文给下属的事情?但这样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只有一个原因,他惹不起这些人。这位老人自然是京城锦衣卫高官,轿中人的身份也应该是贵不可言。
老人的要求很简单,一个向导而已。
郁慕明立刻召集了手下的一众兵将,简单说了一下公文内容和老人的要求。
“我去!”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叫道。
这大汉是郁慕明的堂弟,听说这些不速之客居然是京城来的贵客,不由得动了心思。别看他面目粗豪,实则精明的紧。他早就想找人活动活动门路,也和堂兄一样弄个官当当。奈何茂州卫的指挥使向来不把他放在眼里,银子倒是花了大把,官位却是一动不动。
现在一条大粗腿伸了出来,他自然要抢着抱一下。
郁慕明瞪了堂弟一眼,这个弟弟表面粗豪,内心精明,但这份精明也仅限于一些小心思而已。
“在这里的都是自家兄弟,有话我就直说了。”郁慕明想了想说道:“这份差事,恐怕不那么美。”
众人一愣,刚才听郁慕明说了对方的背景,都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跟贵人结交的机会,为何却又说不是美差?
郁慕明笑了笑:“那位老大人,应该是京城锦衣卫的大头目,最少也是个千户,甚至可能是个副指挥使。这种人大风大浪见得惯了,就算泰山在他眼前崩了,恐怕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但是我跟他说了几句话,就这么点时间,我就看到了他不止一次露出绝望的神情。”
“绝望?”那个络腮胡子大汉惊讶的问道。
“不错,就是绝望,我在将死之人的眼睛里见到过这种神情。那位尊敬的老大人,恐怕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了。他们要一个向导,带着他们从这里去荣县。这段路上至少要经过三个隘口,两座荒山。我敢肯定,这一路之上,必有灾殃。”
“那当这个向导,不就是去找死了!”络腮胡子大声叫道。
郁慕明瞪了他一眼,他急忙捂住了嘴巴。
郁慕明轻轻哼了一声,接着说道:“有危险的事情,一定不能让自家兄弟去。”
众人纷纷点头,那些刚才也动了心思想巴结的人,这一下子全都断了念想。
“那向导的事情怎么办?”络腮胡子问道。
“叠溪长官司的兵,大部分全是我们羌人,派这些子弟兵去,万一有了差池,恐怕大家都沾亲带故的,有些不好办。但长官司里,有一个人可不是我们族人。”郁慕明缓缓说道。
“郑宝!”众人恍然,纷纷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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